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岩笙在一片黑暗中闭上了嘴。
“愿我将士奋武在前,战无不胜。”
叶维伸出没有扎针的右手,轻轻地在自己的左胸上敲了两下,留下这么一句话。
他轻缓地转动着轮椅,“嘎吱嘎吱”地走远了。
第八十九章
前线。
救援部队和地球小联军顺利实现了通讯对接,对接前沟通靠信号,对接后则变成了连比划再说,当中间或夹杂着地球专家们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同声传译,沟通居然没有什么障碍——这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除了语音以外,每一道战舰相关命令都是有国际通用的信号和手势的。
在这种情况下,最简短的手势与信号反而有更高的效率,不同的语言各自说各自的,却又有种如同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心照不宣。
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其中,某友军指挥官见来了撑腰的,做着从此披萨无限量供应以及长期被包养美梦,彻底变成了一个人来疯。
方才消停下来的群魔乱舞再次敲锣打鼓地开了场,这回人多、战舰多、场面更大更凶残了,尤其救援部队的二代曲率驱动器与投影会相互影响,进而打造出了某种近乎玄幻的特效,是十分震撼的视觉体验。
如果不是通讯图上详细记录了每一艘己方舰队,地球舰队恐怕连自己的眼睛都被那货闪瞎了。
叶队长抓紧了零碎时间,对此叹为观止:“人才。”
傅落:“哪方面?”
叶文林:“等他退伍转业,一定要把他请到中央电视台,以后春晚总导演的活就有人干了。你看他,又喜庆又热闹,还会跳脱衣舞,实在太多才多艺了。”
傅落短促地笑了一下:“哪来那么多废话——尖刀开路,我们继续向前,三十秒之内打穿他们的包围圈,开始撤退!”
此时,五艘流落在外的救生舱分别被五艘巨舰抓取保存,王小川立刻以战士的身份投入战斗,下了救生艇就直接上了小战舰,剩下三位专家和两名助手为了分散风险,分别上了不同的巨舰,尽可能地提供技术支持。
尽管能量微弱。
汪仪大步走进巨舰江宁号的指挥舱,拿着一个新的阅读器,也不出声,也不打扰,只是往墙角一站,身临其境地观测起各种舰载武器在实战中的应用,很快,轨道、射程、预热时间等等就在他的阅读器页面上遍地开花。
傅落作为救援行动的总指挥,她的影像会在直接命令发出的时候,出现在相关舰艇指挥舰中央屏幕上,连人来疯的友军也自发地服从她的命令。
混乱的战局让汪仪正觉得眼花缭乱,但是他看傅落淡定镇静的神色,就觉得似乎这次救援任务也并不是多么的艰难。
这是一种非常有意思的体验,汪仪正一恍惚,就觉得傅落还是过去那个小小的、胖嘟嘟软绵绵的孩子,十分不喜欢搭理自己,碍于礼貌又要勉强应对,因此总是嘟着脸,怎么讨好都不管用。而现在,她笃定无比地站在那里,调配千军万马,看起来那么可靠,好像天塌下来都无所畏惧。
开路的尖刀锐不可当,眨眼工夫,敌军的包围圈就被他们豁出了一条口子。
叶文林吹了声口哨:“走你!”
傅落:“防御系统开到最大,全速撤退,不跟他们玩了!”
江宁号里欢呼声满溢,汪仪正看见傅落嘴角一点微笑,心里都快要激动死了,恨不得把面前的每一个人都拽过来科普一番“那个是我女儿你知道吗”,可是又忍住了,总觉得显得太不稳重了。
于是他一边拼命憋着,比憋尿还要痛苦,一边又露出了一脸便秘般痛苦的虚怀若谷来。
傅落那里连着所有战舰舰队的信号,她当然不可能随时去关注每一艘舰艇里还有些什么人,但是因为汪仪正,她私下里在自己面前的屏幕角落里,给江宁号指挥舰留了一个巴掌大的小窗口。
她一眼瞥过去,就看见角落里的汪仪正,脸上是要傻笑却使劲憋着的狰狞表情,顶着一脑袋支楞八叉、四处乱翘的头发,是十分的滑稽。
“真是太二了,”傅落默默收回目光,心想,“怪不得汪二狗对他那么仇视。”
转眼,整个舰队已经撤退到了敌军包围圈外围,在这里突围,敌人仗着人多围都围不住他们,因为速度上的优势。
突然,来自土星堡垒总部的通讯请求发了进来。
傅落没怎么在意,脱口例行汇报:“救援任务完成,突围基本成功,我们现在准备……”
“傅落,”杨宁突然正色打断,“收到上级命令,任务目标临时变动。”
傅落一愣:“……是,请指示。”
杨宁的表情很不对,脸板得很像个面瘫,他平时从来不这样——傅落注意到,他的整个臂膀、后背都是紧绷的,就好像随时站起来找人打一架的样子,这让她也不由自主地就有些紧张起来。
杨宁语速很慢,好像每个吐出来的字,对他来说都很重于千钧。
“刚刚地面方面发来消息,目前联合国正在与星际海盗团代表和谈……”
这句话一出口,他什么都不用说,傅落也明白了。
星际海盗团,除了耶西,与这些人接触得最多的就是傅落了,她像了解自己座下战舰一样了解这群敌人。
星际海盗是百分之百的投机者,得势的时候是肆无忌惮的破坏狂,一旦有风吹草动,又会跑得比谁都快。
在战局不明朗的时候,他们就是一根墙头草。
格拉芙猝不及防地把这里变成星级战场,如果地球军首战撤退或者失利,暴露出人手不足、堡垒距离太远的弱点,那么地面战场将会失去起码的谈判筹码。
地球与他星系人类,在用这场对战做一场豪赌。
“真是见了鬼了。”傅落默默地想,“为什么主动权永远不在我们手里?”
