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了声息,郑越低头一看,这人已经头已经歪在一边,明显是睡死了。
“把这位公子带回去,醒过来以后叫人仔细伺候着,”郑越吩咐,“喝成这样,怕是好受不了。”
“王爷,”齐皊卿将翡翠呈到他面前,“过目。”
“唔?”郑越拿在手里看了看,“他叫箫语么?似乎是泠州产的‘汶水翠’?”
“不错。”
汶水翠是泠州特产,细看这一块,浓绿色分布均匀,质地很细,因其透明度高,水份充足,使得颜色质感更好看,行家称为起莹,鲜阳夺目,纵使在燕祁的富饶之地,若非王宫贵族,也难见到这样价值连城的好翠。
郑越沉吟了一下:“那便更要带回去了。”
“王爷信他的话么?”
“你说克敌之计么?”郑越沉吟了一下,“孤暂时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法子,而且……就算是敌人圈套,也不知道我们究竟是哪一天动手不是么?”他笑笑,意思不言而喻,如果是圈套的话,敌人必定早知道郑越的路线,在目前看来,是不大可能的。
何况这人的最后几句话,说得那么到位。他相信自己的眼光,这样的人,不是京州留得下的。
“是。”齐皊卿上前抱起烂醉的少年,那人似乎感觉到有热源,往他怀里靠了靠,低低地嘟囔道:“师父,我不气你了,别不要我……”
就像是个迷了路的孩子,带着一点委屈。他身上是浓浓的酒气和在地上滚来滚去时沾上的泥土味道,但是齐皊卿却不知为什么,竟从中嗅到一股仿佛新雪一样的清凉气味,心里不知为什么,有那么一瞬间,柔软了起来。
第四章 雨打萍
冉清桓这一觉睡过去,便是整整两天,当中错过了一场精彩之至的战斗,锦阳王夜袭查明起大营,那一夜火光冲天,燕祁人如神兵天降,然而查明起不愧其勇猛之名,迅速反应过来,并且一眼便看透了前来夜袭的燕祁人的真正实力——不过一两百,除了放把火,造点声势,扰人清梦外搞不出什么大名堂——锦阳王的心思他清楚得很,那人惦记的是整个天下,八王讨京也不过是挂了个号,打好了算盘在最后临时掺一脚是那么个意思得了,在这里碰上纯属意外,怎么可能把精兵劲弩浪费在自己身上?
可是混乱中却有个消息让他怒发冲冠——燕祁肖小,偷营放火不说,竟然劫走了姳嫣!
姳嫣是他那年路过泠州的时候以一斛明珠换来的,发长七尺,光可鉴物,腰身一握,弱不胜衣,其有疏色,艳绝九州,更是能歌舞,尤善吹箫。查明起是附庸风雅,自命风流之辈,对这姳嫣一时恩宠无双,就连西南行军都不忘将她随身带着,此刻居然被燕祁人掳走,叫他怎能不怒?!
他立刻喝令点兵,追了出去。果然不出冉清桓所料,京州军被人深夜袭营,出来一看又火光冲天,早就乱作了一团,哪里跟得上他风驰电掣般的速度?查明起心里火烧火燎地惊怒交加,只顾一马当先,身后的人却是越来越少。他当然不可能全无察觉,然而此时除了暗骂手下兵弱,他倒也真的有恃无恐,一来自恃武艺高强,二来他笃定,郑越不肯认真用兵。
而陷阱却已经张开了嘴。
追了一阵子,前方忽然鼓声大作,无数火把一瞬间被点了起来,查明起一惊,立刻勒住缰绳,惊觉不对,回头时,身边京州军已无有多少,再想撤也已经来不及了。
冉清桓对他的评价其实很精确,恃勇而志骄,查明起自认看透了郑越,否则以其智勇,断断不会匹马追击。
同时,京州军也正如事先所说——兵如绵羊,大律的江山,确实气数已尽。
这一夜,锦阳王尽挫京州“精锐”,斩敌大将查明起,俘虏无数,而此时作为京州南门户的落雪关,也被南蜀二十万大军兵临城下,吴氏正在做最后的抵抗。
冉清桓睁开眼睛的时候,却是日头初起的一个平静的早晨,彼时一切已经尘埃落定,空气里闻不到任何硝烟的味道,四下平和的就像是仍然在二十一世纪时候的某个周末,没有闹钟,没有打扰——当然,除了入目处古意森森的纱帐,还有宿醉后的头痛欲裂。
他猛地坐起来,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这是到了哪里。
门被人推开,他抬头看过去,一个少女笑盈盈地站在门口,手里端着洗漱的东西。
美女耶……冉清桓呆了一下,随机奉送了个彬彬有礼的微笑。
“公子可是醒了,都睡了两天了,王爷说,今天公子要是还不睁眼,就要找御医来看看了。”少女声音极其清脆婉转,口音里自然地带着一丝糯软,听起来让人异常的舒服。
可是……什么王爷?
