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师伯?”冉清桓挑挑眉。
来人点头。
冉清桓忽然痞痞地一笑:“我还你大爷呢。”
来人微微皱皱眉,随即又释然,摇头说道:“这个时空的孩子都这么不懂礼数的么?我是不是该替瑾教教你……怎么对长辈说话?”
“肖兆,我家孩子用不着你教!”一个白色的身影出现在两个人中间,护住冉清桓。
可惜,在场的两个人没有一个觉得意外。
肖兆说话的声音越发温柔:“我说么,你教的人不可能是鲁莽之辈,原来是有恃无恐。”
冉清桓皱皱鼻子:“煮饭公,你的味道我隔着八里就闻到了,一直跟着这个不知道哪庙唱戏的盲流干嘛?”
凤瑾难得没跟他贫,他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吩咐:“清桓,早点回家洗洗睡吧。”
“唔?”冉清桓迟疑了一下,看看肖兆又看看凤瑾,耸了耸肩,“好吧,反正我学艺不精,也帮不上什么忙,先闪回去了。”
他说到做到,居然真的就转身,把外衣翻过来,双手插进口袋,慢条斯理地腿儿了。
肖兆轻轻地问:“你就不担心你师父么?”
冉清桓头也不回:“反正你们也打不起来,我担心什么。”
肖兆眼睛眯了眯,注视着冉清桓越走越远的背影:“你这徒弟,真是不简单,真是不简单……”
凤瑾眼观鼻,鼻观口,全身都在戒备,完全不打算理会肖兆说什么。
肖兆神色复杂地笑笑:“活了近千年,你竟不如这孩子看得透,瑾,中秋之夜,我在‘老地方’等你……好久没有好好聊聊了。”他说完把鬼魅收在手心,隐没在砖墙里。
凤瑾独自站在原地,拳头紧握,指甲抠进了肉里。
第二章 离恨恰如草
屋里的灯是黑的,凤瑾还以为冉清桓已经睡了,开门的时候放轻了脚步,谁知道一进客厅就看见电视开着,里面放着乱七八糟的电视剧,少年窝在沙发里,手里端着一杯凉了的咖啡,听见动静回头看了一眼,脸被电视的荧光映得阴惨惨的。
凤瑾让他吓了一跳,失笑着按开了灯:“干嘛不开灯啊,吓唬人。”
突如其来的亮度让冉清桓情不自禁地用手挡了一下,眯了眯眼,把咖啡放在桌上,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回来了?回来了我去睡了。”
原来……是在等他,凤瑾不由心里一暖。
“对了,”冉清桓揉着眼睛,回头说,“交给你一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今天从外边买回点熟食来,结果眼大肚子小,剩了好多,冰箱里都满了,我就放餐桌上了,赶紧吃,要不明天该坏了,浪费是不对的。”
“我原来不是说不回来了吗?”
“我估计你得回来,”冉清桓特别肯定地说,“真的,看你那样就知道得回来寻找安慰。”
凤瑾心里清楚冉清桓已经在外面吃过了,而且遇到肖兆的时候他手里还没有什么熟食,显然就是给他专门买的,这孩子虽然嘴硬了一些,心里却最是体贴入微的。
这时候本来已经推开自己卧室门的冉清桓忽然停住脚步,一脸八卦地说:“对了,老头,那个拽兮兮的变态,不会是你旧情人吧?”
“滚!”前言收回。
第二天一大早,凤瑾意外地发现赖床成瘾的冉清桓已经起来了,还买好了早饭在等他,于是诧异地走过去,伸手摸摸他的额头:“没烫啊……”
冉清桓鄙视地甩开他的手,把凤瑾砸给他的材料又砸回来:“什么玩意儿啊,这东西?你写小说怎么的?”
凤瑾拆开豆浆的袋子:“怎么样,有没有什么想法?”
冉清桓看着他:“没——想——法——”
凤瑾低头想了想,慢慢地收敛了不怎么正经的神色:“大可不必藏着掖着,这些年来你虽然不学无术,却是精研厚黑和兵法,当我不知道么?”
“好玩而已,全当打发时间,你那么较真干什么,还精研……”
“那你告诉我对这个有什么看法。”
“不骗你,真没看法。”冉清桓尽量做出真诚的表情,“呃……除了诸侯制的弊端多多。”
凤瑾叹了口气,放下筷子:“你这样,我走了都不放心。”
冉清桓的手不易察觉地抖了一下:“你什么时候走?”