她听见杨宁说:“修改任务目标为不惜一切代价,打垮他星系敌军。”
傅落有一秒钟没答话,杨宁以为她会对这种不合理的任务要求提出质疑,然而通讯画面一转,他才发现,方才她只是打了个变队手势。
“收到,”她没有任何质疑,也没有任何反对,只是简短地说,“遵命。”
“如果任务失败……”
那一刻,杨宁几乎想要不受控制地脱口说出“如果任务失败,你们尽可能撤退,保存自己才是最重要的,任何后果我替你担”。
可是没有。
一字一句,全部徘徊在他胸口,每一次撞击,都激起肺腑间尖锐的剧痛。
杨宁的喉咙轻轻地动了一下,下一刻,他补全了自己的话:“……你就提头来见。”
三十秒后,地球舰队精确地撤出了敌军包围圈,却并没有趁机脱逃,他们居然原地整队,肃杀的土星堡垒与变幻多端的小联军融合在一起,显出某种反差极大的和谐,在非常近的距离,与庞大的敌军对峙。
下一刻,地球联军先发制人,尖刀以与方才稳扎稳打、时刻不脱离大部队大相径庭的气势突然集体跃迁,悍然闯入敌军之中,巨大的引力漩涡四处开花,随即,整个地球舰队以单一巨舰所带领随从舰为单位,一反方才整肃集中,化成了数队的海盗般的小舰队。
眨眼功夫,他们已经从巨兽解体为狼群。
地球。
病弱的男人一动不动地坐在轮椅上,闭着眼睛,好像已经睡着了。
一个护士走到了门口,接受安检。
她已经习惯了,随身携带的所有医用设别都需要打开检查,还要反复三遍,她本人则要通过安全检查门,不单能检查出她身上带了些什么,还能扫描到身体内部的情况,以防身上有植入式的通讯设备。
护士瞥了一眼骨肉皮都被亮出来的检查结果,心不在焉地想:“我颈椎好像有点问题。”
安检人员不与她交流,从走进这间屋子开始,她就不被允许开口了。
事实上,护士每天来换药的时候,也从没有见过那男人睁过眼,他仿佛就是个仿真程度很高的人形娃娃。
护士在严密的监控下,轻轻地拉起了他的手,把针头拔了下来。
就在这时,男人陡然睁眼。
护士吓了一跳,有那么一瞬间,她有种自己要被吸进去的错觉。
叶维目光转动了一下,好像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屋里有人,他露出了一个微笑,轻轻点头:“麻烦了。”
随后,他就好像极其疲惫一样,再度闭上了眼睛,嘴角露出了一个轻飘飘地笑容,心想:“好像知道了点什么重要信息。”
时间倒退回一百六十年前。
当时的安全部前辈就有人先知一般地埋下了星尘计划的种子。
那个人姓名不详——真正举重若轻的人物,除了王岩笙这种临危受命、半路出家的,大多都会只在历史上留下一个“姓名不详”的结果。
那位前辈在得知部分人类出走的时候,曾经请求派兵追杀。
“从他们走的那天起,就不再是人类,而是我们最危险的敌人。”
但是很可惜,当时没人理他,临阵脱逃固然可耻,但那也是个人选择而已,再者说,大敌当前,不全力抗击,反而对自己的人穷追不舍,这不是有病么?
