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小馨发现自己已经有点不认识这个世界了。
罗宾冲她露出了短促地一笑,打理得一丝不乱的头发上还能看出软质发胶的痕迹,他身上穿着那套著名的“将军”,领口极为骚包的别了一朵娇艳欲滴的玫瑰花,还戴了一副真丝手套。
“他们不让我在这里做生意。”男模一样俊秀的中年男子平静地说,“还有一波星际海盗乱扔炸弹……小朱,你还记得吗?”
付小馨呆呆地点了点头。
“我那个小姑娘,刚满三十岁,还没谈过恋爱呢,多漂亮的一个丫头,要不是我总让她加班,肯定有好多人追……被一根炸下来的大石头柱子压在了下面,大石头,四五个人抱不过来,几吨重啊。”
罗宾面带微笑,他的微笑总有一点邪气,不能说像个女的,可也不大像个男的,声线也还是那么单薄,仿佛是雄性激素分泌不足——说话声音稍微高一些,就会露出干涩的尖细来,像是碎铁片刮过玻璃。
付小馨胸口如遭重击,疼得她都快哭出来了。
“我就想,我有钱啊。”罗宾说,“我他妈有的是钱啊,姐,我罗小波穷得什么都没有了,就剩下钱了。”
他形容一瞬间扭曲,又一瞬间平复,显示出某种“闷声作大死”的、不显山不露水的歇斯底里来。
一艘敌军近地机甲追了上来,驾驶员不管不顾地把他们这艘改装过的机甲再次拉高,甩出的高能炮就像是轨迹精确的球,一击爆头。
巨大的钢铁怪物在空中分崩离析,发出滔天的火光。
机甲里的亡命徒们大声尖叫:“全垒打!”
罗宾含着微笑扫了一眼:“黑市违禁品,我买得起啊,佣兵也好、通缉犯也好,我都买得起嘛!这世界上什么东西我买不起呢?我留着钱干什么?全球通币不好用了,我有货真价实的大金条!我还有钻石,我收藏了无数的稀有矿产,我干嘛不花?我倾家荡产炸了这帮狗娘养的,就为了听个响,我高兴!”
对他这番疯言疯语,近地机甲里的亡命徒们轰然叫好。
追击的敌人似乎也没有意识到碰到了这种情况,当即迟疑了一下,以机甲的速度,这片刻的时间差,已经足够罗宾他们拉开距离了。
而他还不肯只是拉开距离逃走,罗宾打开机甲两翼,拖出了两个大箱子,打开一看,里面是满满当当的“新币”。
“新币”的全称是“新纪元地球通用货币”,是沦陷区内他星系人发行的。
人类抛弃金本位已经很久了——哦,指的是真正的黄金本位,不是罗宾第一次见傅落时候约的那家又贵又难吃的餐厅——然而所有的信用都在战乱年代失去了惯性,大家又开始自发地违背生产力规律,寻求贵金属本位币制。
全球通币的购买力在下降,而所谓“新币”,在地球人眼里,更是不如一个屁——哪怕他星系人复古地印制了制作精良的纸币。
罗宾双手扛起箱子,走近机甲开口处,尖声呼啸:“哟——”
成箱的纸币就像无数迎风举翼的蝴蝶,在气流中翻飞出不规则的舞蹈。
天女散花中,机甲嚣张地绝尘而去。
“老子有的是钱——”罗宾在近地的半空中对着空旷的天地、无边的敌人喊着。
一般来说,这样没有廉耻的土豪总让人想要把他掀翻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而付小馨没有一万只脚,原装的脚丫子,她只剩下了光杆司令的那么一只。
