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看得见眼皮底下一厘米,你们是属耗子的还是该配副近视镜?”杨宁额角青筋暴跳,随手把随身的阅读器砸了出去,方才大放厥词的C级兵小青年愣是没敢躲,生生地受了这么一下,“谁给你的权力在背后对长官蜚短流长,二部还装得下阁下吗?”
一帮人给训得鹌鹑一样,噤若寒蝉地坐成一排,叶文林感觉差不多了,就轻轻干咳了一声——他毕竟是属于赵佑轩麾下的,原本不是二部的人,杨宁总要给他留点面子。
“杨大校,咱们就二十分钟了。”
杨宁冷着脸,狠狠地瞪了青年C级兵一眼,终于还是收敛了怒气,坐了下来。
他低头从会议桌的触屏上调出了一份材料,一个人的证件照片被放大到了A4纸程度,从与会人员的角度,可以看清他脸上的每一道皱纹。
傅落认识这个人——他星系总司令,她两次通过视频见过。
是那个传奇的话唠。
“这是尖刀的兄弟们拿命换来的数据库中的一份材料。”杨宁的声音降了下来,言语恢复了平稳,好像方才怒火贲张的那个人不是他,“这个人就是他星系敌军的总指挥官,名叫罗华德?格拉芙,一百一十六岁,出生于战后,是个‘土生土长’的他星系人,早年未见建树,从事文职,论文发了很多篇,六十岁以后才开始在军中崭露头角,成了一个著名军事理论家,而后作为现任他星系鹰派嫡系,用了五十年爬到了今天的位置。前几天,我收到了叶队长写的一份关于这位格拉芙将军的报告——”
杨宁看了看叶文林:“他告诉我,格拉芙是个妖怪。”
叶文林盯着桌面上的照片看了一会:“长这么丑,当然是妖怪。”
众人神色松快了些,刚刚被怒火洗涮了一番,笑点顿时集体变低,逮着台阶连忙顺着往下滑,十分给面子地纷纷用微笑给叶队长捧场。
“整场战争我们都亲身经历过,我不想不忆苦思甜了,咱们立足于现在和未来,我现在问诸位两个问题:第一,如果我们战败,这个格拉芙会下令把地球人全部杀掉吗?第二,众所周知,星际海盗团的人,脑子都长得十分嶙峋,格拉芙当初跟他们合作,有点像与虎谋皮、引狼入室,请问这是不是他的一大败笔?”
叶文林的阅读笔记上经常会有这样的自问自答,傅落看得多了,习惯性地开口回答说:“不可能杀光地球人,否则他们占领地球的意义就没有了,他星系人不事生产,他们的目的是统治地球,而不是肃清地球。至于星际海盗团……”
傅落皱皱眉,心里隐约有些想法,却不慎分明,表达不出来。
叶文林看了她一眼:“来,那我们接地气一点,我请诸位试想一下,假如你是个地面生活的普通民众,有一家老小,日子过得好好的,外星人突然入侵地球,你们会怎么样?当然,我相信贪生怕死的人会很多,但是敢拿起菜刀擀面杖,上街跟他们干的人也不会太少,对不对?”
他顿了顿,继续说:“那我再请诸位再设想一下,假如你是他星系人,你登陆地球以后,面对的将会是什么?哎,傅落同学,到你了,发言。”
傅落心里模模糊糊的想法立刻如同被大风吹开的迷雾,忽然有些豁然开朗起来:“他们面临的反抗将是绵延不绝的,一个人死了,仇恨会蔓延到他所有的亲朋好友身上,而一代人死了,仇恨也会随之遗传到下一代身上。”
压迫越是厉害,反弹也越是激烈,地球人对待自己的政府尚且不怎么肯友好,别说这群有国仇家恨的外星人了。
如果普通人因此而变成战士,那么地球会成为他星系人类的葬身之地。
“也就是说,星际海盗团的作用是日后替他们转移一部分仇恨?”
“不止,”杨宁说,“如果操作得当,他们甚至可能成为地球人的救世主。”
傅落想象不出这个“操作得当”,是怎么个操作法,但是她就是莫名地相信,如果是杨宁,他能做到——那么他星系的妖怪总司令格拉芙说不定也能做到。
“所以我们没有那么长时间关起门玩堡垒建设游戏了。”杨宁再一次说这话的时候,就显得心平气和了,他轻轻地敲了敲桌子,“言归正传,请诸位注意我军三部求救信号中的‘围困’两个字,大家一路跟着我打过来,请问经历过几次可以称之为‘围困’的情况?”
