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她受了颜珂这样一通刺激,总算是把职业资格考试的参考书给翻了出来,坐在那看了一个多小时,虽然效率不高,但是最后好歹还是看进去了一些。

之后,叶子璐伸了个懒腰,从包里拿出回来的路上新买的《拖延心理学》,打开,以一种虔诚的信徒读教义经典一般严肃的心态,逐字逐句地读起来。

她就看到了这样一段话:“我们认为,人们之所以产生拖延的不良习惯,是因为他们害怕。他们害怕如果他们行动了,他们的行为会让他们陷入麻烦。他们担心如果展示了自己真实的一面,会有危险的结果等着他们。在所有无序和拖拉的背后,他们其实在害怕他们不被接受,以至于他们不仅躲开这个世界,甚至还躲开他们自己。虽然要忍受自责、自轻和对自己的反感是相当痛苦的,但是比起去看清真实的自我所带来的脆弱和无地自容,这样的感受或许更能够被承受得起,拖延是保护他们的盾牌。”【注】

这段话像是一道雷,笔直地劈在了叶子璐的头顶上,叫她几乎七窍生烟起来。

她仿佛感觉到某种真相正在蠢蠢欲动着,以至于叶子璐飞快地合上了手里的这本书,感觉有点透不过气来。

而她的室友王劳拉,就像个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一样,正好踩着这个时间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注】:引号里的文字引用于《拖延心理学》第一章最后一段~

第二十章 我接受不了

王劳拉上的考研班偶尔会组织模拟考——在叶子璐看来,这就是让请的老师少上几门课,减量不减价。

只有王劳拉这样的傻狍子还以为是考试班的售后服务。

“怎么样啊王学术?”叶子璐又一次下意识地逃避了呼之欲出的真相,每次她不想做什么事情的时候,总是能给自己找一些别的事,而这一天,王劳拉就成了她的“另一件事”。

她以一种“关心室友”的“善良”心态逃离了那本让她心惊胆战的书,做出一副毫无压力的快乐模样,大声问候着才进门的王劳拉。

王劳拉不负众望地循声走进她的房间,一屁股坐在了她的床上,大大的眼睛红了眼圈,表情越来越委屈。

“哟,怎么了?”叶子璐问。

“叶子,你懂古董么?”王劳拉沉默半晌,在叶子璐的一再追问下,终于没头没脑地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懂……懂懂什么玩意?”叶子璐眨眨眼,感觉她们俩的对话有点串台。

“古董,就是那些瓷器啊……书画之类的东西。”一泡眼泪就在王劳拉的眼镜里晃啊晃。

叶子璐翻了个白眼:“你觉得我长得像古董么?”

她说话的时候还嬉皮笑脸的,本意是逗逗对方,结果没想到,王劳拉听了这句话以后,“嗷”一嗓子就哭出来了。

那哭声真是相当之歇斯底里,刚从墙角爬起来,准备在不惊动“外人”的情况下默默躲起来的颜珂让她吓得心肝一跳,结果一头撞在了叶子璐卧室角落的衣帽架上。

那缺了一条腿、落了灰尘无数,被某个深度拖延症患者一直选择性无视的衣帽架,就这样轰然倒塌了。

颜珂僵住了。

叶子璐当时心跳都停顿了一下,回过神来立刻狠狠地瞪了颜珂一眼。

“看看,”叶子璐装作若无其事地说,“孟姜女当年就是这么哭倒长城的。”

她一边打着圆场,一边七手八脚地把衣帽架扶起来,然后捡起了小熊颜珂,把他抱到了自己膝盖上,以防他再弄出什么动静,两只手泄愤似的掐住颜珂的熊脸,把他的脸一会捏圆一会捏扁。

可怜颜珂一声也不敢吭,只能僵硬地顶着一副呲牙咧嘴的熊样,傻乎乎地坐在那。

“到底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叶子璐小心翼翼地问。

王劳拉哭。

“唉……凡事都想开点,难道是你没考好?”叶子璐问,“模拟考没考好有什么关系?你就想,这都是替真正的考研攒人品呢!”

王劳拉不理,继续哭。

“哎哟喂,你到底怎么了?”叶子璐脑袋一歪倒在床上,打了个滚,颜珂差点被她压得口吐白沫,苦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要么你就别对着我哭了,要么你就说说好不好?这不是折腾我玩么?劳拉大美女,劳拉妹子,劳拉姑娘,劳拉美眉……”

可是王劳拉只知道哇哇大哭,肝肠寸断的,无论叶子璐怎么问、怎么安慰、怎么绞尽脑汁地逗她笑,王劳拉都毫无反应。

她的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着,很快把叶子璐的床单都给打湿了,眼看就要水漫金山。

叶子璐终于气沉丹田,冲着王劳拉的耳朵大吼一声:“王小花!”

