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颜珂想了一下,问:“那你觉得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这个问题一提出来,叶子璐就来神儿了,开始滔滔不绝地掰扯,把自己翻过来调过去地鞭笞,罗列了一大堆罪状:“我觉得我挺失败的,就目前来看,两样东西不会——这也不会,那也不会。狗屁能耐没有,别说干什么实事,连念个书、考个试都能不通过,我还好吃懒做、意志力薄弱。对,我还不擅长跟人沟通,脾气暴躁,也不会为人处世,没有能拿得出手的技能,干什么都没计划……”
颜珂没想到她对她自己竟然能这样的深恶痛绝,当即愣了一下,感觉叶子璐的批评和自我批评工作实在太到位了,到位得他都能从中听出了一点不对劲。
就听叶子璐接着说:“你看,我现在还在靠父母生活,简直就是社会的一个大蛀虫,活着,一天到晚就是浪费粮食,很定有好多人看着我觉得特费劲,我就是那个先天发育不良,后天还玩儿命地往歪里长的典范!全人类的反面教材!”
“你看,我又丑又笨,再过几年,恐怕还要再加个‘老’,可竟然还恬不知耻地活着,没有一点打算自我了断的苗头,也就从侧面证明了,其实我这人脸皮也挺厚实,这要是在古代,说不定还能为守卫城墙做出一定的贡献。”叶子璐两手一摊,露出一个自嘲地苦笑,“得,您还有什么要补充的么?”
颜珂沉默了一会,他从第三人的视角上观察,其实觉得这个叫叶子璐的姑娘的条件,在全国所有人里面,应该还勉勉强强算是中等……甚至偏上的。
客观来说,她的长相当模特当明星或许不够,但小时候在班里,应该也算是比较可爱、起码背后会有男生讨论、给她写小纸条的女孩子,她也不笨,起码耍贫嘴的时候嘴皮子就很利索,另外即使高考大失水准,她毕竟也读了一个一本学校——那让她郁闷了四年的地方,其实也是很多人的目标。
虽然她这个人说不上有多见多识广,但以她的年纪和阅历,看她平时写的小评论小段子,也算是有点歪才,相处起来并不让人觉得乏味,脑筋……也算清楚。
只是人懒了些,虽然总是支支动动、拨拨转转,但颜珂自认为比她大了两岁,总觉得她的心态有点像没长大的小孩,遇到一点低谷,就被打击得受不了——其实世界上比她惨的人不是很多么?
叶子璐见他一直不说话,就可怜兮兮地扁扁嘴,拽了拽小熊的衣角,结果鸵鸟依人地差点把颜珂拽个大马趴。
“呃……对不起,手劲大了,”叶子璐吐吐舌头,“你就骂我吧,这回怎么骂我都听着,真的,我保证!”
颜珂平时本来是有条件要损她,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损她的,这回却一反常态地什么也没说,他用那双乌溜溜的熊眼睛看着叶子璐,平静地说:“我怎么骂你?该说的你都自己说完了,是需要我用精简的语言重复一遍、或者概括一下段落大意么?”
叶子璐:“呃……”
颜珂短促地笑了一声,恢复了他尖酸刻薄的语气:“哎,我说叶子,你能不能给我解释一下你们这都是怎么想的,我前女友也跟你一个德行,有事没事让我骂她、鞭策她,每次我骂完了鞭策完了,她都两眼泪汪汪,好像被怎么精神虐待了一样,然后该怎么样还怎么样。你说你们,既然没打算改,干嘛又整天央求着别人骂?这是抖M呢?还是抖M呢?还是抖M呢?”
叶子璐抠着自己的胳膊肘:“我打算改的……”
“哟,恕我眼拙。”颜珂不客气地说,“我问你啊叶子同学,你今年多大了?”
“……快二十五了。”叶子璐蚊子一样地哼哼说。
“哦,二十五了啊?”颜珂说,“那这么着,咱就算你晚熟一点,别人一两岁断奶,让你五岁断奶,到现在,也该断了二十年了吧?那你这是还跟谁撒娇呢?”
