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这个局面,叶子璐毫无办法,一开始,她当然不甘心,依然四处搜索着新的工作,然而这一年就业市场不景气也确实是板上钉钉的事,又或许是她欠了些运气,总而言之,在她万般努力了一个月过后,依然一无所获。
当叶子璐已经用了一个月的时间,习惯了早晨起床查邮箱,就会看到夹杂在一些杂七杂八的广告中的拒信的时候,她终于不能再淡定了。
依然是努力了看不见回报,然而这一次却和她初到外地的时候那种摸不到门路的辛苦不同,她感到自己整个人的价值都被否定了。
这让叶子璐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刻意忽略了几次颜珂联系她的电话。
有时候她会想,如果颜珂还是小熊该有多好,她还能每天回家的时候毫无形象地对着他大哭大笑,撒泼打滚,然后犯贱找骂似的等着他的冷嘲热讽和一针见血。
可是颜珂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不再对她冷嘲热讽了。
颜珂虽然跟她臭贫,却对她很好,好到叶子璐现在想躲着他。
如果一定要深究其原因,也许是她认为自己已经不配的缘故。她春风得意,事业蒸蒸日上的时候,觉得颜珂很好,如果对方真的打算发展一点友情以外的感情,叶子璐觉得也可以顺其自然,可她对自己的评价已经直线下降到了一个新的水平,她的自尊心又出来作祟,不想给别人可怜了。
她不再有心情玩模型,连和人家商量好的几次在市中心的聚会活动都推了,然而寻觅新工作的一再受挫,又让她产生了某种对找工作的抵触心理。
抵触,所以她干脆不找了,每天回到家无所事事,不想出门玩,不想见颜珂,妈妈身体不好,又怕把坏情绪传染给她,不能说,于是只能看电视上网,那些她本以为自己已经一点兴趣也没有了的片子和小说,竟然奇迹一般地再一次吸引了她。
她从每天忙着找工作,变成了一副混吃等死的状态,可依然觉得自己很忙、很累、很不开心,活得像条狗。
叶子璐甚至为了寻找心里寄托,在路过路边的小饰品店的时候,给自己买了一个红线穿着的小佛像手链挂着,每天捏着小佛像求转运。
可是她一方面自己什么都不干,一方面对宗教信仰的理解依然十分浅薄有限,连“阿弥陀佛”的正确念法都不是很确定,六块钱一串的小佛像,又能给她什么慰藉呢?
当有一天,她妈妈发现她泡在卫生间里的衣服已经有点味道了,忍无可忍地逼着她去洗的时候,叶子璐骤然发现了这个场景的熟悉。
是拖延症。
那一瞬间,她出了一身的冷汗。
还有什么比恐怖电影中,主角九死一生地打败了大怪兽,已经过了很久的平静日子后,突然有一天打开门,发现那个应该被杀死的大怪兽正站在门口笑容可掬的打招呼,更让人毛骨悚然的呢?
看,历史是多么惊人地相似,哪怕在同一个人身上,哪怕中间只隔了两年。
可见世界上实在是没什么新鲜事的。
叶子璐用了两年的时间,成功地演示了一个非典型的完美主义者是如何被养成的。
一开始,她是没有建立起自信心的,战战兢兢、谨小慎微,认为自己什么都要学习,什么都不懂,每天很努力地观察别人是怎么做的。
第二步,她凭着一股仿佛出自于人本能的毅力,坚持不懈地努力,中间遇到很多挫折,但都被她一个一个打败了,努力终于换来了迟到的收获,她开始获得一定程度的成功,每一份成功都是她向别人、更重要的是向自己证明了自己能行的证据,她凭借着这些证据,终于建立起了自己的自信心。
第三步,自信心是个好东西,让她神采飞扬,让她不用化妆都有好脸色,让她看到广阔光明的未来。但人的欲望总是无穷无尽的,女人买化妆品只会买和以前档次一样、或者更好的,除非生计所迫,否则没有降低标准的道理。自信也一样,她开始需要更多的肯定、更多的“证据”来证明她的强大。
第四步,她的自信日渐膨胀,在潜移默化中变成了另一种东西,而她把自己抬到了一个虚高的地步,周遭充满泡沫,对自己的评价达到顶点,不能容忍自己身上有一点污点,对自己曾经是什么样的选择性遗忘,或者给那些不甚伟大的过去安一个“蛰伏等待”的动听头衔。
