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叶子璐当然撒谎了,她手机是常年装在身上的,以备随时随地上网听歌用。

其实在王劳拉公司里的时候,她就感觉到自己包里的手机在震动了,可惜刚说完瞎话,做贼心虚,生怕陆程年看见,于是草草地跟王劳拉打了个招呼,头也不回地就跑了。

直到坐上地铁,叶子璐才鬼鬼祟祟地翻开自己的手机,看见胡芊给她的三条未接来电以及一条内容简短、语气急促的短信:你在哪,速回电话。

胡芊的申请材料准备得差不多了,上回联系的时候据说正找人帮她做第三次修改,好像英语考试也临近了,最近正在做最后的考前准备,按说非常忙,也不知道因为什么事给叶子璐打了一连串的电话。

叶子璐往地铁角落里靠了靠,回拨过去:“大仙儿,出什么……”

胡芊上来就问:“你人在哪呢?”

叶子璐随口说:“二号线上,正打算回家,怎么了?”

“你们家以前在丽山公园门口对吧?那地方你熟么?熟得话马上到丽山公园来一趟,尽快,卢秀秀出事了。”

电话那头传来呼呼的风声,叶子璐隐约听见,胡芊旁边似乎有人在大声喊卢秀秀的名字,她愣了愣:“怎么了?”

卢秀秀是胡芊的大学同学,本来和叶子璐没什么交集,因为胡芊的原因才互相认识,一起玩过几次,勉强算是熟人之一。

胡芊向来心高气傲,在叶子璐看来,跟她关系不错的人,除了自己之外,都是非常有才的牛人。

卢秀秀给叶子璐的第一印象就是漂亮,不是那种让人仔细打量一番,才能得出结论说“这姑娘长得不错”的漂亮,而是千万人中,一眼就能看到的那种漂亮,据说书法写得也非常好,好像还是龙城书法协会的,大学的时候就给时尚杂志写专栏,甚至还出版过一本散文集。

“她妈今天从她房间里搜到一封遗书,现在人不见了,”胡芊飞快地说,“具体我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反正据说有人看见她傍晚的时候进了丽山公园,你要是地方熟赶紧过来救命!这会都在找她呢。”

叶子璐不敢耽搁,立刻在下一站下了地铁,打了辆出租飞快地赶了过去。

她父母直到现在也一直住在丽山公园附近,叶子璐小时候是在这里长大的,对这一片地方非常熟悉,她背着小挎包,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了公园里,连她爸妈也叫了出来一起帮忙。

叶子璐她爸想了想,说:“丽山公园后面有个人工湖,挺深的,平时很少有人往那走,你们说,她不会自己跑那去了吧?”

胡芊平时锻炼不足,在偌大的公园里逛荡了半天,都快分不清东南西北了,一边说一边喘:“叶叔叔,我们刚才找了半天,没看见您说那湖,您能带我们过去么?这女孩说要自杀,她要万一跳湖里怎么办啊?”

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他们一大帮人浩浩荡荡地在叶子璐她爸的带领下往丽山后面的湖走去,期间有人报警,很快,一队警察也加入了他们,丽山临近郊区,位置有些偏,里面的小山算是龙城的小景点,可惜治理得不算好,除了附近居民很少有人来玩,公园非常大,在有熟人带路的情况下,竟然还走了将近四十多分钟。

最里面的路灯已经全坏了,只能靠几个手电照亮。

就在他们感觉靠近湖边,冰冷的水汽充斥在周遭的空气里的时候,突然,胡芊发出一声尖叫。

她一把攥住叶子璐的胳膊,手指甲差点掐进她的肉里,短促的尖叫之后,她立刻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压低了声音指向远处的湖面:“那……快看那,那是有个人么?”

