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汪仪正从未在她身上体会过当父亲的感觉,好像仅仅是一错眼,她就长大了,甚至长成了让他错愕的顶天立地。

他注视着远程通讯中,低着头的年轻军官,能看清她头顶小小的发旋,一时间心里冒出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柔软。

汪仪正声气缓和地对傅落说:“你知道《左传》中隐公元年第一篇的《郑伯克段于鄢》吗?”

傅落隐约知道这么个著名的手足相残的故事,但是并没有太深刻的体会,因此她有些迷茫地抬起头,心想:我又不会对汪二狗怎么样的。

汪仪正:“太叔段不断地扩大自己的地盘时候,庄公的臣子都有了危机感,但是他本人是怎么说的呢?他说‘不义不昵,厚将崩’,意思是……”

傅落打断了他满心汹涌澎湃的慈祥和喋喋不休的说教癖:“我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是他要是偏偏不崩呢?”

似乎有人在呼叫汪仪正,他做了一个侧耳听的动作,对另一边说:“好,就到。”

随后,他转向傅落,平静地说:“只要敌人现在还不能让地球停止自转,那么历史就是不可阻挡、也不可逆转的。”

傅落一怔,隐约觉得自己听过差不多的话。

“我得走了,”汪仪正说,随即,他动作一顿,显得有些拘谨,迟疑了片刻,他有些赧然、近乎低三下四地询问说,“如果……嗯,可能是很久以后的事了,如果说下一次我回到地面的时候,想和你妈妈复婚,你能同意吗?”

傅落一怔之后,笑出了声:“你们随便啊,干嘛问我?我又不是封建儿女——摆平汪二狗才是最麻烦的吧?”

“哎,也是。”汪仪正低下头,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他深深地看了傅落一眼,觉得她的五官比以前长开了一点,似乎是变漂亮了些——不过这句由衷的称赞汪仪正没有说出来,他觉得没必要,因为哪怕傅落丑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也是他最喜欢的小姑娘。

他只是默不作声地欣慰一下。

傅落结束了这次短暂的通话,收拾好心情出来的时候,就再一次撞见了愤怒的曹少将。

曹锟扎着翅膀……不,膀子气势汹汹地奔将过来,是转成跑来告状的。

同时,他严肃地点名批评了杨宁军纪不严,乃至于队伍人心散漫、不服命令——从级别上来说,他还真有权利做出这样的批评。

杨宁微笑得四平八稳,用了一句话总结陈词,堵回了曹锟的长篇大论。

他说:“对不起长官,我刚出院,以前他们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可能一时间不适应,我会立刻着手整治的。”

曹锟:“……”

杨宁确实一直在住院,而曹少将也没有老糊涂到忘了他为什么住院的地步,他仅存的廉耻心终于灰溜溜地出来晃悠了一圈,噎得脸红脖子粗地走了。

傅落十分不解地问:“为什么还留着这个人?”

杨宁:“与天斗与人斗,其乐无穷——你不觉得作为一个吉祥物,他很减压吗?”

他的话慢条斯理、轻声细语,但傅落愣是从中听出了阴惨惨的变态腔,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当然,是开玩笑的。”杨宁冲她一笑,正色下来,像个真正的正人君子一样,一板一眼地说,“太空三部虽然损失惨重,但仍然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现在二部和三部名义上在一起,实际上还有些隔阂,我们现在原地待命,正好可以利用这段时间重新整合队伍……”

也就是说,曹锟野心不小,总想他的人往二部的队伍里插,借以布置他自己的势力,杨宁任凭他插眼线,因为不在乎——不但不在乎,他还想潜移默化地把这些三部的人变成自己的人,他们不缺物资和武器,但是缺人。

傅落不知道他哪句话是真心的,反正从他的眼神和语气里,她真诚地认为杨大校在拿曹锟取乐。

杨宁也许该去当一个政客,偏偏阴差阳错地成了个乱世的将军,也真是生不逢时。

之后的一段日子,太空是很“平静”的,除了杨大校贯彻了他承诺的“整顿”——第二天,他就当着曹锟的面宣布打开土星堡垒封闭,开始了如练兵一样大张旗鼓的“海盗清剿行动”。

蛰伏的土星堡垒亮出了磨得锋锐的獠牙,群舰的身影在监控系统中闪过剪影,其声势浩大,让没来得及拍桌子的曹锟当场瞠目结舌。

据不完全统计,总参处有一半以上的人都偷偷拍照留念了曹少将的表情。

三部也是堂堂的太空精英,一直在曹锟的带领下被敌人丧家之犬一般地追着打,几乎被打出了抑郁症,怎么能不憋屈呢?