因此她被自己的眼泪糊了一脸。
与此同时,暗无天日的太空,坐标伪军。
距离耶西他们的舰队被敌军重兵围困,已经过了七个小时。
可惜得很,这本应是人类历史上最精彩的一场战斗,竟然没有人想起把它实况拍摄下来。
二十艘巨舰以上的大型舰队,对……一只小小的护卫队。
七个小时,他星系人愣是没能终结这场巨汉对婴儿一般的战争。
护卫队打得只剩下一条指挥舰,三条小舰和半艘补给舰。
半艘补给舰艇尾部中弹脱落,像一只秃了屁股的鸡,向耶西发送了请求:“长官,对不起,我支撑不住了。”
耶西面无表情地点头说:“好。”
得到了他的首肯,补给舰艇切断了一切通讯,卸下了所有防御,把能量一股脑地推进了曲率驱动器,它变成了战场上的一道残影,在不大的范围内连续进行了三次神出鬼没的跃迁,奇迹般地和上了耶西哼唱的小步舞曲的节拍,在幽空中走出了一段诡谲的舞步。
补给舰最后一次消失,短距离时空跃迁。
最后一点能量耗尽,它精准无比,一头撞在了他星系指挥舰地武器库上,化成了一只炫目的大火,他星系指挥舰仓皇脱离武器舱,却没能躲过例行的导弹炸膛,尽管驾驶员的操作不可说不快,指挥舰却依然被炸掉了半边动力系统。
堂堂他星系指挥舰,居然也成了个秃尾巴、还少了半边翅膀的鸡。
它脱落的部分,在刻意释放的助燃气体中,烧成了一片烟火海。
耶西像个孩子一样大笑起来。
笑完,他头也不回地对一直跟着他、并且看他不惯的士兵说:“你去问问那几个书呆商量好了没有,商量好了的话,我给他们三分钟的时间收拾行李,三分钟以后,我就要把他们丢出去了。”
年轻的士兵呆呆地看着耶西的侧脸,仿佛明白了他的意思,脚步无论如何也挪不动。
“两分五十九秒。”耶西冷冷地说。
士兵撒腿就跑。
倒数计时两份五十九秒。
耶西看着他仅存的三艘小舰艇,口齿清晰地发号施令:“L206号,左翼敌军企图包抄,你去拖住他们。”
L206号的驾驶员听了,没有回答,默不作声地敬了个礼,手动切断了通讯。
他把舰艇携带的最后五颗导弹依次打了出去,敌军左翼的火力立刻应激一般地围拢过来,奈何L206号太快了,在他星系战舰群中肆无忌惮地横冲直撞,很快,他所在处有众多他星系舰艇围了过来。
倒数计时一分五十九秒。
L206号突然毫无征兆地以自己为中心,启动了自爆一般的引力炸弹,巨大的能量释放出来,引力漩涡像一个漏斗,顷刻间攫取了周遭浓稠的“液体”。
耶西看着倒计时牌子,面不改色:“他们要反扑,L309号,开启最大防御系统,挡一下。”
第二个驾驶员切断了联系,继而卸下了全部的多余装置,只留下了一套动力和防御系统,在无数敌军中,他撑起了萤火一般的防火罩,将自己仅存的两艘战舰战友包在了其中。
倒数计时一分整。
敌人的火力集中猛攻开始了,微弱的防御系统所起到的作用,只是将火力延迟了百分之一秒,在这百分之一秒中,L309的驾驶员和舰艇一起变成了看不见的粉末,挫骨扬灰。
同时,百分之一秒中,耶西的指挥舰与他的最后一艘战舰成功跃迁。
指挥舰和小舰艇仿佛心有灵犀,在跃迁结束的一瞬间开启了隐形模式。
倒数计时四十秒。
“L112,”耶西对他最后一艘战舰说,“我需要你扫清从我这里到敌军指挥舰的障碍,给你四十秒,做得到吗?”