她眼神不错,那地方确实有个人,水已经没到了那人的胸口,她却还好像丢了魂似的往前走。

这天晚上一片兵荒马乱,有指挥捞人的,有大声喊话劝她不要再往前走的,还有卢秀秀她妈在一边失控一样地哇哇大哭,以及别人安慰她的声音,最后连120也给叫来了,这片荒凉的人工湖边上难得灯火通明。

叶子璐只觉得好多好多的声音包围着她,脑子里嗡嗡直响,也不知道前面救人的到底怎么样了,只能探头看一眼,安慰安慰卢秀秀的妈,可惜她除了“没事”,“这么多人肯定能救出来”之外,也实在说不出什么别的来。

好在人多力量大,最后卢秀秀还是被捞出来了,叶子璐连人也没看见,据说直接被救护车拉走了。

反正还是活的,一晚上折腾也算有点成果。

她很长时间没回家了,正好天也晚了,于是叫上胡芊一起去她家住一宿。

到了家里,叶子璐她妈特意给她们一人煮了一碗姜糖水,这才听胡芊说起了卢秀秀的事。

“吓死我们了,你跟她不太熟,可能不知道。”胡芊哆哆嗦嗦地抱着姜糖水的碗,寒冬腊月地在外面冻了一晚上,胡芊脸都白了,“她其实大学那会,就一直定期去六院的。”

六院的全名是龙城市第六精神康复医院。

胡芊叹了口气:“神经衰弱,失眠,抑郁……毛病多了去了。”

叶子璐她妈惊讶地说:“这么年轻的小女孩,怎么就想不开了?”

“阿姨,不是她想不开。”胡芊说,“她们家有遗传的,她奶奶就是自杀死的,还有她奶奶的一个表弟……应该叫什么来着?哎不知道,反正也是自杀未遂,她小姑,六院常客,隔一段时间就得进去住几天。”

“这还能遗传么?”叶子璐她妈对于各种心理疾病的认识,还停留在“想不开”这个浅显的层面上。

“妈,这都是生理性的,并且跟DNA有关系,”闲书小天后叶子璐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地卖弄说,“是内分泌的问题,需要吃药,是跟自己DNA做斗争的过程。”

“不光是抑郁症。”胡芊顺口接话,“其实我记得咱们高中那会,班主任动不动就骂谁心浮气躁,踏不下心来学习之类的,有时候也不是出于本意的,像ADD之类的,也有可能是遗传因素引起的。”

“A什么?”叶子璐一愣。

“就是注意力缺陷症,咱们班二哥,你还记得么?”胡芊说,“当时不是天天被班主任拎到办公室修理么?我觉得他就有点那个症状,你看他那么大人了,总是坐不住,当时我坐他后边,就发现他上课的时候明显神游太虚,都讲到下一页了,他那书还停留在二十分钟以前呢,别人都做练习题,就他在那做一道就抠抠笔,天天丢三落四。”

叶子璐的父母很有兴致地跟胡芊聊这些话题,叶子璐听到这里,却觉得膝盖隐隐作痛。

胡芊的话好像一支箭,笔直地戳到了她膝盖上。

没事神游太虚,做一道题就抠抠笔,天天丢三落四。

叶子璐回忆起那位高中被人起外号叫成“二哥”的同学,突然间觉得,自己若干年后,好像成了“二哥”的翻版。

那其实有个名字,叫做……注意力缺陷症么?

晚上胡芊住在了叶子璐的房间里,她们一起读书的时候周末也会这样串家住,非常熟了,叶家甚至还留着胡芊做客的时候穿过的拖鞋,叶子璐却一直心烦意乱。

等胡芊睡着以后,她才偷偷地爬起来,钻进书房里,打开电脑,在网上查“ADD”这个名词解释,查完了“ADD”,又开始查“拖延症”。

她看着看着,当那些症状一条一条地和自己的行为心情对应上的时候,反而异常地冷静下来了。

那一瞬间,叶子璐像是在茫茫的雪地上走了不知道多远、早已经迷失了方向的人,却突然找到了她那个命中注定的敌人一样。

“就是无法开始做任何事,哪怕终于开始做了,注意力也极度容易被分散,事后常常伴随自责倾向,产生严重的焦虑和负罪感,以及自我否定等等。”

叶子璐小声地念出了那行字,觉得好像有人在她头顶上照了一盏灯,把她从一片漆黑里抓了出来,一把推到了镜子前面,对她说:“看,这就是你了。”

