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珂一口气哽在喉咙里,然而终于还是靠着强大的意志力,憋住了没说出口——不用说叶子璐这个神经粗大的货,就是一般人,接到了一个来自玩具熊的告白,会往心里去么?
显然嘛!
其实颜珂被卡在自己的身体里的时候,曾经把这件事冷静地思考了很久。
距离产生的美是有风险的,有时候人们只是陷在自己的幻想里,即使是神魂颠倒,也会随着一点一点地靠近而分崩离析,然而从最近的地方产生的感情却不一样。
他见到过她最狼狈的时候,最耀眼的时候,也见到过她所有的勇敢和懦弱,知道那个最真实的人,曾经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也曾经因为她的坚强坚持而动容。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颜珂和叶子璐说话的语气虽然随着他们越来越熟,越来越随意,却也越来越“客气”,他开始注意自己的话,学会了为了照顾她的心情而克制着自己毒舌的程度,让它们听起来更像是不恶劣的玩笑和调侃。
尽管叶子璐看起来有那么强大的自愈系统,但颜珂还是明白,她的信心仍然是非常脆弱的,他开始学会怜惜这种刚刚建立起来的、脆弱的自信,不忍心伤害它一点。
至于叶子璐这个人,颜珂觉得自己在这一点上跟陆程年英雄所见略同——让自己感觉快乐的、放松的,一想到以后的日子会和她生活在一起,就有种由衷的期待和满足感,那就是自己要找的人了。
颜珂认为,自己应该建立一个完整的作战计划,而在此之前,他必须先确认他的竞争对手是不是很强大。
他于是推了叶子璐露在被子外面的手臂一把:“给说说嘛!要不然我晚上睡觉都睡不着。”
叶子璐把眼睛睁开一条缝:“你本来也睡不着。”
颜珂:“叶小二!”
叶子璐撇撇嘴,把胳膊缩回到被子里,不情不愿地回答说:“我没答应啊……怎么可能会答应,你不觉得很奇怪么?”
颜珂问:“为什么奇怪?”
叶子璐睁开眼沉默了好久,以至于她似乎清醒了一点,等颜珂甚至以为她不打算说了,她才轻轻地开口:“我跟他又不熟……我心里那个陆程年还是陆小胖,他心里的我也还是高中时候那个小柴禾妞,可是呢,理智上,我又知道,他已经不是陆小胖那个样子了,但是陆小胖似乎……还没明白我也已经不是他印象里的那个人了,你明白么?”
她的话很绕,连叶子璐自己都险些被绕进去,颜珂却点了点头。
“这是不对等的,他说跟我在一起他轻松,我呢?我可一点也不轻松——你知道自己在别人心里是这样的,但是你又知道自己其实不是那样的,反正……很奇怪的感觉,累。”叶子璐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声音又含糊了下去。
她以前很少感觉到这种“累”,如果是之前,说不定陆程年那样真情表白以后,她一感动、脑子一热就答应了。
可是现在叶子璐觉得自己累得有些麻木,有的时候一个人在路上走的时候,她都有种自己头脑空空的疲惫感,却仍然是情不自禁地加快脚步。
她总是感觉自己有很多很多的事要做。
在这种情况下,叶子璐不想再应付陆程年了,感情毕竟是双向的。
颜珂一分钟没说话,等他想说什么的时候,却发现叶子璐已经以光速睡着了。
对于叶子璐而言,每天都像是战斗——别人平时辛苦,起码双休日可以休息,可是叶子璐呢,她打定了注意,一年四季都不给自己喘息的时间。
她仿佛有种潜意识,一旦歇下来了,拖延症就会卷土重来。
而她过分的努力并没有白费,很快,在新的工作岗位上,叶子璐就获得了一致的好评,这些好评就好像是对她努力的肯定,让她更加变本加厉起来。
颜珂的角色,也已经从一开始嘲笑她“好吃懒做”、“烂泥糊不上墙”的鞭策者,变成了开始会犹犹豫豫地劝她适当休息,多注意自己身体的保姆了。
叶子璐像是在一条笔直通天的大路上奔跑,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只知道没完没了地往前跑,好像强迫症一样。
她隐隐约约地知道,自己崩了一根弦,太紧了,迟早会断。
而这根弦就断在了王劳拉的一次玩笑里。
那天晚上已经很晚了,王劳拉和叶子璐都十分疲惫,疲劳的时候人的脾气也比较容易不好,叶子璐去卫生间洗脸的时候,听见了王劳拉房间里放的听力练习。
非常熟悉,正好是她曾经在网上看见的,关于拖延症的那一段。
那个词让叶子璐的神经突然有点过敏,不知怎么的,她的心情指数被直线拉低了。
等她洗完脸出来以后,遇到王劳拉去冰箱里拿牛奶,王劳拉就随口开了句玩笑,她说:“刚才我听见一个词,没见过,查了才知道,原来是‘拖延症’的意思,我一看就觉得特亲切——这不就是你么……”