混在土星堡垒中,他们却结结实实地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做“翻身农奴把歌唱”,追着海盗打的感觉别提多痛快了。

三部众人压抑的、对曹锟及其狗腿子的不满被缓缓地勾出来。

每天起床的时候都能看见杨大校春风拂面地架空着曹少将的权力。

在这样和谐的气氛中,指挥舰的墙壁上,郁郁葱葱的“夏天”愉快地过度成了“层林尽染”的昏黄,眼看又是寒来暑往的一年。

而地球上却是发生了两件大事的。

头一件,沉寂了良久的联合国发布了全球一体化宣言,宣布从此各项军用民用物资将实现无摩擦流动,同时,各国成立地球联合空间科学院,共享所有前沿科技。

包括引力炸弹和曲率驱动技术,这回“中国的”是真的要变成了“世界的”。

第二件,经过了几个月的紧张筹备,载有首批赴太空技术支援专家的舰队终于从地球上出发了。

耶西带队,先由近地机甲护送,而后集体实现跃迁的三连跳,直接抵达北美联军坐标方向——舰队的曲率系统在这期间经过地面专家的第三次升级,已经是鸟枪换炮、今非昔比了,无论是能耗还是精准度,都几乎能说得上是成熟了。

到了友军那,由北美联军亲自护送一段路程,舰队卸下地面带给美军的补给后,再一次发动大规模、远距离跃迁,以小联军团作为第二个落脚点,做好直接跃迁回土星堡垒的准备,只要跃迁不出问题,整个行程万无一失。

退一万步说,就算跃迁出了问题,他们战舰上那一大帮专家也不是带来吃干饭的。

听地球方面的例行报告说,经过了第三次调整升级后,现在的曲率驱动系统理论上已经具备了光速的可能性,虽然实际上还有很多工作要完成,但是紧急情况下,一天之内,是可以从地球到土星的。

这一番行程经过地球联军两个驻军点分别停留,也不过就是五天的时间。

傅落偷偷地在宿舍的床头柜上放了倒计时牌。

第八十一章

那天是农历的八月十一,也是耶西他们完成第一次远程跃迁的日子。

北美联盟非常神秘,在太空中流窜得比海盗还要神出鬼没,对友军和对敌人一样谨慎,一直也都只是单向联系,并不泄露自己的坐标——其实算起来,小联军堡垒也没有固定的坐标,他们撤得更远,已经快要到太阳系边缘了,时常是闻风而动,只有个大概的活动范围。

只有土星这一支中国人,完完整整地占住了整个土星系统,他们在巨大的土星系统中时而流窜,把几大卫星区域分别设了无数曾伏兵和关卡。

颇有些占山为王的架势,而且这“山头”比他们原来的地球大了不知多少倍。

真来人围剿,他们是打也不怵,他星系胆敢包围,他们就敢上演第二次木星争夺战。

当年的少爷兵们如今已经百炼成钢了。

而他星系虽然全民皆兵,但毕竟人口稀少,傅落那天从突如其来的无助中冷静下来后,仔细回想过汪仪正说的那一番话,认为他说得很有道理。

自从占领了地球以后,格拉芙就一直在玩心眼,无论是已经变得零碎的太空战场,还是胶着的地面争夺战,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星系人仿佛都不再占有绝对优势。

这个时代的战争,如果一方占有绝对优势,那么灭掉另一方是一两分钟的事,根本就不用什么战术战略。

他星系人是眼大肚子小地以蛇吞象,眼下这个时刻,谁比较危险还难说——说不定真如汪仪正所说,是“厚将崩”的先兆。

无论如何,这一次,耶西他们将会成为地球堡垒被攻破之后第一个见到美军主力的人,他们将在那逗留个一两天,为对方维护舰艇、补充物资、升级装备等等,由美国人负责清扫路障,好再次上路到小联军那边。

不知道是谁故意安排的,按着傅落的倒计时牌子,耶西他们到达土星的时间,应该正好是地球上的中秋之夜。

“其实我觉得这个事真的是很神奇。”叶文林说。

他们——杨宁,傅落,叶文林和董嘉陵四个人,正在指挥使隔壁的会议室里,借着圆桌吃一顿简短的工作餐。

按着东八区的时间,这一顿应该是晚饭。自从耶西他们正式从地面出发后,指挥室就开始了保证二十四小时有人值班的状态,随时和那一头保持密切联系。

傅落问:“什么很神奇?”

“我在想中国农历,”叶文林边吃边说,不但不显得粗鲁,吃得竟然也不比谁慢,可见是在特种部队的时候给训练成了抢饭专业户,“你看,在中国古代,因为长江流域和黄河流域是文明起源的重要组成部分,大家普遍靠种地为生,所以催生了特别注重节气的农历。但是后来,随着我们国家开始进入工业社会,传统的小农经济没落,不需要看天的脸色,也不需要知道节气,这时,更符合需求的公历就代替了旧历,大家渐渐地不关心每天是几月初几了,可神奇的是,这种古老的历法竟然也并没有消失——因为我们所有重要的节日还都是用旧历计算的。”

“你看,我们的身体里就像有个闹钟。”叶文林说,“平时谁也不知道过到哪天了,每到临近节日的时候却又都会自发地会醒悟过来,你说神奇不神奇?”