最后一步,某一天打雷下雨,生活动荡,她遇到了一个“巨大”的挫折,觉得自己的全盘都被否定了,泡沫崩裂,自信随之溃散,只留下了负隅顽抗着不肯从她身上离开的完美主义情节,以及焦灼着烘烤着她内心的“自尊”。
至此,构成了一个周而复始的循环。
然而月底还是到了,随之而来的还有颜珂的生日。
叶子璐万般不想去,包了礼物之后就想尽借口企图食言而肥,但虽然她什么都没说,颜珂还是感觉到了什么,他本来就是那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这回到了她家楼下堵人,大有她就是一个长进了地心的萝卜,也要把她连根拔起的架势。
终于,在颜珂的锲而不舍下,叶子璐被她妈给扫地出门了。
妈妈可不知道她心里头那些没完没了的纠结和痛苦,她只是单纯地觉得这个小伙子人不错。
叶子璐只得带着上坟一样沉痛的心情,上了颜珂的车,一路上都闷闷的,颜珂看着她仿佛比上次见面时尖出来不少的下巴直皱眉。他想得好好的,本打算趁这次机会,正式把叶子璐介绍给他的朋友们,把她带进自己的圈子,可她看起来却没精打采得要命。
颜珂的朋友里三教九流什么都有,叶子璐还在这里见到了梁骁——据颜珂八卦,就是王劳拉小姐曾经要死要活地暗恋过的男人。
梁骁跟上进青年颜珂是完全不同款式的,是个非常骚包的家伙,一亮相就把人的狗眼往瞎里闪,正业上的本事不见得有多少,吃喝玩乐的能耐倒是很能惊天地泣鬼神。
他什么都玩,什么都会玩,风雅的会,不风雅的也会,无论别人说什么,他都能游刃有余地接下去。据说他从中学的时候就跟着他那老不休的爷爷鼓捣古玩字画,在龙城收藏圈里有些名气,出过一本收藏方面的散文集,热爱美食,对全世界各地的美食都门儿清,可见其美其名曰“留学”的那些年里其实都干了些啥。
不管别人的兴趣在哪一个领域,他都能跳出来搀一脚。
叶子璐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神人,然后被颜珂不爽地拎走了。
“别跟他混一块,这烂泥糊不上墙的玩意儿。”颜珂如此这般地评论他的发小。
梁骁好脾气地转过头来,指着颜珂对叶子璐说:“这货毫无情趣,长到这么大,越来越变态,跟他一起时间长了,简直要让他给憋出抑郁症来。”
颜珂皮笑肉不笑地说:“我谢谢你了哈,纨绔子弟。”
梁骁一摆手:“不用客气,革命青年。”
叶子璐想起王劳拉那段无疾而终的暗恋,感觉王劳拉跳出苦海是对的,这梁骁,不是良人。
颜珂一直貌似有意无意地揽着叶子璐的肩膀,哪怕别人开他的玩笑,他也随意打个哈哈,不反驳,一脸默认,身上飘来一点淡得几乎有些分不清的男用香水的味道,衬衫是刚熨过才换上的模样,还刻意打扮过,中间的藏的意思叫叶子璐简直如坐针毡。
而就在她被扎得坐立难安的时候,一个年轻女孩似有意又似无意地靠了过来,端着一杯不知道是什么玩意的饮料,这女孩娇柔做作地“哎哟”一声,饮料就往叶子璐身上洒去,颜珂眼疾手快地伸手挡了一把,饮料大部分都洒在了他的袖子上。
他皱皱眉,抬头看见公司前一段时间刚刚在捧的一个小模特詹妮。
詹妮虽然中文名字不详,但确实是个血统纯正的中国人……还是个国产大美人。
如果说电视上出现的那些都是超出了人口平均值三倍标准差水平的小概率美人,但我国人口基数比较大,这种水平的美人依然免不了要烂大街,到不了惊人的境地,那么这位詹妮小姐,显然就已经是超过七倍标准差水平的极限情况美人了。
公司捧她自然有公司的道理,凭詹妮的模样,就算她脑子里只有一坨浆糊,满嘴说的都是天下无双的屁话,大家也会原谅她。
而詹妮不负众望,真的就在叶子璐还没从见到大美人的恍惚中回过神来的时候,就上赶着跑来说了句屁话。
她看着叶子璐,脸上露出一些微妙的惊愕,对颜珂说:“颜先生,这就是你的新女朋友啊?怎么看起来和辰姐完全不是一个类型的呢?”