少女见他一副什么都想不起来的无辜表情,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两颊上有一对圆圆的酒窝,煞是俏丽:“莫不是忘了?公子酒醉荒郊,刚好碰见我家王爷,外边都传开了,据说克敌的妙计还是公子给说的呢,无怪王爷千叮咛万嘱咐叫婢子伺候好了。这里是竹贤城内,否则婢子是不便进入军营的。”
“是吗……”冉清桓笑不出来了。心里迅速盘算了开,这附近敢自称一声王爷的,只有锦阳王郑越,距离不远,而且从材料上来看,郑越行事非常仔细,亲自考察周围的地形不是没有可能,暗暗惨叫一声,自己从小到大第一次喝醉,不会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吧,“我哪有那么神,姐姐别听他们谣言乱说,怎么称呼?”
“婢子叫做灵云,乱讲不是乱讲,婢子反正分不出来,公子先洗漱吧,等会儿婢子端药汤和早膳来,”少女看着冉清桓道了谢,也不用她动手,便料理起自己来,于是柔柔地又补了一句,“公子这般文秀精细的人,还这么年轻,跟他们外面舞刀弄枪能有什么关系?本来婢子也是不信的,可是王爷说一会要亲自拜访公子,还要请公子回都城锦阳,可就由不得婢子不信了。”
冉清桓差点在脸盆里淹死。
而这个时候,郑越在等一个人,这个人没有品级,也没有什么名气,长得獐头鼠目,实在不大上得了台面,然而他能让锦阳王等待,是因为他有一个特长。不管是多少年的陈年旧事,只要他想要知道,就能如数家珍。
简而言之,就是情报人员。
郑越其实平时不大看重这些类似江湖骗子的非官方情报人员,他们能挖到的情报多半是谁又和谁偷情了,谁又是谁的私生子了,哪家的小妾毒死了正室之类,而现在,他却要委托这种人去查一块翡翠的来源——也就是,那个不知名的年轻人的身世。
风采不凡,却不拘小节,貌似身无分文,却带着价值连城的翡翠……何况,郑越敏锐地感觉到,这个人的眼光很是透彻,而在眼下这个混乱的局面里,他最需要这样一个有着透彻眼光的助力。
“箫语……”不要让孤失望。
冉清桓想好了托词,然而等了整整一天,也没见锦阳王的影子,于是开始计算着脱身的可能性,晚饭过后,他借口散步,在外边遛了一会儿,粗略地判断至少有八九个人在盯着他,立刻便打消了不辞而别的念头。
虽然非常非常地不想和这位锦阳王搅和在一起,但他也同样不想惹麻烦,特别是现在这种状况——全身的法力都被凤瑾封住,他自己又没有三头六臂,还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再者好吃好住,其实也不错。
而这个时候,另一位被困在燕祁营中的人的状况却要自由的多。
姳嫣虽然被俘,但由于锦阳王亲征在此,军纪相对要严明的多,没人为难她,加上她又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看守对她的态度也很宽松。
夜里多思而难以入眠,姳嫣将玉箫取出,只身来到空地,坐在一块石头上,悠悠地一曲荡漾开来。她吹的是泠州小调,箫声如泣,然而自古嗜甜的泠州人所作的曲子却要温婉灵动得多,甚至有几分俏皮在里头,只是姳嫣一曲响起时,不知为什么,每个音都有种涩然,像是古曲的高玄难解,叫知音人听在耳朵里,隐隐地有种凄凉意味。
感曲怀人,有人念及高堂妻子,有人黯伤身世,有人叹息旧时韶华不复,有人,归思难收。
闻音者都不禁如冉清桓一般,披衣起坐,彷徨而出,远远地看着那月下美人静坐吹曲,不曾留神风中露水,恍然间已打湿衣襟。人们想起那火光冲天的一宿,须发皆张的男子纵马狂奔的场景……亦或被乱箭射死的场景,一时难以想象这样清媚的女子对那查明起究竟是抱有什么样的心思情感,念及这般无双的红颜,眨眼便失了依靠,兴许就要这么薄命于乱世,不禁让人心声怜惜。
郑越不声不响地在她身后站了许久,直至一曲终了。
姳嫣这才不慌不忙地站起来,对郑越福了一福:“民女参见王爷。”
郑越打量了她一会儿,风尘女子果然不比寻常闺秀碧玉,虽然抛头露面,但总算是见过些市面的,难得她面对锦阳王竟然没有半分慌张之色,他点点头:“泠州的曲子?”