叶子璐伸出手指戳着床单,心里泪流满面,感觉自己半夜找颜珂说话的行为,真是纯属没事找抽——他每次都能不走寻常路地说出比她预期的更严厉更苛刻的话,这该是多么强大的创造力啊!
然而想到这里,她突然愣了一下,夜晚比白天安静,有的时候,人们的思维反而会比白天更清楚,那一瞬间,叶子璐敏锐地抓住了自己心里的声音。
什么叫做“比她预期的”呢?
也许……颜珂说得对,她想听到的,不过是对方把她对自己的评价重复一遍,尽管那些话在她看来,已经算是非常狠、非常戳人的了,可是如果颜珂真的那么说了,她会有被像现在这样,被扎了一针的感觉么?
这时,颜珂再一次开了口,他像是叹了口气。
男人的声音实在很好听——低沉、磁性,听起来很有安全感,很吸引人。如果他去当老师,光凭着这个声线,就能非常受欢迎,只可惜他说话的内容一般都很让人难以接受,于是这一点美好的特质就总是被忽略。
颜珂说:“叶子,你自己想想,你刚才说的那个人是你自己么?你看你室友说到自己的时候,她那是个什么反应,你呢?”
“她那才叫切肤之痛,你这是……完全是不痛不痒——你问我什么叫不能‘接受自己’,你这样的就是不能接受自己,数落自己的时候像数落别人一样,你压根没有真正接受,‘叶子璐’,你,就是这么一个人。”
颜珂看着她,那塑料的眼睛里射出的目光像一支箭一样,仿佛能轻易就洞穿叶子璐那单薄的胸口,他不让她喘一口气,飞快地自己接了下去:“你潜意识里,并不觉得你刚才说的那个废物就是自己,或者你可能觉得这就是暂时的,将来总会好的。你虽然嘴上说自己没有未来,没有梦想,但是你潜意识里,就是觉得有一天你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睥睨众生的,让所有人都仰望你、夸你、崇拜你、羡慕嫉妒恨你、喜欢你、迷恋你,对不对?”
叶子璐立刻张口反驳:“我又没打算当女皇武则天,我……”
“你自己想想,你看那些YY小说的时候,是不是特别爽?”颜珂打断她,“得了别解释,不爽你还看屁啊?我知道你爽在心里,就是不敢说出来,也不敢非常明目张胆地把自己代入进去,那是因为你还有点理智,知道你自己究竟是个怎么回事,知道意/淫的跟真实的这俩形象之间差得也太远了点。所以别人问你未来想干什么的时候,你自然而然地就迷茫了,因为你清楚那些意/淫都是假的,但看见真实的呢,你又觉得不甘心。”
叶子璐呆呆地看着他。
颜珂总结说:“虽然你给我扣了顶大帽子,但是我也不是什么专家,不过在我看来,这就是‘不能接受自己’的意思,怎么样,你觉得我说得有道理么?”
叶子璐突然很想把他从窗口扔出去,因为她感觉颜珂扒开了她的皮肉,挖开了她的骨头,把她三魂七魄全都给挖出来,放在了高倍显微镜底下,妖魔鬼怪,全部无所遁形。
作者有话要说:昂……这里是不是感觉稍微有点枯燥捏?不要紧,从明天开始上轻松一点的情节~~~
第二十二章 “生死时速”
王劳拉每天早晨五点半准时起床大声念英语,叶子璐平时知道这种情况,所以每天睡觉都是关着门的。
这一天,王劳拉照常迷迷糊糊地把自己从床上挖了起来——她的人生不管如何混乱,起码这点意志力还是值得嘉许的,每天按时起床,风雨无阻。
她简单洗漱后,随便翻了点东西吃,就拿出自己的外语书,用朗读让自己迅速清醒起来,一边念一边在屋里走,走着走着,才发现不对劲——王劳拉一回头,发现叶子璐房间的门是开着的。
王劳拉苦孩子出身,虽然时有偏激,但是比较在意别人的感受,立刻闭了嘴,探头探脑地往叶子璐那边看了一眼,有点疑惑,她记得明明昨天晚上看见叶子璐关了门的?