L112的驾驶员是个娃娃脸的青年,显得很年轻,他冲耶西微笑了一下,继而切断了通讯。
指挥舰里最后一面联系屏幕也暗了下去。
第八十五章
耶西点燃了他的第二根烟,叼在了嘴里。
“长官,应急救生舰准备完毕。”
耶西利用L112的牵制,已经解体了一多半的指挥舰凭借着隐形模式,神出鬼没地卡在每一秒微妙的空档中,跟在L112身后,就像一个偷偷溜过的影子。
老专家们全都在等待这位临时长官发话,然而他一声不吭,腾出一只手,他用两根指头把烟从嘴里拔/出来,吐出一口圆润的烟圈,接着,他毫无预兆地按下了自动发射舱的授权程序。
随着舱门解禁的声音响起,士兵吃了一惊,“长官,可是……”
耶西:“快滚吧,你随从,争取让他们慢点死。”
年轻的士兵初生牛犊不怕虎,向总部汇报行程的时候,他都敢明目张胆地鄙视半路长官是吃货,这会更是不顾已经死到临头,直言不讳地提出了质疑:“报告长官,我们身陷重围,救生舱在这里被放出去,绝对没有跑出去的可能性,只是换个地方自爆而已,根本没有意义!你能负点责任、有点好主意吗?”
耶西目光没有离开瞄准镜和路径校准器,轻声说:“我有义务向你汇报?”
士兵:“……”
耶西:“那你管他妈那么宽干什么?那群书呆爱炸不炸,跟我有关系吗?”
说话间,舰舱巨震, L112号就在眼前不到百米的地方爆炸了,碎片像是带着腥风的小刀子群,山呼海啸地卷过来。耶西精准不差地从三艘他星系舰艇的缝隙中穿过,撞击警报显示,他几乎是与其中一架擦肩而过。
倒数计时十五秒。
发射舱的墙壁上突然冒出了十来架激光发射枪,冰冷的枪杆不时被火光映出一片暖色,细窄地枪口就像毒蛇的信,藏的是致命的黑暗。
对准了几个老专家。
激光发射枪上面打出了鲜红的倒计时——十四、十三……
“不走?那就等着被打成筛子吧。”这混账无情的海盗冰冷地说。
年轻的士兵满怀悲愤,原地呆愣了两秒钟之后,他突然跳上了另一艘救生艇,第一个打开舱门,顺着发射通道滑了下去。
“操/你大爷——走就走!”
几艘救生艇立刻紧随其后,鱼贯而出,他们就像一小撮柔弱的米虫,在险恶的风刀霜剑中没有任何依仗,这样瑟瑟发抖地飞了出去。
倒数计时十秒。
舱门轰然关闭,引擎剧烈呼啸,无预热、高负荷,功率加到最大,舰舱里压强急剧变化,多项警报同时响起,不堪重负的机械火花四射。
倒数计时六秒。
耶西把刚抽了两口的烟按灭在操作台上,突然打开武器库,将整个武器库存中的全部导弹、高能炮不要钱一样地打了出去。
处在隐形状态的指挥舰如横空出世,摧枯拉朽地推出扇叶一样的冲击波,巨大的后坐力将指挥舰狠狠地往后推去,在暴虐地炮火中一骑绝尘地飞掠而过。
倒数计时三秒。
化成残影的指挥舰再次原地解体,脱落的机身迅雷不及掩耳地就被敌人打散了,而舰头却敏捷地避过攻击,原地消失。
时空跃迁,最后一次。
倒数一秒。
半个指挥舰毫无征兆地顺着方才炮火暴力破开的通道,鬼魅一样地出现在了他星系敌军指挥舰的右后翼。
他星系指挥舰已经被那半艘补给舰炸过一次,炸秃了半边,动力系统明显失衡,一时转不过身来。
就是这一刻。
零。
耶西伸开双臂,总是不肯扣好扣子的制服领口露出男人骨架宽大的锁骨,伸展至两肩,厚实而有力,就像一只准备冲上天空的大鸟。
他想起自己光怪陆离、离经叛道的几十年人生,临到谢幕,心中竟是充满了茫然。
他战而死,却不知道是为谁而战。
因为无家无国无故土,无亲朋也无好友,孤身前来,孓然而去,没有人牵挂,也没有人会牵挂他。
他的生前身后,沥干净血肉,除了几十年似是而非的自由,也就只剩下了一个给已死之人的承诺——还是口头的。
故而他认为自己分毫也不悲壮。
耶西忽然发现自己有点可怜,然而这念头甫一出生,他就被自己给逗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