我是个拖延症患者——叶子璐终于真正地明白了这句话。

作者有话要说:确诊是治愈的一半~

第十九章 扒掉那层皮

王劳拉去上考研培训班了,叶子璐都没来得及问她集体相亲活动的后续,就直接杀到了颜珂面前。

她实在太有倾诉欲望了,也许是因为颜珂在她眼里一直不大像个人的缘故,叶子璐觉得,在漫长的同居生涯里,她已经什么话都能和颜珂说得出口了。

她颠三倒四地从遇到了陆程年开始,一直描述到他们大半夜地跑到湖边救人的种种经历。颜珂没想到,在自己无所事事地待在叶子璐房间上网时,她竟然把他一个人丢下,出去度过了这么惊心动魄的一天。

最后,以超强的理解能力,颜珂终于从她乱七八糟的叙述里听出了她想表达的意思:“所以也就是说,你昨天回家一趟,突然有了一个神秘大的发现——自己那些臭毛病都是不存在的,是基因决定的,对吧?”

叶子璐狂点头。

颜珂以一种憨态可掬的形象坐在那里,嘴里的话却异常刻薄:“哦,那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你好吃懒做的废柴行径完全是天生的,完全是你父母给你的,你呢,完全是个受害人小可怜,自己也没办法控制,是这意思吧?嘶——叶子小朋友,叔叔问你哈,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叫‘长得丑不是你的错,但是出来吓人就是你不对’呢?”

“我这是病!”叶子璐争辩说,“书上说了,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行为顽症’!”

颜珂耐着性子问:“对,是病,所以你打算怎么办呢?”

咦?

叶子璐还沉浸在“发现自己有病”的三观都被颠覆的巨大震动里,没来得及思考这个问题。

她眨眨眼,理所当然地说:“那就治病呗。”

颜珂又问:“那怎么治呢?”

叶子璐想了半天,吭吭哧哧也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来——横不能去六院找医生开药吧?

颜珂就以一种非常平静的口气说:“来,我告诉你该怎么治,你应该把要做的事都列出来,然后一件一件地做完了,比如你昨天荒废了一天,今天就应该把英语单词背了,把书看了,而不是整个一下午磨磨蹭蹭地在网上看电影,还跑出去参加什么……什么玩意来着?”

叶子璐:“联谊大会。”

“哟,恭喜,都会抢答了。”颜珂翻了个白眼,“赶紧过来,写今天的计划,然后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叶子璐就不知所措了。

头一天晚上,她仿佛发现了新大陆的哥伦布一样,自己给自己确诊了拖延症,明白了这并不单纯是一种坏习惯,而是一种心理疾病。

然而它虽然是病,可显然没有药。

理智上,叶子璐清楚得知道,颜珂说得话有道理——只有按着计划,一点一点地做事,才是克服这个不管是心理疾病还是坏毛病的拖延症的唯一的方法,但是……

那不是和以前……一样了么?

叶子璐茫然地坐在桌子前,拿出自己那个被蹂躏过了很多次的小计划本,下意识地抠着笔发呆。当她第一次看见拖延症用那样学术的语言解释出来的时候,心里甚至是欢欣鼓舞的,好像发现了病根,立刻就能痊愈似的。然而当她此时坐在书桌前,想起自己还有英语要学,还有职业资格考试的参考书要看,还有工作要找时,那股熟悉的、厌倦得想要逃避的感觉,却再一次从她心里生出来。

颜珂看着她那迷茫的臭德行,冷笑一声:“我说,你是不是还觉得自己‘有病’这事挺了不起啊?”

叶子璐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愤怒地看着他:“你放屁!”

颜珂吭哧吭哧地,好像个拉纤的船夫一样,拖着叶子璐随手扔在床上的包慢吞吞地走过,打算把它放好,不过这种重体力活完全没有耽误他嘴上说话:“我也想放屁,可惜现在没那功能了——你摸着良心自己说,是不是知道什么叫‘所谓的拖延症’以后,突然特别如释重负?”