詹妮说完这句话,故意捂嘴轻笑一声,扫了叶子璐一眼——唯恐别人不知道她表达的重点不是“类型”,而是“质量级”。
叶子璐暗暗翻了个白眼,连解释一句“我不是他女朋友”的这种话都懒得说,敷衍地笑了一下,把颜珂的爪子从自己肩膀上甩下去,自顾自地去拿了块不知道谁买来的巧克力慕斯吃。
颜珂深知这位詹妮小姐是个什么东西,因此面不改色地说:“小辰又不是我女朋友,她什么类型跟我有半毛钱关系?詹尼小姐不是去上过培训班了么?怎么逻辑还这么混乱,回头我记得给你换个经纪人。”
詹妮:“……”
颜珂不再理会她,抬头找叶子璐:“哎,叶……”
可他不过一句话的时间,一般人连半块巧克力也来不及塞到嘴里,原本站在那里的叶子璐却神奇地不见了……还挟持走了一块蛋糕。
颜珂不知怎么的,心里突然一沉。
作者有话要说:注:来自《因为痛,所以叫青春》的台版宣传海报
第四十三章 最痛苦的事
叶子璐拿着蛋糕,就像个小超人一样,一路飞奔了出去——当年她念书的时候八百米考试如果也有这个速度,就不用厚着脸皮请体育老师吃饭求放水了。
她这样一鼓作气地顺着大街跑到了路口,一口气跑到能拦到出租车的地方,张牙舞爪活像告状一样地拦了一辆车,司机师傅还停稳,她就跳了上去,飞快地报出家里地址,满嘴跑火车地说:“师傅麻烦您开快点,有大流氓追我!”
司机师傅一脚把油门踩了下去,横眉立目地问:“什么?还有这种事?龙城治安怎么越来越差?你报警了么?”
叶子璐一晚上什么都没吃,整个人正饥肠辘辘,她顾不上别的,先剥下蛋糕上的锡纸,一口咬掉了一半,含糊不清地说:“报什么警啊,等警察来了,乌龟都能从这跑到护城河去了,还得被拎到局子里做笔录,净耽误事。”
司机师傅:“……”
他从后视镜里认真地看了这个奇特的乘客一眼,认为这个姑娘不像是被流氓追的,反而有点像是刚流氓了别人急着逃跑的——看那吃相,鼻尖上竟然还沾了一点奶油!
于是司机师傅不肯再跟她说话了,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地开车,等红灯的时候还把挂在胸口的外衣拉链一直拉到了脖子底下,打算用肢体语言向女流氓展示何为“凛然不可侵”。
叶子璐三口两口啃完了蛋糕,吃太快了,冷冰冰的甜食噎得她胸口疼,用力锤了几下才好一点,她扭过头看着飞快倒退的景物,仿佛一个旁观者一样地审视着自己,心说,颜珂可千万别追上来啊。
颜珂要是追上来,叶子璐估摸着以自己的脾气,一定会控制不住,二话不说就会翻脸,但是熊珂对她那么好,她不想跟他翻脸让他难过。
叶子璐把脸皮绷得紧紧的,好像在思考一件特别严肃的事,然而她心里就像是一个热热闹闹的大舞台,什么人什么事都往上挤。
一会是那两年在外地受得委屈,回来以后得到的不公——她一想到自己的无能为力,就愤怒得不能自已,然而这是外面,司机师傅和她非亲非故,她就算愤怒得想把龙城踩个窟窿,此时也只能铁青着一张脸忍着,忍着。
而忍着忍着,她的思维又会自动跳转别处,总而言之,是一会幻想自己的成功,一会嘲笑自己的失败。
终于,长长的一段路,叶子璐什么都没想明白,除了一点——今天晚上她就不应该跟着颜珂出来。
何苦呢?