“困”这个字,本身已经是个长期的、甚至胶着的概念,在陆地战中或许常见,但是“能量大、速度快、破坏力惊人”的太空战中却是鲜少发生的。
傅落说:“这种试探、威逼,等待对方弹尽粮绝,讲究‘兵不血刃’的打法,是正规军为了节约军费的打法,不是星际海盗团的作风。”
话说到这里,已经不用再明白了。
现在显然是他星系正规军正冒充星际海盗团,在太空围困中国堡垒第三作战部队,蚕食鲸吞,而如果此时,已经丢了一次人、让所有人失望不已的地球联军再次全部龟缩,对战友的求救熟视无睹——
那么或许,苟延残喘的联军太空军能得以保存,但是眼下最关键的地面战场将会不可抑制地滑向失败。
不能散了军心,更不能寒了民心。
傅落骤然明白了叶文林之前所说的话的含义——已至中盘,现在到了一着不慎,就会满盘皆输的地步。
战前,他们只是一个上传下达的小小总参处,此时,他们却已经成为联军太空主力的大脑。
“曹锟少将的求援,我会亲自走一趟,”杨宁说,“调集四艘巨舰及其随从舰队和我一起走,军需官安排下去,要快,两小时之内做好出发准备,同时,在这两小时中,我需要诸位给我出一份紧急简报,安排四条以上的快速联络途径,以备突发情况提供支援,以不暴露土星堡垒大本营为第一前提,有问题吗?”
“是!”
杨宁微微颔首示意董嘉陵解除封闭:“散会——傅落跟我来。”
突然被点名的傅落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连忙要跟上,而方才还显得很睿智的叶文林立刻逮着机会,对傅落好一番挤眉弄眼。
此人犯起贱来真是紧锣密鼓,不放走一个机会。
傅落想了想,叶文林拿她当了这么多年冤大头,还无知无觉地被暗恋了那么久,实在也算不上什么外人,于是不再客气,坦然地踩踏着叶某人的脚走过去了。
……还愉快地用硬底的军靴鞋跟碾了碾。
杨宁把她带进了自己的办公室,抬手示意她关好门,另一只手已经按在了联络器上,飞快地输入了一串代码,傅落就震惊地看见了一个熟人出现在了联络器上。
“王老师?”
正是特务头子王岩笙。
“我长话短说,”杨宁毫无寒暄,招呼也没打,直接切入正题,“三部的求救命令您应该也收到了,这种情况我得亲自去,不然显得怠慢了,二部会吃力不讨好,两个小时之后就出发,我把傅落留给您。”
傅落:“……”
等等,这话怎么听起来那么不对劲?
傅落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被留下的“锦囊妙计”,可是作为一个锦囊,她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装了些什么。
杨大校不是方才还在义正言辞地斥责他们没有同僚爱吗,现在跟王局长这种私相授受……呃,不,是私下里频繁沟通,是又策划了些什么?
王岩笙目光移到傅落身上,脸上微微带了点笑意:“哟,小姑娘,中校了呀,不简单。”
傅落对他挤出了一个笑容,嘴刚咧开一半,杨宁下一句话就险些把她炸晕:“在我把曹锟和三部战友迎接回来之前,咱们可必须动手了,否则到时候,万一有人仗着和地面的关系,在土星这头给我指手画脚,局面会很难控制。”
傅落顿觉脖子生锈,艰难地“嘎啦嘎啦”地转向杨宁,动、动动动手干什么?
王岩笙笑起来:“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没事,别担心。”杨宁冲傅落春风拂面地一笑,“只不过为了四军执行力不受一些势力的干扰,有些人该提前退休了而已。我顾忌不了这边,信得过又靠得住的人也不多,你是我一手带上来的,暂时替我关照一下。好在前期准备得差不多了,王老师你也熟悉,他会告诉你怎么做。”
不能散了军心寒了民心,但有些人,还是得提前闭嘴……是这个意思么?
傅落:“……”
她心里无语泪千行,只好默默地向遥远的地球发送着谁也接收不到的脑电波:“妈,我好像在这加入了一种名为‘逼宫’的非法活动啊……”
第六十六章
傅落的耳朵里传来援军即将出发的声音,命令一个接一个,慎重得有点像发射卫星,搞得十分隆重。
杨宁这一走,她骤然间有点不知所措,感觉自己是一棵栽错了坑的萝卜。
反光的仪器映出她年轻的脸,轮廓依稀,却其实已经不再稚气了。
只是她自己依然的十分忧愁。
王岩笙很久没见过傅落了,之间又发生了那么多事,不免有些唏嘘,于是和她多聊了几句。
“我听说刚才在会议室里,杨宁对你们发脾气了,”王岩笙说。
“嗯……”傅落下意识地应了一声,随后猛地回过神来,“不对,您是怎么知道的?”
王岩笙笑得颇为高深莫测。
傅落觉得一阵毛骨悚然,原来哪怕是这个时候,眼睛也无处不在。
那么杨宁方才是真火,还是……只是做戏?
傅落心里一转念,明白了一些——太空堡垒三个作战部发展到现在这个规模,是战后近两百年的结果,其中有新鲜血液,当然也有盘根错节的关系,二部的人或许有父母兄弟就在三部,三部同理,有人的地方就有关系,想要铁板一块,除非大家都是没爹没娘的孤儿。
就算是孤儿,还得防着孤儿那些背后的红颜知己和蓝颜闺蜜们都是姓甚名谁的。
也许在杨宁那个位置,一举一动都要小心吧。
傅落伸手掐了掐自己的眉心:“我真是不适应这些事。”
“唔,正常,”王岩笙透过大屏幕,回她的话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烦这些事,我觉得这个社会太病态了,要是所有人每天都在算计三只耗子四只眼,那还有没有点时间拿出来干正事了?”
