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不在焉地一目十行扫过新闻内容,进屋一看,春姨的手机也停在了这个页面上。
“坐,”春姨冲他一抬下巴,“小子,有多大年纪了?”
汪亚城:“快二十一了。”
春姨看起来有些意外,似乎是想说“都快二十一了,怎么还没人模样”呢?不过战后汪亚城一直跟着她,出生入死不知道多少次,春姨还是给他留了面子,没说出口。
“二十一,够岁数了——你看见这个了吗?”春姨放大了征兵令标题。
汪亚城:“嗯,刚看见,怎么?”
“我一上午已经听说了十多个人想去参军,所以想问问你是怎么打算的。”春姨顿了顿,声音微微放缓了些,她横肉遍生的脸上挤出一个近乎慈祥的表情,看着汪亚城,“但是你和他们不一样。”
汪亚城皮笑肉不笑地说:“是啊,我知道得太多了。”
春姨慈祥崩溃,别无他法,只好照常横眉立目:“小畜生,听不出好赖话。”
小畜生怡然自得地坐在她对面,玩着自己涂得漆黑的指甲。
“如果你也要参军,我会给你写一封推荐信……”
“推荐信?”汪亚城丝毫也不领情地嗤笑出声,“春姨,您别逗了,我姐是太空联军中国主力部队的总负责人,甭管真的假的吧,她大小也算个将军,我用您写哪门子的推荐信?”
春姨彻底放弃了和他的正常交流,用惯常的咆哮冲着他的耳朵大声叫唤:“那你这小兔崽子到底他妈想怎么样?再跟老娘阴阳怪气,就把你揍成筛子!”
汪亚城静静地抬起头:“我还是跟着你吧。”
是“跟着你”,不是“继续跟着你”,春姨把他单独叫来,又说大家都打算从军,可想这个民间组织要解散了,春姨肯定依然是要回安全部的。
春姨听出了他的弦外之意,神色一凛:“小东西,你可得想好了。”
汪亚城低下头,双手各伸出两根手指头,分别抵住自己的太阳穴:“滋滋滋——好了,我想好了。”
春姨:“……”
她长叹了口气,感觉大龄熊孩子真是世界范围内的难题:“你知道……”
“我知道啊,”汪亚城说,“斩断社会关系,随时待命,为了情报被派往某个危险的地方潜伏,有时候潜伏两天,有时候潜伏一辈子,隐姓埋名,暴露了就会被大卸八块,偶尔说不定还得来场客串的暗杀行动,你们是特务嘛。”
“……‘特务’一般是称呼敌人的,我们称呼自己人为‘特工’‘间谍’或者‘情报人员’。”春姨挥挥手,“你……唉,算了,老大不小的了,狗屁不懂,你回去好好想……”
汪亚城却当着她的面拿出了自己的手机,按下声音公放,把电话放在桌上,打通了付小馨的电话。
因为面包的缘故,付小馨和汪亚城恢复了联系,可从来都是付小馨主动打电话给汪亚城嘘寒问暖,他从里没有主动联系过。
付小馨讶异地接起了电话:“……亚城?”
“我亲妈把我扔给汪仪正以后,就没再联系过,这么多年也不知道是死是活,我也找不到别人,就你吧。”汪亚城面无表情地说,“没别的事,我过一阵子要出远门,这个号码不用了,以后别打了。”
付小馨吃了一惊:“你说什么?”
汪亚城自觉三言两语,已经交代完了一切,按他的习惯来说,应该已经快手快脚地挂电话了,可是这一刻,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动,少年垂着眼皮,做出凝神静听的模样,安静地听着付小馨在那边有些语无伦次地问:“你要去哪里?多长时间……”
汪亚城:“不能告诉你,很长时间——你就当我死了吧。”
只言片语,付小馨已经猜出了什么,她停顿了好一会,轻声问:“安全部吗?”
汪亚城冷淡地说:“那你就别管了。”
两人隔着电话彼此沉默了一会,付小馨小心翼翼地问:“你姐现在没有当值,在线上,你想跟她说两句话吗?”
汪亚城:“我跟傅落那个废物有什么好说的?行了我要……”
“哎,等等,让面包跟你说几句话。”
电话那一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过了一会,一个人凑上来,没轻没重地对着电话吼叫说:“嘚嘚!汪嘚嘚!”