“我怎么了?”叶子璐的语气突然变得冷冰冰的,然而疲惫麻痹了王劳拉的感觉,她并没有听出来。
王劳拉依然开玩笑地说:“你呀,不就是喜欢把什么事都压到最后一天做么,连看书考试都等到前一天晚上,资深拖延症患者,淡定姐嘛。”
“我什么时候耽误过正经事?”这回叶子璐话音里的敌意终于明显得叫聋子也能听出来了,她甚至有些遏制不住地用一种非常恶劣的语气说,“我真心要考的东西什么时候考不过去了?什么时候看书都有计划的好不好?你才拖延症呢。”
王劳拉愕然地望着她的背影,完全不明白自己这句玩笑话究竟是怎么得罪她了。
当然,她也不会明白的。
那一瞬间,叶子璐感觉到一股前所未有的难堪,就像是大庭广众之下,王劳拉毫不顾忌地揭开了她的伤疤,对别人说“看啊,这姑娘长过脓疮”一样。
针扎一样地疼。
第三十八章 第二次独立
叶子璐“砰”一声合上门,脑子里嗡嗡作响,胸口里像是着了一把无名火似的,烧得她头疼脑热。
理智上,她当然知道王劳拉只是随口开了句玩笑,叶子璐分得清正经的恶意和玩笑话,颜珂损过她那么多句,也没见得她几回当真,可她此时明明知道自己像个神经病一样,就是控制不了自己发火。
她那一声连颜珂在卧室都听见了,他从当天的报纸里抬起头,愕然地看着她。
叶子璐的脸色非常难看,颜珂只看了一眼,就知道她脑子里什么都没在想,整个人已经快给烧得快宇宙大爆炸了。
叶子璐就在一片沉默里,靠着自己的卧室门足足站了三分钟,闹哄哄不知道飞到了哪里的理智才终于缓慢回笼。她终于深吸一口气,后悔起方才的行为。
在颜珂察言观色地发现她理智回笼,打算说些什么的时候,就只见叶子璐迟疑了一下之后,果断打开了屋门,跑到厨房里拿出了她这一天刚从超市里买的两盒大果粒,磨磨蹭蹭地敲开了王劳拉的门,探头探脑地说:“这个是新出的口味,也不知道好吃不好吃,那个……咱俩一起勇敢地试个毒呗?”
王劳拉出来,拿走了酸奶,在她后背上打了一巴掌,两个人就这样,算是重新和好了。
看起来,这似乎只是一场小小的口角,两个人在一起住,总会偶尔因为这种鸡毛蒜皮的摩擦,一时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它简直连拌嘴级别的吵架都算不上。
然而却在叶子璐心里埋下了一颗地雷,她从此,才开始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恐惧。
赢了的人,反而会更害怕输。
叶子璐无法不怕拖延症,任何人都无法不怕那些生活中困扰着我们的顽症,她接受了自己,却始终无法原谅。
她觉得自己的内心并不坚韧,也并不强大——如果她足够坚韧,就不会有拖延症的困扰。她觉得自己虚弱得可怜,所有故事里主角应该有的好品质她都没有,她不勇敢、不聪明、不美,甚至连善良都算不上。
叶子璐觉得自己很可悲,简直一无是处。
有的时候,人是无法抵挡身体里激素水平的变化对自己情绪的影响的,高兴的日子过去了,总会有那么几天心情阴郁的时候。
“盛极必衰”是一种自然规律,即使星辰日月,也无法时刻高悬在头顶。
有时候,“巅峰”其实并不是一个褒义词,因为“巅峰”过后,意味着下坡路。
世界上没有人能不走下坡路,除非愿意在“巅峰”的那一刻死去。
叶子璐在经历了连续几个月的“好运”之后,开始恐惧起这种“下坡路”来,她心里隐隐约约地生出一种焦虑,特别是在她在新公司里工作了几个月之后——天上突然掉了个馅饼开始。
那天老板突然找到她,问她说:“小叶,有男朋友了么?”
叶子璐不明所以地摇摇头。
老板想了想,又问:“那你是……本地户口?”
叶子璐点点头。
老板看了看她,笑了笑:“别紧张,本地户口很好,会让你少很多顾虑。你的学历跟经历我都看过,学历呢,也算能拿得出手,人也年轻,知道上进,这几个月大家对你评价都很高,现在有这么个事,你看看愿意不愿意……”
叶子璐用了半分钟才消化完老板的话——外地的分公司那头需要从总部调一个人,基本相当于外放,还有一点管理培训生的意思,轮岗一年,在那边管事一年,两年以后会调回来,基本就可以直接进入中层管理人员圈子了。
而且这个“外地”也没有外到很远,距离龙城,火车其实只要一个多小时,周末完全可以回家,家里万一有些急事,也不会太耽误事——随着城市越来越大,人们的生活半径也会越来越大,住在四环开外到城市中心上班,每天其实也都要在路上浪费个一两个小时。
老板让她准备准备,交接一下手头的工作,月底就过去。
叶子璐被这个巨大的馅饼砸晕了。
可是接下来的事情也都赶在一起了。
就在她被这馅饼砸得迷迷瞪瞪地回了家,还没回过神来,王劳拉就跑来跟她说:“叶子,我跟你说件事。”
叶子璐一愣。
“我前一段时间打算换个工作,今天那边正式来通知了……”
“啊!你上回说的那家培训机构么?”叶子璐一时忘了自己的事,尖叫起来,“真的吗?王小花你太牛逼了!”