她只不过是个狗屁能耐没有的小职员,混进那些个衣香鬓影里干什么呢?果然是自取其辱,怨不得别人。
詹妮说的话,叶子璐以为自己一开始没有当回事,她觉得自己离开颜珂那里的时候,还是非常冷静客观的,可是心里复杂的怒火却好像一个火种,不显山不露水地埋藏着,非要等到吹了风,才会一点一点地以燎原之势着起来。
怒伤肝,自己的肝,这件事每个人都知道,愤怒与焦虑是损己不利人的事。
然而有时候愤怒就像爱情一样,都会叫人情不自禁。
对于叶子璐而言,她可以克制不把火发在外面,却无法控制自己的心情。
这种愤怒无法通过一句“怎么和这种人一般见识”来缓解,她在心里死命地贬低詹妮,以说服自己和那种胸大无脑的货色不是同一层次的,可是依然于事无补。
按理,人还不应该和狗一般见识呢,难道走在路上的人无缘无故被狗咬了一口,就能心平气和不生气了么?
那是放屁。
但她的愤怒久久无法平复,却是因为其实这里头本就无关别人。
她受到了侮辱,却无法以牙还牙,她受到了蔑视,却无法证明自己。她看自己十分不顺眼,毫无底气,精神上就像是个赤/裸脆弱的小孩子,所以连一丝丝的轻视,都能给她造成致命的伤害。
叶子璐怀着满腔的愤怒和委屈,心里愤愤地想了五六种让詹妮身败名裂的办法,然而一推开自己的房门,又开始满心凄凉起来——她连自己的事都拢不过来,哪还有工夫琢磨怎么害别人?
她近乎麻木地刷开微博,漫无目的地在网上乱翻,带着莫大的恶意去给几个陌生人留了言,还上了人身攻击,这种散发的恶意在一定程度上转移了她的注意力,让她获得了片刻的安静。
可这片刻的宁静,很快被颜珂接二连三的电话打断了。
叶子璐连网页也读不下去了,她只能木然地坐在椅子上,目光盯着屏幕,听着电话铃一遍一遍地响。
接着,仿佛双管齐下一样,颜珂的企鹅头像也跳了起来,再之后,微博页面上闪出了一条私信提示。
叶子璐有那么一两秒钟,是屏住呼吸的。
然后她突然挪动着鼠标,把两个地方的颜珂都给拉黑了,接着又把自己的手机狠狠地摔在了墙上。
叶子璐的手机还是老式的,这一摔,后盖掀开,电池就掉了出来,于是什么动静都没有了。
她做完了这一系列的动作,就像困兽一样地站了起来,在屋里走了几圈,想砸东西的欲望让她的手指都颤抖了起来。
此时,叶子璐不想听见任何人的关心,也不想听见任何人的安慰,她就像是一头陷进了沼泽的食肉动物一样,只想歇斯底里地咆哮和撕咬东西。
以后不和颜珂来往了——叶子璐像是和谁赌气一样,心里下了这样一个决定。
然后她的思路开始往越发诡异的方向跑偏而去——对,她要辞职,离开这个破公司,哪怕去路边摊煎饼,也不给别人打工了,她还要离开龙城,把这一段的经历、那些所有认识的人和事都彻底从她的生活中抹去,到南方去,重新开始,不混出个名堂来绝不回来。
她要衣锦时候才还乡,要把每一个侮辱过她错待过她的人都狠狠地踩在地上,要让那些故意或者无意地错过她的人痛不欲生——管他们到底是不是无辜。
叶子璐想象力有限,但尽管这样,她还是成功地脑补了一出狗血淋漓的豪门恩仇录,可惜这个故事烂尾了——因为她妈妈敲着她的卧室门问:“叶子,什么东西摔了?那么大动静?”
叶子璐冲动地打开了门,打算把她刚刚想出来的“决定”告诉她妈。
叶妈妈敲了门就不在意地转到了客厅里,嘴里絮絮叨叨地说:“你小心一点啊,都这么大姑娘了。今天怎么这么早回来?我还以为你要玩得晚一些呢。”
“妈,”叶子璐清了清干涩的嗓子,突然说,“我跟你说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