“也不算是。”姳嫣歪着头想了想,“不过是借了个调子,民女自己润色所得。深夜难以入眠,吹来解闷,若是打扰大人们休息,民女不吹便是了。”
郑越摆摆手:“不碍,真正想睡的人总睡得着,查明起已死,你……可有什么去处么?”
姳嫣淡淡地笑笑:“多谢王爷,若王爷开恩,放民女一条生路,民女也别无所长,不过就是从哪里来的回哪里去罢了。”
“唔,”郑越沉吟了一下,“这样,姳嫣姑娘,孤不敢夸口,但锦阳总是比泠州繁华些的,有时候孤也想听听民间的声音,若姑娘有意,可以随军回去,帮孤经营一处耳目可好?”
他总是能把最不雅的词用最得体的方式表达出来,姳嫣想了想:“民女实在没有理由拒绝王爷厚爱,不知能为王爷做些什么?”
“姑娘可会些羁旅怀人的曲目?”
“倒是会几首。”
“好,”郑越笑笑,“到锦阳前的这些日子,可否辛苦姑娘每夜出来吹些时候?”
“自当从命。”姳嫣低了头,没问为什么,眼前的温和男子给他某种琢磨不透的感觉,就像是……风,和煦的时候吹面不寒,却不知它什么时候就掀起滔天巨浪。
郑越笑笑,这女人懂事得很,查明起为她送了命,倒也不能不说是死得其所——那年轻人实在不是池中之物,尤其是他刚刚得到准确的消息,那人的身世倒是和燕祁大有渊源,那么,无论用什么手段,这样的人,都要为孤所用。
次日清早,冉清桓闲得无聊,问灵云要了一管箫,倚在窗边,慢慢地重复着昨夜听到的曲子,他多少学过一些,虽然不大精通,但天资总算不错,小半个时辰以后,也能学出些模样来。
一曲下来,总觉得差了些什么,他无奈地一笑,果然是半吊子,一抬头,却看见两个男子站在门口,灵云毕恭毕敬地侍立在一旁,冉清桓一愣,后面的男子他有一面之缘,正是那天押送辎重给自己让路的将军,前边的……似乎有些眼熟。
他站起来,将箫放在一边:“不知王爷驾临,有失远迎了。”
郑越微微一笑,反客为主地自己找了把椅子坐下:“快别客气,坐。这里可还习惯?”眼前的人气质微冷,和那日不可一世的饮者简直判若两人,仿佛丹青勾勒,雅致而带着疏离。
“谢王爷,多有叨扰。”冉清桓垂着眼睛想想:“然而久留不便,草民想……”
“箫语,还记得为什么把你请到这来么?”郑越打断他。
啊?谁?冉清桓一时没回过神来。
“孤还以为箫语是你的名字,”郑越没有半分诚意地“诧异”道:“那兄台现在如何称呼?”
什么叫“现在”……冉清桓敏锐地感觉到郑越在给他下套:“不才姓冉,小字清桓。”
“清桓……”直接把姓氏省了,他还真是自来熟,“好名字,不过‘冉’,怕不是本姓吧?”
冉清桓猛然想起在哪里看到过的“箫语”二字,果然自己喝多了就耍二百五,连翡翠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掏给人家了,他心里迅速转念,自己为什么那么巧就在这种地方碰到锦阳王?还有那块翡翠,八成是有渊源的……说到底,多半是让凤瑾给算计了。
他的笑容有点苦:“那依王爷看,草民该姓什么?”