汪亚城的眉目明显波动了一下,然而只是一个俄顷的怔忡,片刻后,他凝滞的目光轻轻流转,那一点波动很快被少年掩盖在微微挑起的眼角下,那从来以往不曾改变的桀骜不驯中。
“嘚你个头,”汪亚城骂骂咧咧地说,“都两岁多了,话都说不清楚,我看这崽子是脑子有问题吧?赶紧弄走,他老人家一开口,我觉得我耳朵眼里都是哈喇子。”
付小馨叹了口气,似乎想说什么,汪亚城却闭上了眼睛,率先打断了她:“那行,就这样吧。”
说完,他不由分说地挂断了电话,一把电磁刀从他的袖子里冒出来,汪亚城三下五除二就把自己的手机碎尸万段了。
而后他把碎片往春姨面前一推:“行了,现在汪亚城没了,从今往后,我要怎么称呼?”
付小馨望着被挂断的电话,再拨回去的时候,已经打不通了。
从那以后,她果然再也没有收到过汪亚城的任何消息,那少年说一不二地消失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每年过年,付小馨都会给他多留一副碗筷。
只不过终其一生,也没有人用上。
公元2033年,夏末秋初。
一场史无前例的全民从军运动开始了。
同时,地球内网上还掀起了一场“是否对有能力的富人征收战争税”的大讨论,最后不了了之,因为官方发言人站出来发表公开承诺——公民的生存与财产权利神圣不可侵犯,自由精神是地球人类存续之基石。
结果没有强制、没有道德绑架,只是一场自由宣言,犹如以退为进,效果反而出乎意料的好。
昔日的时尚大亨;罗宾老师毁家纾难,把家底搬空了冲抵军费,而后不少各国大财团与大资本家纷纷效仿。
太空战场上,自星际海盗团撤出后,地球联军和他星系部队展开了持久战。
第九十三章
科学院给通讯系统的命名依然延续了当时土星堡垒的叫法——晨曦系统,这仿佛已经成了一种短暂又永恒的信仰。
现在的地对空、空对空通讯流畅而清晰,具有完备的反追踪机制,地面网络系统崩溃后重建,现在已经超越了战前水平。
太空指挥舰中,一边的通讯视频正在直播誓师大会,代表太空军训练、接受新兵的是王小川。
一年前,王小川还只是个大型舰上的基层炮兵,奉命跟耶西回地球执行护送任务。
有多少人一生中经历过“打到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的战役呢,反正对于王小川而言,那是刻骨铭心的。
那一战之后,王小川好像对地空交接任务产生了某种根深蒂固的心理阴影,这个年轻人这一年刚满二十四岁,但他的应对方法是拒绝了随军心理咨询师的帮助,选择一遍又一遍地在危机重重中往返地球。
他护送过人、物资、重要研究资料,遭遇过敌人大小狙击三十多次,成了整个堡垒中的长途专业户,一路靠着单薄的运输线,把最初的二代曲率驱动系统升级到了四代。
傅落站在几个通讯视频中间,一边是地面誓师大会,一边接通着堡垒总部,一心不知道多少用。
这天地球附近空气极端紧张,他星系舰队巡航密度几乎是平时的五倍多。
傅落开启了隐形模式,早在一天以前就悄无声息地埋伏在了三百射程单位外的巡航死角——眼下地球的巨舰已经实现了完全隐形,连龙吸线也看不见了。
地面誓师仪式还在进行,这是第一批地对空输送的大规模新鲜血液,新兵们要闯过的第一关,就是他星系敌军在近地方位的封锁线,有不合时宜的媒体称之为“非洲角马渡河”,后来被喷了个狗血淋头,民众骂他们“涨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于是第二天又改成了“封锁线是新兵亮剑的第一块磨刀石”。
无论是长谁的志气灭谁的威风,反正主力部队不可能让新兵对抗敌军重兵。此刻,傅落手里有一份他星系的兵力部署图,这是历经三个月,前后牺牲了五个“星尘”和无数情报人员后,无数真真假假的消息汇聚在一起综合分析出来的结果。
还不到她出场的时候,潜伏中的傅落俨然已经习惯了刀尖舔血的日子,浑然不见半点大战前的紧张,甚至有暇跟董嘉陵闲聊。
董嘉陵:“初步统计结果是这样的,王小川是跑得里程最长的。挂彩最多的是老叶——他们是全军大前锋,这也没办法。最佳劳模是杨将军,根据统计,他除了去找你,基本上没有离开过指挥室——傅将军,请问对此你有什么想说的?”
傅落一本正经地回答:“其实大多数时间是我去指挥室找他。”
董嘉陵像个真正的八婆一样,忙问:“找他干什么?”
傅落正直地说:“请示下一步的工作部署。”
董嘉陵:“……你能再无趣一点吗?”