骤然听见那个有个性的曾用名,王劳拉呆了一下,打了个哭嗝。

叶子璐接着说:“老娘失恋又失业,还没这么肝肠寸断呢!你到底遇上什么倒霉事了,说出来,咱们俩互相娱乐一下,明天太阳依旧红嘛!”

王劳拉被她的王八之气震慑,愣了好半天,才游魂似的冒出一句:“叶子,你知道龙城那个著名的古董街么?我也想去看看……”

叶子璐肩膀一垮:“看屁啊,还古董——你去问问,把咱俩买一送一地卖了,买不买得起人家汉武帝用过的尿盆?”

颜珂差点没忍住破功笑出声来,没想到叶子璐竟然是这样的有自知之明。

王劳拉呆呆地坐在那里,目光黯淡,好像觉得自己的人生没有指望了似的,过了良久,她才小心翼翼地拉了拉叶子璐的衣角:“你是不是经常在网上买书,给我买几本书行不行?”

叶子璐一边开电脑登陆自己的账户,一边问:“买什么?”

“关于古董的书……”王劳拉凑过来,在一片书籍列表里,艰难地挑选着,“要这个,这个,这个还有……再加一本这个。”

叶子璐偏头看了她一眼:“你买那么多干啥?”

“我要学习。”王劳拉鼻音浓重地说,在叶子璐肩膀上推了一把,“再给我查查字帖,我要字帖……那个写字的书法家叫什么来着?明什么文什么的……”

智能搜索这时候管用了,“文徵明”三个字跳了出来,王劳拉发现新大陆一样捅着叶子璐说:“哎对,就是他就是他,给我买一本这个,我还要……”

叶子璐眨眨眼:“等会,我说,你不是要考研么?”

王劳拉又抽噎。

叶子璐:“好好说话!”

“光会读书有什么用?”王劳拉突然爆发起来,歇斯底里地嚷嚷说,“我都这么大年纪的人了,难道还要读出个书呆子么?学历高能改变命运么?在别人眼里,我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乡下土丫头!”

“……”叶子璐坐远了些,以防被唾沫星子沾上,小声说,“没用……没用就没用呗,那啥,你还要哪本来着?我一起给你买,乖啊,别嚷嚷了。”

王劳拉神色阴郁地坐在一边,目光从叶子璐的屏幕上移开了,直直地盯着小熊,吓得叶子璐和颜珂都以为她发现了什么,一人一熊都被她盯成了两具形态各异的僵尸。

不知过了多久,王劳拉才开了口,声音沙哑地说:“叶子,人就是分成三六九等的,出身不好的,是次一等的人,学历不高的,是次一等的人,长得不够好看的,也是次一等的人,乃至于没见过世面的、什么都不懂的,又是次一等的人。你说,一个人要是把这些每一项都占全了,他还活着干嘛呢?”

她说这话的时候,声音轻轻柔柔的,叶子璐从没听过她用这样温柔的语气说过话,一时间竟然有些毛骨悚然起来。

“我不甘心……”王劳拉的头发散下来,遮住了半张脸,配上她哭花了的脸,简直就是一只女鬼,“我一想到,我一辈子都是比别人次一等的人,那还不如干脆死了算了。”

妈咧……

叶子璐的眼睛睁圆了,她哆哆嗦嗦地说:“小花……咱有事好商量行么?别要死要活地行么?”

王劳拉轻轻地笑了一声,摇摇头:“你不懂。”

叶子璐:“我我我是不懂,那……那……那那你给我解释解释呗?”

王劳拉深吸了一口气,手指插/进浓密的头发里,轻轻地揉了揉,脸上突然疲态尽显:“我其实喜欢过一个人,没跟你说过吧?”

叶子璐飞快地摇了摇头。

王劳拉心情处于一种极度不稳定的状态,说话的时候手里下意识地想抠点东西,于是她选上了看起来非常柔软的颜珂。

“我没跟别人提过——那个人是我们公司的,用你们的话说,就是个高帅富,听说我们公司就是他爸送给他的礼物。”

颜珂一激灵,感觉那个人好像他认识……自己貌似听到了不该听到的东西。

叶子璐的目光落到被捏扁了头的颜珂身上,后槽牙一阵漏风,试探着伸出手去,几次三番没能把他从王劳拉的魔爪里弄回来,绞尽脑汁地想着,怎么把这家伙拿走,动作还得自然一点呢?

“我们之间,就是云泥之别。”王劳拉目光看向别处,这么说着,“我曾经想象过,有一天,我会考上D大的研究生,也成为高级知识分子,也成走进这个社会上的精英人群里,有一天在大街上和他相见的时候,会怎么样呢?他会多看我一眼么?会欣赏我么?”