王劳拉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想合上叶子璐卧室的门,这才发现,她竟然已经起来了。
叶子璐半夜被颜珂用足了力气“扇”了一个大耳光,整个人脑子都懵了,她听了颜珂的分析,二话不说,利索地关灯盖被一头栽在枕头上,再一次逃了……哦,对,在逃跑之前,她打开了自己房间的门,计划着要跟着励志帝王劳拉保持同一作息。
她只睡了两个小时多一点,整个人晕晕乎乎的,处于一种极度的低血压状态里,王劳拉小心翼翼地看着她说:“我把你吵醒了吧?对不起啊……”
叶子璐本/能地想对噪音源发火,然而下一刻,又想起门是自己开的,也是自己要早起的,只能在僵硬铁青的脸上硬生生地挤出了一个笑容,狰狞得活像刚从老坟里爬出来、五百年没吃过人肉的。
王劳拉感觉她就如同一只大号香菇,头顶开出一朵黑幽幽的怨气,吓了一激灵。
只见叶子璐就像梦游一样地从床上爬起来,气如游丝地说:“没事,没事,你以后天天都叫我啊,我也要早起的。”
然后她就被床单绊住了,腿别在了床上,上半身着了地,活像个吊死鬼,一声巨响,把自己拍在地上了。
颜珂:“……”
他觉得叶子璐之前很可能是个天才一样的人物,老这样磕磕绊绊,把脑子摔坏了,就成了个普通人。
王劳拉惊恐地瞪大了眼睛,而叶子璐凭借着她的钢筋铁骨铜脑壳,竟然没有被摔晕,她保持着大头朝下的造型,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竟然还对王劳拉风骚地招了招手。
然后她终于像个肉虫子似的,拱啊拱地把自己从被子里弄了出来,头晕脑胀地扶着床边站起来,两行鼻血就像欢快的小溪一样,从容不迫地流了下来。
“好么,”颜珂默默旁观,心里想,“开门红!”
虽然叶子璐只睡了两个小时,起床的姿势不对,还被摔出了鼻血,但她还是像被打了鸡血一样,一大清早,颜珂就听见屋里两个姑娘互相开着房门,一高一低、此起彼伏地念书的声音。
他看着叶子璐那专心致志地把书念出声音来的侧影,心里猜她这一回能坚持多长时间。
早晨八点一刻,王劳拉收拾了书本,花了十五分钟给自己化了个妆,美美地出门上班去了,叶子璐换上运动服,在屋里扭了几下,感觉早起就是让人耳聪目明,像是有人给她扎了一针兴奋剂,她把颜珂塞进了自己上衣的兜帽里:“走,我们出去运动。”
颜珂挣扎未果,只得有气无力地抱怨:“你觉得减肥这种事对我来说现实么?”
他的抗议无效,还是被强买强卖地弄出去了,只得紧紧地扒住叶子璐帽子的边,在她一颠一颠的动作中异常没有安全感地探出个圆滚滚的脑袋来。
颜珂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出过门了,他待在叶子璐家里,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围观一下废柴,思考思考人生,上上网,偶尔也会读叶子璐书架上那些买回来就没拆过封的严肃文学,似乎从没有什么出门的欲望。
乍一看见大千世界的车水马龙,他都有些不适应起来。
这一切,都让颜珂觉得恍如隔世。
他蹲在叶子璐的兜帽里,随着她沿着居民区小花园跑步不停地与周围的人擦肩而过,有些迷茫,车祸以后,他好像一下子变了一个人……好吧,他其实是变得不是人了,做人的时候那些经历,都变成了某种回忆似的,回想起来那么清晰,却又那么远。
如果不是叶子璐那个烦人精每天“颜珂”“颜珂”地叫他,他说不定会有一天根本忘了自己曾经叫过“颜珂”这个名字,曾经……是一个人。
叶子璐这天早晨精神太亢奋了,跑步跑得屁颠屁颠的,结果就招惹了一只跟着主人出来散步的哈士奇,哈士奇这种二百五加人来疯,一见到叶子璐这个伪萌物,就更加疯癫了,欢脱地抛弃了它的主人,追着叶子璐呼啸而去。
叶子璐平时没有运动的习惯,跑了没多远就累了,看见它伸着舌头凑过来,觉得很可爱,就停下来弯下腰,拍了拍狗头。
她骤然改变姿势,在兜帽里发呆的颜珂就悲剧了,一个没抓紧,从叶子璐的肩膀上滑了下来。
叶子璐只觉眼前一花,只见这只小哈原地弹跳而起,精确无比地一口叼住了颜珂小熊,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就向着远方撒着欢奔跑而去。
叶子璐:“……”
狗主人急忙过来跟她道歉:“对不起对不起!这狗我没拉住,坏了,他就喜欢叼着东西乱跑,一跑就跑没影了,小姑娘,它叼走了你什么东西啊?”
