第25章

时间似乎在那一秒上停留了一个世纪那么长。

传说死到临头,人会回忆起自己一生的爱恨情仇,但是很可惜这条没有适用到傅落头上,她也不知道是自己的头脑比较简单还是怎么的,反正当时她脖子往上只剩下一片空白……单单把“5号”那森冷诡异的笑容记了个深刻。

就在这时,巨大的引擎声突然从下面传来,一个人大声喊:“跳!”

傅落悚然一惊,从死机状态里被唤醒。

声音的指令以大约每秒钟340米的速度抵达了傅落的听觉神经末梢,而同一时间,激光枪响了。

但短距离的自由落体绝不可能快于激光子弹!

感谢学校教官无数次地把他们从人工攀岩墙上推下去的训练——在傅落接收指令的一瞬间,几乎没有通过大脑,她的身体本能地对5号的瞄准轨迹做了一个全凭第六感的预判。

傅落猛地一蹬墙壁,腰折到了她所能承受的最大角度,笔直地从墙上“弹了”出去。

激光子弹飞掠过她的小腿,没有击中,但是堪堪擦过的高温燎着了她的裤腿,傅落的小腿上传来一阵灼痛。

然而这种情况下,别说是轻度烧伤,就是她的腿被一枪炸飞了,也不会影响她在空中调整自己的动作。

傅落就像一只九命猫,在无处着力的空中尽量收缩自己的四肢,全凭着肢体的力量调整着落下去的角度。

眼熟的飞行器打开了顶,驾驶员技术极其高杆,时机精确地接住了她,第二枪激光弹随即追至,傅落整个人刚好没入飞行器的防护膜中,顿时,飞行器剧烈地一震,傅落听见头顶上传来让人头皮发麻的“呲啦”一声,防护罩千钧一发间把激光子弹弹了出去。

下一刻,傅落的脚下传来巨大的冲击力造成的钝痛,她受伤的腿本能地一软,却并没有顺势摔下去。

傅落借着一个利落的前滚翻,用肩膀卸掉冲力,稳住了自己,并且完全没有磕到趴在她肩上的男孩的大光头。

一气呵成,动作要领点全满分,简直比标杆还要标杆——王岩笙立刻就明白,为什么每年新兵入校,一年级的教官都会点傅落去的当辅导员——显然不只是因为她好欺负。

尽管经历了一番死里逃生,但傅落还是个尚且不知生死可畏的小青年,当时,她既没有感到庆幸,也没有后怕,满脑子里都是5号那欠抽的笑脸,她只想抬头冲5号比一个中指,然后一炮轰掉他的头。

当然,碍于老师长官都在场,傅落十分稳重地只是在内心世界想了想,并没有付诸实践。

头顶上,杨宁的近地机甲已经顶上,仿佛是践行傅落所想,一炮轰掉了半个六楼,对精致优雅的写字楼造成了不可逆转的毁容伤害,随后,安全部的后援也全部到位,从地面空中多角度包围了整栋大楼。

傅落心里有点遗憾地想:“看来是没我什么事了。”

她扶着一边的墙站了起来,人模狗样地瘸着一条腿敬了个礼,提起男孩的后颈,像栽树一样把男孩往地上一戳,一板一眼地说:“老师,目标人物带到了。”

被救回来的男孩却若有所思地看了傅落一眼,活动了一下自己的肩膀,而后慢吞吞地大放厥词说:“什么时候……地球刚刚入伍的新兵蛋子就有这种素质了?怪不得迫不及待地要把我推出来。”

没人接他的话,仿佛没有人好奇他的来路,王岩笙和杨宁两个成了精的男狐狸对视一眼,各自露出一个虚伪的笑容。

王岩笙:“这个……就不是我的权限范围了,后续工作都仰仗年轻人了。”

杨宁:“首长说得哪里话,我也只是临时跑腿而已,以我的级别,怎么够得上接触5S安全级别的人呢?不该听的话,我可是半步不敢越雷池啊。”

说完,随着飞行器缓缓行驶到被包围起来的安全区域,杨宁指使着医务兵:“这位小朋友受到了惊吓,快给他一针镇定剂。”

不知是不是傅落的错觉,她觉得“小朋友”三个字,杨宁咬得格外重。

不知是不是她的另一个错觉,她总觉得王老师和杨大校打机锋中,似乎都对什么事心照不宣,却一起装傻。

男孩毫不意外,含讥带讽地扫过那两个人,露出一个了然的冷笑,老老实实地接受了美其名曰“镇定剂”的不明药物,眨眼就人事不省了。

“还有她,那腿上的烧伤你给处理一下,”王岩笙指着傅落说。

安顿好男孩的医务兵大步走过来,用剪刀剪开傅落的裤腿。

傅落的表情扭曲了一下——这个医务兵约莫是兽医出身,手艺十分简单粗暴,硬把沾着肉的焦糊布料给撕下去了。

她的表情还没来得及调整回来,就听见王岩笙似乎是闲聊一样地提起:“你觉得,来安全部怎么样?”