四次工业革命……甚至有种种迹象表明,他们很可能已经步入了第五次工业革命,而这一次翻天覆地的起点,居然一是古老农历的中秋节。

大概所谓传承就是这样的,随着年代越来越久,有些东西也越来越浅淡,好像已经过了时,淡出了人们的视野,可越是到了关键时刻,这些本应已经沉浸在故纸堆里的东西,越又总是会冒出头来。

大概只有这时,人们才会意识到,哦,原来它们不是死了,而是已经随着一代一代的人,沉浸到民族的骨血里了。

“所以你还是不相信短短一两百年的时间,他星系人类就会变成一个不同的物种。”杨宁没跟着产生一分钱的感慨,可见也没什么浪漫细胞,立刻把话题转向了当务之急的方面,“你认为他们的行为是可预测的。”

“忽略他们的第二十四对染色体,忽略他们刻意改变的生活习惯和社会结构,他们最本质的内在,一定还是人,”叶文林风度翩翩地抹了抹嘴,做了个手势,“还记得人类历史上上一个独/裁者的下场吗?格拉芙纵然是个妖怪,也是个一百多岁的老妖怪了,他这个年龄,蹦跶不了几年了。”

军需官笑了起来:“看在你这么乐观的份上,后勤处今年节前多加班几天,看能不能在现有的条件下,能把鲜肉的酥皮月饼超常发挥出来。”

“我保持长期的乐观。”叶文林耸了耸肩,“不过长期嘛……长期的事就说不定了,到时候说不定我们都死了。”

这时,通讯器响了,一个做行程汇报的士兵的头像出现在屏幕上,先是笔杆条直地敬了个礼:“报告长官,我部队胜利完成第一次远距离跃迁,已经到达联军驻扎点坐标安全距离之内!”

士兵做汇报的时候,耶西就像个大尾巴狼一样,叼着根牙签在后面听着,确保没什么差错。

他是绝对不肯亲身上阵作报告的,也很少插话,基本都是听听就算完成了义务。

然而这一天,他不知是心情好还是怎么的,在士兵汇报完以后忍不住多插了一句:“你说的那个……嗯,酥皮有肉的月饼,好吃吗?”

士兵的脸“刷”一下红了,觉得自己这位长官就像八辈子没吃过饭一样,丢死人了。

地面的日子虽不至于吃糠咽菜,可裤腰带还要勒紧的,日子过得还不如土星堡垒松快,耶西吃了几个月的“营养餐”,嘴里都快要淡出鸟来了,听见一个肉字,几乎感觉自己的人生看到了曙光。

指挥室里的几个人不同程度地被他逗笑了。

耶西也乐了,他们在一起风雨同舟了那么久,纵然耶西是个真正的混蛋,也不是毫无感情的。他这回回地面接人,一走走了几个月,颇有些久别重逢的意思,所以连面部表情都变得柔和了一些。

耶西挥挥手:“不扯淡了,马上进港了,嗯……该说什么来着?哦,对,汇报完毕。”

说完,那头干净利落地关闭了通讯,最后一个留在屏幕上的短暂剪影,是个羞愤欲绝的年轻士兵的侧脸。

会议室里方才严肃正经的战略话题被突如其来的汇报打断了一下,莫明地进行不下去了,有人说,明明好几个人在一起,却在同一时间一起冷场,一定是那一瞬间有什么东西飞过去了。

会议室里呈现出短暂而尴尬的寂静,董嘉陵抬起头,正要说什么,突然,尖锐的警报声全舰响了起来。

四个人同时站了起来,杨宁打开通讯中断,直接接入舰艇上所有人的内置通讯器:“请各部门负责警戒的人员迅速报告你方情况。”

堡垒这一阵子外松内紧,所有岗哨防卫严密、反应迅捷,杨宁话音才落,一片弹屏一样的报告“正常”闪现在了屏幕上,把整个防卫屏幕刷得一片碧绿。

“不对,”叶文林突然说,“不是内部警报,内部警报器会自动报方位和岗哨名称。”

杨宁转过头:“防卫系统被入侵了?”

这时,一个高级技术人员接进来:“报告,我方防御警报系统遭到远程入侵。”

傅落:“等等,刚才接入的远程通讯不是只有内部汇报吗?他们为什么要出发内警?”

“稍等……”技术人员停顿了一下,继而有些疑惑地说,“奇怪,入侵者来自两个终端,其中有一方应该是故意触碰了内部警报。”

傅落原地呆立了几秒钟,突然,整个人像是被迎面泼了一盆冷水——

等等,两个终端,那么如果是某一方借着例行汇报的时间入侵了堡垒的通讯系统,另一方发现不对,立刻切入触碰了警报器,那么……

耶西他们遇到了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

她猛地转身往外走去,感觉到一股森冷的寒意止不住地从心窝往外冒。

突然,一个人用力地攥住了她的手腕。

傅落猝不及防间被他扯得一个趔趄,杨宁脸上已经没有一点笑意。

他语气依然轻柔,却不容置疑:“呆在这别动,中校,这是命令——技术部给我追踪他们的坐标,堡垒内所有战舰做好随时出舱的预热准备,向耶西发送通讯请求,快!”

“通讯请求已发送——报告,请求中断,对方通讯系统硬件损坏!”

杨宁一只手攥着傅落的手腕,手指像是个铁铸的镣铐,攥得她生疼,杨宁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另一只手,掐了掐自己的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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