在提案一再遭拒的情况下,那位前辈提出了“星尘计划”。
他顶住压力,甄选了两百个安全部精英,使用被禁止的“脑联网”技术,将他们彼此联通在了一起,混入了第二批逃亡他星系的飞船群中。
“脑联网”是基于古代“物联网”构想产生的一种技术,把人类大脑改造为半机械化的处理器,实现“千手千眼”的信息共享,但是一来成功率极低,二来违反了人权基本法,因此后世再无发展。
当时派出的这两百个人,共用一个代号——“星尘”。
第九十章
“后来嘛,路上遇到了射线污染,你知道的,那时候空间技术很落后,不怎么上得了台面,太空长途旅行非常勉强,射线泄露,无数人中招,混在其中的星尘也没有因为阵营的不同而幸免于难,反正大家从那以后都成了怪物。有的得了多骨病,有的变成了橡皮人,还有的……就像我、像胡洋一样,永远停留在了某个尴尬的年龄,一百多年没有改变过。”
“在他星系待了二十年,我和其他几个同事接到上级命令,以建交和民间商业往来的名义回到了地球,以便于通过我们随时掌握那一边的动态,留在他星系的同事们的携带的星尘系统,则借助了某一次的契机,集体改造了一次,成为星尘二代系统。我重新找到了自己的妻子和儿子——虽然与妻子复合无望,但和儿子感情还不错。”
“就这样,又过了二十多年,有二十六?还是二十七年……唔,差不多,来自他星系的信息越来越乏善可陈,他们每天都挣扎在生死线上,实在没什么好说的。前后五十年,一代人都过去了,‘星尘’的创建人早退休,销声匿迹,可能已经长眠在了某个受监控的疗养院里了吧?”
“最后一次见他的时候,我的老上级像个真正的老头子,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闲话,有用的却只有一句——如果有一天我要离开,那么销毁星尘的所有记录,从此知道这个项目存在过的,就只剩下历代的安全局负责人和共和国主席——唉,说起来真是心酸,他的被迫害妄想症一辈子也没治好。”
“同我一起回归地球的同事先后过世,最后只剩下我一个,再后来,整个星尘项目也悄无声息地被时光埋葬,流落在了历史的垃圾堆里,而我的儿子渐渐年长,他发现自己有一个永远也不会变老的父亲。”
“看起来不老不代表真的不老,也不代表不会死,初代星尘系统透支了我大量的生命,我一度难以为继,于是决定关闭它,就此退休。离开之前,我按着老上级的指示,处理了一切关于自己的一切,销毁了所有档案,与组织切断联系,开始了我漫长的植物人生涯,直到初代星尘系统被重新唤醒——哦,对了,我刚才忘了问你,该怎么称呼?”
“护士”的脸色白得发青,她睁大了眼睛,一脸的惶恐,哪怕面前仅仅是个连站都站不起来的男人——还是个老男人。
“我……我我……”她目光四下乱瞟,“我们领导说不能在你面前说话,我……”
“不不不,请,请畅所欲言。”叶维和颜悦色地看着她,“你的普通话真不错,是因为祖上在没走之前,都是亚洲人吧?感觉亚洲人对二维的文字好像更敏感一些……唔,我想想,刚才还有什么没提到的?”
“哦!对了,唉,你看我这个老不死,脑细胞虽然活性还不错,但是记性却不行了,我觉得应该是心因性的。”叶维自嘲一笑,温和地看着她,削瘦文弱的男人就像个好脾气的老师,看着他青春期不服管教的学生,“你应该想知道,即使是在他星系,像我一样的怪物也是十分少见的——不然胡洋也不会那么抢手——那么算来,当年的星尘应该都已经死了,这个项目又该怎么延续呢?”
胡洋就是地球安全部手里那个看起来是个十来岁,实际上出生于两个世纪前的“老男孩”。
“护士”的面部肌肉不由自主地轻 抖了一下。
叶维的目光中闪过狡黠的笑意。
“这就是初代星尘系统和二代星尘系统的区别了,我刚刚提到了,由于某种契机,在他星系上的星尘同事们的系统被集体改造了一次。小朋友,你历史好不好?要不要试着回想一下,根据时间推算,那次‘契机’指的是什么?”
“护士”先是短暂地愣了一下,随后,她红润的脸蛋陡然间变得惨白,瞠目结舌地看着面前的叶维,就像他变成了一个可怕的怪物。
“没错,你想起来了,”叶维微笑起来,“就是那个东西,他星系人类最伟大的发明之一,可供日常应用的光信息系统,你好记得光信息工程的总负责人是谁吗?抱歉,我忘了她的真实名字了,印象里她年轻的时候应该是个下巴很尖的女士——唔,不用查了,她去世很多年了,作为一个优秀的特工,她活着的时候你都不可能通过她的社会关系调查出什么,别说死后几十年了——她在光信息工程中成功夹带私货,把二代星尘系统改造成了体外设备,就藏在你们每个人都有的光信息接收器里。”
体外星尘系统意味着“星尘”是可传递、可训练、可转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