等等,这话题是挨着哪的?

傅落的舌头当即打了个结:“我……”

原本默不作声地站在一边的杨宁突然抬起头来。

“你看,在一个系统里,我跟你爸爸虽然没什么交情,但是真碰到了,互相也能叫出名字来,我们都是中老年人,他的想法我其实也能多少理解一些……”

比汪仪正小二十岁的“中老年人”臭不要脸地做出一副慈眉善目的长辈形象,谆谆善诱地忽悠着青少年。

“我们的敌人和我们有一样的外表,相近的历史文化传承,可以预见,这些都会加剧地面形势的错综复杂程度,我现在接手安全部的位置,说实话,也十分没底,急需一些得用的人。”

傅落隐约觉得话题的走向似乎不是很对。

杨宁却貌似轻描淡写、其实别有意味地插嘴感叹了一句:“是啊,谁也没想到前线战事会突然这么紧张,到处都需要人啊。”

王岩笙面不改色:“对,但是有些时候,年轻人的选择应该考虑更多的因素,比如家人的期望,你还不到岁数,所以可能不明白,有些东西是不能疏忽的也无法挽回的。留在地面上,你或许能发挥出更大的个人价值,还能兼顾父母的愿望,不是两全其美吗?”

……付小馨和汪亚城“让女儿留在地面”的意思里,肯定不包括让她去安全部玩谍报这一条。

傅落不可避免地想起了付小馨离家时的眼神和叹息,她有些无措地开口说:“可是我……”

“安全部在战争中的作用举足轻重,这无可争议,”杨宁打断她,“但是这样的后方兵种一般都有自己专门的人才培训基地吧,我们太空作战指挥系的学生,当然还是在前线发挥的作用比较大,你说是吧,师妹?”

最后两个字成功地冲刷了傅落的人生观,她愣愣地:“啊……”

杨宁温文尔雅地冲她笑了一下,借机拉近关系:“我毕业时间太长了,你可能都不知道——想当年我们在学校那会,第三食堂还没修好呢,伙食水平跟你们现在真是天上地下。”

说完,杨宁看了看王岩笙,微笑着想:“白毛妖怪倒是会见缝插针。”

王岩笙也瞥了杨宁一眼,心说:“毛都没长齐的小子,居然敢跳出来跟我抢人了。”

王老师立刻本着损人不利己的原则,开口搅局:“对对,杨大校说得也有道理,也是……你基层炮兵的号牌都领了。唉,这年头主动想下基层的年轻人不多了,你这种踏踏实实的作风,老师十分欣慰啊。”

说话间,还着重强调了“基层炮兵”四个字。

傅落稀里糊涂地应了一声:“嗯……”

杨宁面不改色,好像早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出,悠悠地接话说:“哦,是最近的征兵令吧?唉,我们系的孩子就是不大会变通,都太循规蹈矩了,那个又是体能测试又是政治审查的,少说得折腾一个多礼拜。咱们学校自己培养出来的人,那么麻烦干什么呢?”

王岩笙眼皮跳了跳。

杨宁欣赏着他的脸色,大尾巴狼一样地宣布:“其实今天来之前,你的档案我已经调到二部了,虽然说现在特殊时期,后勤工作效率可能低了一点,不过到现在……”

他假模假样地看了一眼手表:“差不多也应该录入完毕,完成入伍登记手续了。”

从头到尾没来得及发表一句个人意见的傅落:“……”

等等……那什么……不是说让考虑一天吗?

所以说杨大校昨天所谓的“征询意见”,就只是随口客气客气吗?

这个世界怎么能这样无理取闹!

“原计划今天晚上出发,但是上面让我先处理好这件事,现在看来就只好拖到明天了。”杨宁好整以暇地带上了一尘不染的白手套,彬彬有礼地建议说,“我看你今天晚上先回学校凑合着住吧,明天早晨我让军需官找你,准备一下,跟我一起走。”

对这样快刀斩乱麻的安排,傅落实在无言以对。

王岩笙却忽然问:“杨大校毕业以后,就一直在二部效力吗?”