“今年重阳。”凤瑾微微垂下眼睛,“还有两个月。”
“哦。”冉清桓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十多年了,突然因为那个人就要走——前半生留下的烂账,看来是非了结不可了。
“十多年了,仍然是这么冷的性子。”凤瑾轻轻地敲着冉清桓抛给他的材料,纸张明显有被仔细翻看过的痕迹,可是那个看过的人却淡淡地坐在对面不肯说一个字:
盛德十八年,大律失势,八国诸侯并起征讨,吴氏江山风雨飘摇。
北有北蜀、洪州、闵州,彪悍感慨之地。
南有燕祁、岭东、泠州,富饶鱼米之乡。
更添西戎,南蜀,野心向北,一时动荡不堪,生灵涂炭。
八国之中,以洪州、燕祁最盛……
凤瑾说道:“好,你不说,我说,这些人,除了泠州民风异常柔弱,这些王侯,每个人都有问鼎之意,势必有一场大战,必定是人间浩劫……”
“跟我有半毛钱关系?”冉清桓皱皱眉,“老头,你没事吧,哪找来的蹩脚故事也当真?”
“冉清桓,我跟你说正经的!”凤瑾怒道,“如果有一天你真到那个世界,也能事不关己地说这种话么?!”
冉清桓放下筷子:“你究竟想说什么?”
凤瑾看了他一会儿,少年的眼神清澈如水,却不知道为什么,随着时间的流逝,他越来越看不懂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什么时候开心,什么时候悲伤难过,甚至在乎什么,不在乎什么:“你就不想知道自己的身世么?”他缓缓地从怀里掏出一块巴掌大的翡翠,举到冉清桓面前。
冉清桓的目光在那块成色大小及其难得的翡翠上扫过,便落到手里拿着的包子身上,仿佛那千金价值的东西远不如楼下一块钱三个的小笼包有魅力,他咬了口包子,慢条斯理地咀嚼后咽下:“不想。”
凤瑾微微一愣。
“还是那句话,跟我有半毛钱关系。”冉清桓表情漠然地像是青灯下入定的老僧。
凤瑾停了一下,忽然开口说道:“你……是不是已经不愿意相信我说的话?”
“你想多了。”
凤瑾沉重地闭上眼睛,把翡翠收到怀里,不再出声,味同嚼蜡地吃着早餐。
冉清桓随手用遥控器按开了电视,早间新闻里正在分析CPI,两个人都沉默,只有电视感觉不到气氛的尴尬,自顾自地聒噪着。
片刻后,冉清桓擦擦嘴,站起来做了个鬼脸:“今天该你收拾了吧?”
凤瑾难得不争辩地点点头,忽然问了一句:“清桓,如果你到了这个世界,最想做的是什么?”
冉清桓顿了顿,似乎没料到他问出这个问题,想了想,忽然浅浅地笑了下:“剽窃些唐诗宋词,拿到青楼楚馆换些银子,要么给人看看风水,实在不行就挖坟盗墓,攒够了钱就找个不太穷也不太富的地方买个小房子,置些家当,读书,旅行,听故事……如果你有事不能出席,那就,一个人。”
凤瑾没有抬头,冉清桓看了他一眼,眼神有些深:“我去书房了。”
日子仍然是一天一天地过,平静得像是要长毛,暑气渐渐褪下去,九月份开始,冉清桓开学,凤瑾忽然开始早出晚归起来,有时候甚至彻夜不回,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美人脸上的沉郁之色越来越浓重,回家之后通常倒头便睡,似乎是累极了。
一个傍晚,冉清桓推门进来的时候,发现凤瑾歪在沙发上,过于秀丽的眉微微皱着,睡得并不安稳。毕竟是立秋了,他叹了口气,到屋里拿了个毯子,轻轻地搭在凤瑾身上。还没等他直起身子,手腕忽然被一把抓住。
冉清桓吓了一跳:“没睡着还是让我吵醒了?不带这么吓唬人的。”
“给为师倒杯水。”
“怯,你自己没长手还是没长腿?”冉清桓一边抱怨着一边倒了杯水给他,“呐,要不去你自己房间横一会儿?我刚打了外卖电话,等到了我叫你。”
凤瑾皱皱眉:“怎么又是外卖,自己下碗面也比外头的东西吃得舒心吧?懒死你。”
“我下厨?”冉清桓大摇其头,“等实在没辙了再说吧,机会成本太高,我怕你吃起。”
凤瑾看看他:“你闲书的涉猎范围又扩大了,连经济类的都不放过了。”
冉清桓眨眨眼睛:“学校必修课之一,毛主席保证,不学都不行,我这正痛苦着呢——”
“我没说你看闲书不对啊,”凤瑾笑笑,却又马上收住,“清桓,我有话跟你说……”
冉清桓坐在他对面,把包仍在一边:“什么话?”