王劳拉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不是当讲师,我还没有那个水平,只是过去先当助理,这样我可以免费听听课,我想好了,等我以后学好了外语,就去申请当讲师,当了讲师,还要继续学,去考教育部的口译资格,然后再去参加同传培训,我想当个同传。”
王劳拉说着说着,眼睛就亮了起来,她的人生道路似乎一下子清晰明了了起来,每一步都有路标,每一步都有方向。
那些可笑的、跟她的生活隔着十万八千里的不知所谓的古董鉴赏书,以及书画拓本,都被她卷了卷卖破烂了,换来几块钱给自己跟叶子路一人买了个门口超市里廉价的冰激凌。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王劳拉开始过上了“踏踏实实”的生活,她从一只喜欢自卑地四处乱撞、愤世嫉俗的没头苍蝇,变成了一个有目标的人,每天的生活都像是一场升级游戏,叫人痛并快乐着。
叶子璐知道,王劳拉这朵蒲公英似的四处乱飞的小花,终于在这个大得离谱的城市里扎下了根,就此找到了自己的出路和一席之地。
以后再有人侮辱她的自尊,贬低她的人生价值,她就可以不用气得半夜磨刀却无处发泄,她可以名正言顺地骄傲地抬起头来,告诉对方“道不同不相为谋,咱俩的精神境界明显不是一个层次上的”。
将来她的孩子,可以自豪地对别的小朋友说:“我妈妈是个很厉害的同传,是高级知识分子,她可以赚很多钱,给我买很多漂亮的衣服,可以给我很好的生活,送我去很好的学校。”
王劳拉激动了一会,然后想起了正事:“哦,对了,我跟你说,叶子,那边虽然挺好,但是唯一的问题就是离咱这实在太远了,从咱们家过去要转两回公交车,天天打车我可打不起,所以我想……可能过几天,就搬家了。”
叶子璐怔了怔,她突然想起来,如果自己去了外地工作,只有周末能回龙城的话,租这个房子也就没意义了,她也要回她妈妈那里住了。
她们两个人,从萍水相逢的两个陌生姑娘,到一起租房子互相磨合、互不干扰的室友,到最后一起努力、一起经历过很多很多的倒霉事,为对方哭过也高兴过的好朋友,是多么奇妙的缘分……可是现在就快要散了。
叶子璐一方面为王劳拉高兴,一方面又有些舍不得的伤感,更多的却是对前路的迷茫。
她回顾自己这二十多年的人生,好像从未成功过,已经不记得成功的滋味,老板说的事,一开始让她高兴得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可这股高兴劲过了,她又担心起来——仿佛冥冥之中有一双眼睛在盯着她,等着看她如何得意忘形,然后一巴掌呼下来,再把她直接打回原形。
这件事一定会砸的,隐约地,叶子璐心里有了这样一种悲观的预期,她无法相信自己的好运,心神不宁地爬到了床上,抱住枕头翻了个身,随口对床头柜上的颜珂说:“熊珂,我跟你说件事……”
颜珂没出声。
“熊珂,我……”叶子璐的话音顿住,因为她看到了小熊无神的眼睛,叹了口气——颜珂不在。
随着龙城进入了夏天,天气越来越热,颜珂在小熊身体里的时间就基本和回到自己身体里的时间对半分了,叶子璐也慢慢地习惯了颜珂这种三天两头不由自主地消失。
她随手拿起床头柜上的小熊,跟那东西呆呆的眼神大眼瞪小眼了一会,顺手从旁边拿起一只黑色的签字笔,露出一个坏笑,打算要给这歪眼睛小熊整个容,把它变成只熊猫!
然而就在她兴致勃勃地画到一半的时候,大概是胳膊被自己压麻了,突然不知怎么的,叶子璐手一抖,签字笔就从床头掉在了地上,叶子璐的心也随着这突如其来的声音重重地一跳,那么一瞬间,她有了种奇怪的感觉——好像……颜珂再也不会回来了。
叶子璐脸上的坏笑突然潮水一样地褪去,她恐慌起来。
就好像她还是个很小的女孩的时候,在公园里松开了大人的手,一个人站在人来人往中茫然不知所措那样。
就好像她小时候学游泳,学会了基本动作和呼吸换气后,老师第一天拿掉了她背上辅助用的“海绵飘”,把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扔进水里时那样。
和王劳拉要分开了,现在,颜珂也要走了。
叶子璐打了个激灵,她发现自己只剩下一个人了。
一天又一天地过去了,颜珂依然没有回来,王劳拉在一个礼拜以后就搬走了,趁着周末,叶子璐和房东退了房,整理了自己行李,也准备踏上她惴惴不安的新的行程。
就在她在妈妈再三叮嘱下坐上火车离开,并且承诺到了那边换好外地电话卡后,就立刻群发通知的时候,一个昏迷了大半年的男人,在亲人和朋友们紧张地注视下,奇迹一样地睁开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