杨宁:“不,调到二部之前,我给赵佑轩老将军当过一段时间的秘书官。”

王岩笙点点头,默不作声地转身走了——怪不得,挖墙脚的能耐倒是跟姓赵的老不死一脉相承。

转了一大圈,组织关系还是莫名回到二部的傅落,就这样在度过了她难以言喻的一天,一瘸一拐地回到了母校。

此时天色已晚,校门口报名的和工作人员都散了,重新安静下来,只有一个年轻的姑娘站在那里,显得孤零零的。

走近些,傅落才认出了那个人。

“……欣然?”她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你在这干什么?”

30、第三十章

欣然见了她,像是大松了一口气,她抿了抿嘴唇,差点哭出来:“我是来找你的,换了两张手机卡都没信号,我联系不上你,这里又不让进,我以为等不到你了……呀,你腿怎么了?”

傅落随口说:“没事,暖气片烫的,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她和欣然很难有什么共同语言,两个人全部的交集就是叶文林,平时联系途径基本靠手机和网络,傅落又不怎么在网上说话,两个人就只剩下发短信一条途径,很少碰面。

傅落这才想起来,欣然不知道她家住在哪,也不知道她现在已经毕业,完全是凑巧了才会回学校住。

欣然显得蔫蔫的,踟蹰良久,傅落察言观色的水平基本是幼儿园级别,当时还以为她在担心叶文林,于是自作聪明地说:“是想问叶师兄吧?没事,放心吧,他没死,活着呢。”

欣然:“……”

她脸色一白,而后缓缓地染上一层惶恐,声音都有些颤抖了:“什么叫‘没死’?”

坏菜,民用信号和媒体基本都瘫痪了,“尖刀”的事应该是内部人员传开的,欣然肯定是不知道的!

一放松就说漏嘴的傅落只好干巴巴地笑了一下,徒劳地试图补救:“那个……哈哈哈,开玩笑开玩笑的,我不是经常说‘贱人去死’什么的吗?”

好假……欣然幽幽地看着她。

傅落编不下去了,只好顾左右而言他:“那什么……你吃饭了吗?不如我带你找个地方……”

“我知道了。”欣然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低声说,“前线现在一定很危险吧。”

傅落手忙脚乱地摸出自己的手机:“我这里有可以用的信号,你可以先给他打个电话——当然他要是万一不接那就是在开作战会议,也不用太担心……”

她的话音陡然断了,被不小心划开的手机屏幕上先是三十二个未接来电,还有数不清的信息。

全部都是……来自付小馨和汪仪正的。

她心里仿佛凭空生出了一根荆棘般的倒刺,每跳动一下,就针扎似的疼一回。

“不用了。”幸好欣然心神不宁,并没有留意她的脸色,欣然轻轻地推拒了一下,低声说,“你可能觉得我这个人有点……有点……不好吧。”

傅落没有回过神来,呆呆地反问:“什么不好?”

欣然死死地咬住嘴唇,沉默良久才抬起头:“你能替我给他留个信吗?”

傅落愣了愣,比腰还粗的神经缓缓地苏醒过来,诡异地感知到了对话的气氛不对劲,突然间有了一点不祥的预感。

“你怎么了?”

“我们俩——我和文林,可能到头了。”欣然轻轻地说,而后她小心翼翼地拉过傅落的手,摊开她的手掌,在她手心放了一个水晶吊坠,“你有机会见到他的话,帮我把这个还给他吧?”

欣然的手指冰凉,吊坠却被捂得温热。

傅落:“为什么?”

“家里……”欣然说到这里,嗓音陡然劈了,她撇过头,用力地清了清,才继续说,“家里不同意。”

这一回,沉默的人变成了傅落,她的手指缓缓地摩挲着那枚吊坠,它被打磨得平滑光亮,是人工水晶,并不珍贵,但做得很有设计感,大约也能值几个钱,对于叶文林那种铁公鸡一样的穷逼来说,这玩意大概能代表他最大的诚意了。

她一只手拿着这枚失去的爱情,另一只手拿着三十二个未接来电。

心情复杂到无法言说,似乎有一点愤怒,又似乎都是茫然。

那一点微小的、属于少女的青涩的绮念,就像初冬时的薄冰,被沉重到近乎难以承受的无措碾过,弹指间,碎得仿佛从未存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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