叶子璐:“……人。”
“什么?”狗主人是个上了些年纪的老阿姨,没听清楚,“嗨,甭管叼了啥,你等等我给你追回来啊!”
阿姨气沉丹田,大吼一声:“小猫!你给我回来!”
这只巨型“小猫”闻声,停了下来,叼着无辜倒挂的颜珂,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它的主人,尾巴摇得跟个电风扇似的,好像在说“你来啊你来啊,来追我啊!”
阿姨撒丫子就奔过去了,叶子璐这才回过神来,只得赶紧跟上,“小猫”一下子得了俩玩伴,更是了不得了,欢天喜地地以一种向着明天奔跑的姿势,冲了出去。
阿姨歇斯底里地叫:“小猫!再跑打你了!”
旁边一个卖烧饼的大爷见怪不怪地接口说:“喵——”
叶子璐:“……”
这都哪跟哪儿啊?
在这一个苦逼的早晨,叶子璐的身体得到了充分的锻炼,最后她还助人为乐了一回……把一不小心扭了脚的阿姨给送医院去了。
从医院回来,叶子璐仍然心有余悸,不敢再把颜珂放在兜帽里了,只能一路用手拿着,小心翼翼地捧着,活像清宫剧里的小宫女似的,走路都不敢有起伏,唯恐惊吓到这个方才历经“生死时速”的颜珂。
一直转到了没人的地方,叶子璐才小心翼翼地戳了戳颜珂:“还……还活着么?”
颜珂没言声。
叶子璐无来由地心里一慌:“颜珂……颜珂你还活着么?活着给吱一声也行啊!”
颜珂终于动了,他长叹了一口气,十分忧郁。
叶子璐战战兢兢地等着听他的感想。
颜珂终于摇摇头,以一种异常复杂的语气说:“想我颜珂,也竟然有今天。”
叶子璐刚打算就此发表一点见解,就听见身后传来了脚步声,她立刻闭嘴,用胳膊夹住颜珂,假装他是一只普通的娃娃。
然后就被人叫住了。
“哟,叶子!太巧了吧?”
爹啦娘啦的……叶子璐如遭雷击,心想,虽说夜路走多了总会遇到鬼,可是她这是宅了多长时间才第一次早晨出门做运动啊!
竟然就碰上了陆程年!
这是追狗的时候不小心踩到了狗屎么?
“你住这啊?”陆程年一点也不能明白她心里的苦逼,反而非常热情地迎了上来,“我这几天休年假,正好过来看一个朋友,早知道你也住这……哎,你中午有事么?我请你吃饭吧?”
颜珂回过神来,从叶子璐的手臂缝隙里扫到了这位传说中高中的时候追过叶子璐的男人,心情微妙地想:老兄,我知道你的黑历史哦。
叶子璐脸皮发僵:“呃……这个……”
陆程年别有深意地看了看她:“老同学一场,别这么冷漠好不好,上回给我那号码是故意写错的吧?”
叶子璐就知道了,自己出门前绝对是忘了看黄历了!
她只得把颜珂重新塞回兜帽里,就听见颜珂这个贱人趴在她耳边说:“我说,这人不傻啊,怎么看上你了呢?”
这东西难道不是个贱人么?难道不是么?
叶子璐一想起早晨她还为他去追过一只狗,就觉得自己一片纯良的阶级感情都给浪费了!
她深吸一口气,露出一个十分勉强的笑容:“行,走着!”
陆程年:“你怎么跟要英勇就义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