王劳拉的指甲把小熊的肚子给挤得凹了进去,叶子璐的脸跟着一起扭曲了一下。

“可是我今天看见他了,在路边,我考完试出来买了杯奶茶,坐在路边休息一下,他正好跟别人在另一条路的长椅上,没发现我,跟旁边的人相谈甚欢——也是个漂亮女人。”王劳拉终于把小熊放下了,“他们说的话,我一个字也听不懂,我背对着他们,就好像一个偷听地球人说话的外星人一样……叶子你知道么?我从来没觉得自己那么……那么的……”

叶子璐连忙用脚尖勾住颜珂小熊身上的衣服,迅速把它拉扯到自己这边,救他脱离了苦海,迅雷不及掩耳地远远地摆在了窗台上:“其实这个也没什么吧,每个人的生活都是不一样的,古代人不是说什么传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么?他们说的你不懂,你懂的他们还不一定懂呢?”

“那不一样。”王劳拉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你不懂,那不一样,他们知道什么样的瓷器是哪个朝代的,哪个人的字写得比哪个人好,我呢,我知道怎么养猪,怎么和饲料,这就是上等人和下等人的区别。”

叶子璐弱弱地说:“革命工作不分贵贱。”

王劳拉把她的话当成放屁,她深深地吸了口气:“你先把书给我买了吧,回头让我货到付款就行——叶子,我接受不了,你懂么?我自尊心疼,我接受不了我不如别人,接受不了我天生就比别人差,接受不了我天生就是个乡下人、穷人!我宁可一头磕死也接受不了!”

叶子璐连忙飞快地点点头。

王劳拉愣了一会,仿佛觉得自己说这些没意思,整个人的眉目间都笼上了一层说不出的灰败,她终于没兴趣再和叶子璐说下去了,低低地道了声谢,转身就离开了叶子璐的房间。

王劳拉人走了,可她那句“我接受不了”,却一直在叶子璐脑子里打转,晚上睡觉前,她躺在床上,终于再次摸出了那本《拖延心理学》,打开看了起来。

第二十一章 不能接受的自己

半夜三点的时候,叶子璐突然从床上翻了起来,扭开了床头灯。

颜珂被她晃得一阵眼睛疼,忍不住开口说:“你诈尸啊?”

叶子璐他这么突如其来的一声吓了一激灵:“你怎么没睡着?”

颜珂不耐烦地哼哼了一声:“我没那个生理需求。”

他虽然白天也没什么耐心,可一到晚上就更暴躁了。

长时间的不能入睡,让颜珂的那始终活跃着的精神产生了条件反射似的疲惫,一开始他也试着清空自己的脑子,休眠一下,然而那一次和叶子璐吵架后他差点飘回到自己身体里的经历,却让颜珂意识到,小熊的意识必须始终是活跃的,一旦中断,让他产生诸如“睡着”或“昏迷”的错觉,他的意识就会飘回到他自己的身体——也就是说,他还是睡不着的。

叶子璐呆呆地坐在床头,傻了片刻,突然不自在地把被子往胸前提了提,扭扭捏捏地说:“不……不睡觉你干嘛?一整宿一整宿地坐在我床头?哎呀听起来好变态。”

“一马平川的遮什么遮?” 颜珂阴郁地扫了她一眼,“放心,我不是每时每刻都能意识到你是个人类的。”

叶子璐就把颜珂的脸按在了书上,狞笑了一声:“颜少爷,您知道什么叫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么?”

颜珂愤怒地看着她。

“咬我啊,”叶子璐把一根手指伸到他面前晃来晃去,“来啊来啊,咬啊。”

颜珂深吸一口气,扭过头去,拼命告诉自己镇定,二百五又不传染。

他不理人了,叶子璐也就没什么好挑衅的了,她的情绪好像涨潮落潮一样,忽然来了,忽然就没了。

颜珂过了好一会都没听到她的声音,忍不住又回过头去,发现叶子璐呆呆地坐在那里,露出一截细瘦苍白的胳膊,搭在膝盖上,垂着眼,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魂已经不知道飘到哪去了。

这么看,她还有点像人样——颜珂刻薄地想。

“颜珂,书上说,人会得拖延症,很大一部分原因是逃避,和不能接受自己,你说什么叫‘接受自己’呢?”叶子璐突然开口,有些茫然地说,“你看,我知道我是谁,知道我多大年纪,平时对自己也挺好的……当然,有时候对自己是有点太好了,可怎么就是不能接受自己了呢?”

原来她是要讨论一个心理学和哲学范畴的问题,颜珂认为自己天生有二逼青年的潜质,和文艺青年之间有着难以逾越的鸿沟,于是没理她。

通常叶子璐说话,没人理她,她就会自动转成自言自语。

果然,叶子璐接着说:“我也没像王劳拉那样,整天歇斯底里地仇恨这个仇恨那个,大声嚷嚷着我不接受、我就是不服气什么的……来啊,颜珂同学,给我说说,我知道你最有智慧、最一针见血了!”

很多刻薄的人,都会认为自己这只是“鞭辟入里”,习惯“一针见血”而已,颜珂也不能免俗,他虽然没什么怜香惜玉的好品质,但大男子主义还是稍微有点的,尤其叶子璐这个二货竟然能放软声音,难得一见地央求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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