凤瑾在他坦然的目光下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叹了口气:“算了,也没什么要紧的,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不带你这么浪费祖国大好青少年感情的。”冉清桓扁扁嘴,一拍膝盖站起来。
“等一下,”凤瑾叫住他,伸手探进怀里,把那块翡翠掏出来,“这个拿着。”
“挺沉的,还有辐射……”
“拿着,本来就是你的东西,”凤瑾硬塞给他,转身进了厨房,“你将来穷困潦倒了连外卖都要不起的时候,拿这个还能换点生活费。”
冉清桓低头看着晶莹的翡翠,正面是个浮雕的如意和祥云,背面刻了“箫语”二字,他扬扬眉,抛了一下又接在手里:“嗯,不小一笔财,够喝一壶的。”
凤瑾要说的话终究没有说出口,也许是无尽的歉意,也许是殷殷的叮嘱,然而都不重要了,第二天是中秋,正是团圆夜,凤瑾没有回来,冉清桓在餐厅桌子上给他留了一盒月饼,然而到后一天晚上的时候,凤瑾仍然没有回来。
冉清桓思量了一下,终于推开了凤瑾卧室的门。
他向来不爱管闲事,如果非必要,很少进凤瑾的房间——说是卧室,其实更像书房,里面藏书千卷,线装的,竹简的,甚至丝绸的,应有尽有,他的窗户关的严严的,床褥收拾得干干净净。冉清桓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心里忽然有种强烈的感受:这个人走了,再也不会回来。
他进了屋,凤瑾床边的小桌上用镇纸压着一打纸,冉清桓拿起来翻了翻,正是凤瑾留给他的出师题目,他叹了口气:“这么明显的提示……明显就是让我追去,可是你怎么就能笃定我会管你的破事呢?”
他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微微闭上眼睛,好久不动一下,仿佛睡着了,突然,他一跃而起,恨恨地说道:“我还真是要遂你的心愿。”
碧落黄泉,天上人间,只要存在,无论是什么样的时间空间,自可来去。
冉清桓第一次睁开眼睛看这个陌生的世界,没受过污染的空气新鲜得让他忍不住深吸了两口,真是美好的地方啊——如果没有天下大乱和征战不休。他凝神,仔细地分辨着凤瑾的感应,追寻而去。
此时,吴氏江山正风雨飘摇,大律走到了它命数的尽头,南边的风吹来血染的气息,盖过了初春第一枝柳条的清味,四方蠢蠢欲动,野心与欲望最大限度地充斥开来,此起彼伏,分崩离析的天下,正酝酿着新的开幕。
而九州的大一统,还遥遥无期。
冉清桓招来快马一匹,低头看了一眼身上,入秋以后的长款风衣,虽说是特别了些,但总归还是有点复古元素,不至于太过突兀,林子里有人气,他不想惹麻烦,尽量低调行事。凤瑾的的确确就在这林中,可当念及“林中”二字时,他忽然心生不详,可不正是“临终”的谐音么……
冉清桓甩甩头,翻身上马,轻夹了一下马腹。
而此时,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大人物正独坐帐中,对眼下的局势微微发愁,这个人就是燕祁锦阳王郑越——六年后一统天下的广泽大帝。
八王同时举起诛杀暴君的大旗,燕祁军与京州军在莫愁岭竹贤山附近狭路相逢,燕祁方面是锦阳王驾亲征,遭遇了京州最为凶悍的将领查明起,锦阳王退守竹贤城中,双方一时僵持不下。
燕祁五大上将之一齐皊卿亲自押送粮草至此,此处不明原因地连连下了两天暴雨,雷鸣电闪,如神鬼降临,才安生下来,齐皊卿令人快马加鞭,一行辎重正急急行路。
忽然一阵马蹄声传来,齐皊卿微微一愣,他多年征战沙场,此时仅仅听到马蹄声便知是单人单骑,只是不明白荒郊野外地,传令兵才刚刚派出,怎会有人只身至此。
“将军。”卫兵觑着他的脸色请示,齐皊卿摆摆手,适宜静观其变。
没一会儿的功夫,只见远远的一人匹马而来,浅灰色的长衣翩然,虽说样式有些古怪,但不碍观瞻,□一匹墨色神骏,竟似有日行千里之能,来人无鞍无甲,长发只用一条窄窄的发带简约地束在腰间,许是行路太急,发带忽然断成两截,他一把发丝随风而起,不知为什么,却让人感觉不到凌乱,反而有种出尘的飘逸。
那人远远地见了这队人马,不禁怔了怔,急急地刹住马,免得冲了对方的队伍,退让在一旁,以示没有敌意。
齐皊卿这才有机会看清这人,还是个少年,约莫弱冠,长相极为俊美,然而略微有伤于纤秀,显得不那么真实,他衣着简单,裁剪得非常利落,此时退让一旁,虽说人神色淡然,那马却仿佛通了主人的心意一般,在原地踱着,多少有些焦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