这话戳中了傅落的心,她颇有共鸣。
“哎呀,”王岩笙悠悠地叹了口气,“那时候年轻哦,通宵一宿第二天起来生龙活虎,一顿饭两大碗米饭冒尖都填不饱肚子,真好……不过也傻,以为众人皆醉吾独醒,就自己遗世独立的清高,后来你猜怎么着?”
傅落眨眨眼。
“后来我发现十个小青年,九个都跟我想法差不多。”王岩笙悠然地给自己倒了杯茶,“头脑简单,满腔热血。”
“对嘛,这种事讨厌也没辙,总要适应。”傅落一摊手,“这就是工作的一部分,还是比较困难的一部分,再不行也得硬着头皮上,您说是吧?”
王岩笙挑挑眉,近乎刮目相看地打量着傅落。
过了一会,他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你们小姑娘,这里成熟得比小伙子快几年……唔,挺好。”
他顿了顿:“地面上的事我们都筹备很久了,不用你多费心,没有极特殊情况,不会发生意外的,你看着就行了。”
“我就是吧……”傅落想了想,伸出食指和拇指比了比,捏了一下,“我就是这么长的一条小虾米,现在即将要被卷进几年一次的印度洋海啸,一看见‘大海啊都是水’,我就有点肝颤。”
王岩笙:“出息呢?没听说过沧海横流……”
傅落有点不好意思:“您就别逗我啦王老师,我又不是什么英雄,我充其量是个英雄的跟班。”
王岩笙逗她:“A级,当中校的跟班?”
傅落就笑了起来,她的眼睛干净得像是泉水泡过的黑石,剔透得轻轻一碰,就有一把散碎的光平铺进去。
傅落说:“哪来那么多英雄啊,别说英雄了,将来能让大家都记住的,几千年、全世界,能有几个?您看,现在古代电视剧里动不动就‘留待后人评’,显得很厉害的样子,其实后人评什么评,连个赞都懒得给你点——还有像我这种比较不学无术、历史课考完试就还给老师的人,连共和国历任主席的顺序都说不对,其他更是两眼一抹黑。您说我一A级兵,算个什么东西?说自己是跟班,已经算很腆着脸了。”
王岩笙沉默下来,片刻后,他笑容一收,花白的头发下显得异常严肃。
“你说得对。”良久,他说,“跟班……跟班其实也挺好的。”
这时,傅落耳朵里的通讯器突然传来另一个声音。
“傅落,”杨宁说,仿佛预料到她的表情一样,他补充说,“没事,我说你听就行了,就几句话。”
傅落自认为不动声色,其实她眼神一凝,明察秋毫的王岩笙就看出来是内置通讯器里有人说话了。
王岩笙知道杨宁方才没在他面前说,就是不想让他听见的意思,他也颇为识趣,从善如流地闭了嘴。
“第一条,如果王岩笙让你杀人,你不要理会,让他有能耐自己找人动手。第二条,王肯定会让你想方设法暂时切断堡垒与地面之间的通讯联系,照他说得做,但是留一个心眼,自己留下一条私线,再不稳定都可以,懂吗?地面发生了什么事,两方面考证着看,别太相信你的老师。第三,总参处有他的人,到了这一步,他总得表现出一点诚意来,你就直接跟他要人,拎出来随便使唤,不用客气。第四……”
“如果,”杨宁的话音微微顿了一下,“我是说如果,我不在的时候,发生了超出控制的突发事件,比如地面上政变失败,他星系人又出了幺蛾子,或是我这边战况出现意想不到的意外,与堡垒失去联系,记着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封闭土星堡垒,听见没有?”
杨宁没有解释前因后果,傅落知道自己不是那种闻弦歌而知雅意的伶俐人,一时消化不完这么大的信息量很正常,只好一个字不差地记了下来。
“唔……”杨宁想了两秒钟,感觉自己似乎没有别的要补充的了,“没了,我相信王老师是个靠谱的人,应该不会有太大的意外——反正我对你很有信心,你从来没让我失望过一次。”
最后那一句话原本平平无奇,可是杨宁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听起来像是卡在胸腔里,吞吞吐吐地说出来,还带着一点回响似的,傅落知道自己本不该胡思乱想,但叶文林那张贱脸就是不由自主地出现在她眼前,言犹在耳。
她仿佛受到了某种心理暗示,莫名地从中察觉出了一点说不出的暧昧感。
植入式通讯器里传来了“咔哒”一声轻响,傅落知道是对方终止通话的时候造成的波动不稳,她努力让自己从心浮气躁里回过神来,愤恨地想:“我一定是疯了。”
片刻后,傅落又觉得自己不可能疯得这么毫无来由,于是她很快找到了一个责怪对象:“混账叶文林,太操/蛋了。”
救援舰队离开方兴未艾的土星堡垒一个小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