傅落神色不变:“这话你要去问杨将军,一旦让他认为这段时间是业余休闲时间,他就会微笑着讲一些丧心病狂的冷笑话。”
董嘉陵:“比如?”
傅落顿了顿,似乎回想起某些不堪回首的记忆,终于忍不住面露菜色:“比如‘一个鸡蛋在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倒在地上,成了导弹’,或者‘小明踩到大便,为什么没有弄脏鞋子——因为他没穿鞋’这种。”
董嘉陵险些笑背过气去。
“咳,嘉陵姐,你还是稍微收敛点吧。”傅落见她这样娱乐长官,就好心提醒说,“中央指挥室有全覆盖的通讯监听权。”
董嘉陵摆摆手:“哈哈哈,这是‘闺蜜茶话会’,杨将军不会干那么没品的事的,放心吧——对了,你猜经历大小战役最多的是谁?”
傅落:“不是王小川吗?我感觉他就是个地鼠,每次冒头必有敌军追着打。”
董嘉陵:“再猜。”
傅落:“哦,那就还是叶贱贱。”
董嘉陵:“嗯哼,也不是。”
傅落把目光从誓师大会直播上移动下来:“还有谁?”
“你啊。”董嘉陵说。
傅落一愣,似乎颇有些意外,她蹭了蹭鼻子,试着回忆了一下,发现想不起来自己打了多少次战役了。
董嘉陵:“从去年中秋到现在,由你签章带队的大小战役加起来总共一百二十多次,平均三天打一架,刚开始是输赢参半,时不常地还来一次千里逃窜,但是到了今年开春,已经是赢多输少,偶尔失误一次,有些也很难说是失误还是战略转移,最近一个月还没有败绩。”
董嘉陵:“傅将军,我想再采访一下你,请问对这个成绩,你个人有什么感想?”
傅落思考了半晌,干巴巴地说:“我的命可真大啊,这大概已经不是九命猫的水平了,我看接近黄鼠狼。”
傅落立如标枪,然而仔细看,却能看出她这个站姿不是很自在,上半身微微有些僵硬,特别是抬右手的时候,动作总会缓上半拍。
董嘉陵敏锐地发现,立刻问:“等会,你那伤好利索了吗,就出这么重的任务?”
一个礼拜前,傅落在一场战役中遭到敌人垂死挣扎,指挥舰受袭,被高能炮挫了一下,当时安全带活生生地勒断了她好几根骨头,流出来的血把她本人和安全锁黏在了一起,最后直接全部卸下来,抬到医疗中心才慢慢撕下来的。
感谢搭了第五次工业革命便车,一起爆发的医疗技术,要是在过去,傅落觉得自己说不定就要去见汪仪正了,现在才过了一个多礼拜,她居然又能四处蹦跶了。
“理论上是好了,就是还有点疼,”傅落微微活动了一下肩膀,“没关系,问题不大,叶文林夜夜在医疗中心嚎叫,不是也没耽误过出任务?”
董嘉陵顿了顿:“他不一样,他有精神支柱。”
傅落眨眨眼。
以前的军需官、现在的后勤部长一脸惨不忍睹地说:“他的阅读器里有个自制的软件你知道吗?是专门用来计算他老人家应得的工资及利息的,当中还有他自己发明的‘全勤奖’一栏,他决定用自己的整个余生推动该项福利在我军内部的普及。”
傅落:“……”
傅落瞥了一眼正在进行的誓师仪式,确定敌人没有动静,又确认自己和董嘉陵使用的确实是一对一单独的联络系统,于是放心大胆地跟她吐槽起自己那一群出格坑爹的男同事们。
傅落:“你知道吗?跟这种人共事,有时候真的会让人很丧失集体荣誉感。”
董嘉陵发自肺腑地赞同:“真的,我以前一直特别崇拜尖刀,一开始以为叶天才的抠门是天才特有的怪癖,后来稍微接触了一点,我又觉得是他家里可能有什么特殊情况,让他手头比较紧张什么的,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他就是一个纯**丝。”
傅落深以为然:“**丝中的钢丝。”
“还有那个‘披萨’,”后勤部长不客气地忽略了欧盟那位意大利指挥官的真实姓名,给他起了个恰如其分的外号,“你知道那俩货有多臭味相投吗?我上回听见他们俩凑在一起讨论已婚男人攒小金库的一百零八种实操办法——就那俩万年光棍,想得还挺多。”
傅落眼角跳了跳:“我还以为他们俩共同的志向都是‘傍富婆,求包养’呢。”
董嘉陵语气深沉:“你心里知道就行了,不用特意说出来——披萨今天被杨将军关禁闭写检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