郑越盯着他的眼睛:“据孤所知,清桓你本姓周,名字,原来应当是叫做箫语的。”
得,这又是哪出。
冉清桓看着他:“王爷,草民本姓确实不是冉,但是自有记忆开始,也从未觉得自己应该姓周。”
郑越只是笑笑不说话,伸手要过身后男子手里的一卷卷轴,铺展在冉清桓面前。
是一幅画,笔法说不上专业,却非常传神,画上的女子淡扫蛾眉,微微含笑,恍若仙娥,顾盼间温情脉脉,每一笔都似乎让她活过来一般,冉清桓怔住。
郑越从怀里取出冉清桓的那块翡翠,塞到他手里:“清桓,孤仍是忍不住得说你一句,先人留下的东西,怎么能轻轻易易地便给了出去呢?”
冉清桓木然地接住,仍是盯着那幅画——只因那画上的女子的五官长相,竟和他自己有六七分像!当然,画可以伪造,但他在意的是自己心里那个声音——就像她活过来一样……
什么叫做,就像活过来一样?
“她……还在世吗?”
郑越摇头叹了口气:“如梦夫人,十几年前便香消玉殒了。”
冉清桓点点头,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郑越看着他,站起身来:“跟孤回锦阳吧,有个人想见你。”
“嗯?谁?”
“我燕祁最尊贵的女人,九太妃——孤想,她是你的姐姐。”
冉清桓摇摇头,他试图笑,却扯开了一个非常不自在的表情:“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是……”
郑越安抚似的笑了,拍拍他的肩,带着齐皊卿走了。冉清桓无比纠结地瘫在椅子上,心里骂了一句娘。
这算怎么回事?他抱着自己的头,现在它又像宿醉一样地疼痛起来,好吧,事情是这样的,他,在当了六年孤儿,又被凤瑾收养了十多年之后,忽然莫名其妙地被凤瑾设计到了这个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的世界,然后莫名其妙有个人拿着一幅画和一块翡翠跑来和他说:你应该姓周,你有父母,还有个见鬼的姐姐……
他开始考虑离开了,事情似乎有些失控。
“王爷,他是?”从冉清桓那里出来,齐皊卿忍不住开口问。
“他是,”郑越似乎心情很好地点点头,“孤不会拿这种事情作假,况且真的是假的的话,骗得了他一时,骗不了他一世。这大概就是,天佑我燕祁吧。”
齐皊卿默不作声地跟在他身后,郑越笑着说:“刚看到如梦夫人的画像和九太妃的确认以后,孤也很吃惊,这事情巧的就像是什么人把他特意送来一样。”
“王爷不疑有他?”
郑越犹豫了一下:“说不疑,孤自己都不信。”除了这些多年前的陈旧事件,他完全查不到半点有用的信息,“但是孤愿意先试试,无论他是敌是友,都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若他真是什么人派来的,那人也太失算了。”
“王爷!”一个卫兵跑过来,“锦阳有信!”
“呈。”
“是!”
郑越接在手里一看便知道是谁来的,信纸是浸雪札,这种纸做工极是精细,莹白如雪,因而得名,更是带着一种淡淡的香气,是仅在锦阳宫才能见到的极品,他拆开来:“九太妃这是……嗯?要到竹贤来,已经启程?”
虽说是马上回锦阳,但是究竟大军行动不便,休整,给养,一系列的干系,要回去还要等上一段时间,何况眼下情形混乱,随时还要准备应付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突发情况,到锦阳,怕得个把月,反而九太妃轻车出行,到达竹贤却用不了多长时间,看来那素来沉稳的女子也终于有失措的时候了。
燕祁素来民风开放,自郑越继位以来,更是有了海纳百川一般的胸怀,旁地无法想象的繁盛宽容,不但允许娶纳男子,更是出了十万禁军统领、明月将军方若蓠这样的女将军。
然而所谓的奇女子,并不一定如方若蓠叱咤沙场、巾帼不让须眉,她或许很安贤,就如同梨花院落的月色,柳絮塘前的清风,不发一言,已而洞彻了古今,身在闺阁之中,却从某种意义上支撑起家、国甚至是天下,而九太妃周可晴,就是这样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