叶子璐觉得自己被他的话戳了一下。

她回过头去,就看见颜珂被床单绊倒了,手里还拽着她的包带,在床上滚了一圈,然后肉蜗牛一样地拱啊拱地爬起来,竟然从肚子底下掏出了一卷钱,目测金额有个几千,颜珂感慨:“哎哟喂,这还有人民币!叶子,你那包可真是聚宝盆,就是聚宝级别低了点,要是这钱随倒随有,拖延症算什么呀,你就是有精神病,都够混一辈子了!”

叶子璐知道颜珂在讽刺她,一把把钱抢过来:“滚!”

钱是谁偷偷塞她包里的,不用想也知道,果然,叶子璐翻开手机,就发现有一条未读短信,她爸告诉她,给她塞了四千块钱零花钱,让她去包包的小兜里找,还说怕她生活费花完了不好意思和父母要,眼看冬天到了,自己买几件衣服穿,别冻着。

“担心你不好意思开口要?”颜珂站在床头柜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叶子璐的手机屏幕,晃了晃小熊那不成比例的大脑袋,“唉,你爸想得也太多了。”

叶子璐抬手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把颜珂弹了个屁股蹲。

颜珂坐下就没起来,继续感叹:“我发现,跟你父母比起来,我简直就不是我爹妈亲生的。”

“那是为了防止把你养成一个纨绔子弟危害社会,我们普通人家的孩子,再惯着,充其量也就能养出一个我这样的废柴,最大的恶果也就是危害危害自己。”叶子璐抿抿嘴,把钱收了起来,狠狠地抓了抓头发,“我要治病!”

颜珂嗤笑一声。

叶子璐恶狠狠地瞪他:“有什么好笑的?再笑缝了你的嘴!看你下回还从哪偷拿我的珠子当牙粘。”

颜珂似乎企图把自己拗成一个世外高人的造型,可惜硬件不匹配,腿太短,连个普通的二郎腿都说什么也抬不起来,只得挫败地往桌沿上靠了靠,让两条圆柱形的小胖腿垂下来吊在空中。

“我实话实说,你可别炸毛,”颜珂清了清嗓子,准备指点江山似的深吸一口气,“你这个人吧,本来就是个思想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没有理论指导的时候,还知道偶尔自我忏悔一下,现在好了,竟然让你发现世界上还有专门描述你这种症状的‘病’——于是特放松了是吧?以后你再办不成事该赖谁呢?拖延症啊!那拖延症又赖谁呢?谁也不赖,那是病,天生后天共同因素造就的,没药,治不好,也没办法,对不对?”

叶子璐听他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就伸出手去,打算掐颜珂的脖子,可是听见他下面的话,却愣住了。

旁观者清,何况这个旁观者,还是一个颜珂这样精明的男人。

颜珂继续说:“所以你就解放了呗,别人问起,你就可以像个小白菜似的,好像老天对待你多不不公平,让你摊上这个病,让你长了一身懒骨头,让你一事无成,现在特别心安理得是吧小叶子同学?”

叶子璐:“……”

颜珂一针见血地讽刺她说:“你还真想治病啊?我看不见得吧?这要是我,我就不治,由着它去,反正这病也不像抑郁症什么的,怎么也死不了人,带着它,以后你要是万一有什么事成功了,就可以跟别人说,瞧,我是多么多么优秀的一个人啊,连心理疾病都不能埋没我的光辉,但是万一失败了呢,那更方便,屎盆子随便往拖延症头上扣,它反正没有代言人,扣多少得接多少,你多轻松啊。”

叶子璐无言以对。

“你说我怎么能那么了解你呢?”颜珂说完,摇头晃脑地感慨着,从桌子边缘上笨拙地爬起来,嘴里还贱兮兮地说,“哦,对,千万可别拿我当蓝颜知己哈,这要是再整个以身相许什么的,不就砸我手里卖不出去了么?”

他向来以损人为乐,说完狂笑,结果还没等叶子璐报复,颜珂就乐极生悲,一脚踩空,“扑哒”一下掉在地上,还皮球似的弹了一下,接着就地十八滚骨碌到了墙角,“碰”一下撞了,撞得他七荤八素的,半天没起来。

“妈的,”被戳中了心事的叶子璐愤愤不平地想,“活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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