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点脱口而出“那是你什么人”,终于还是因为太过唐突而咽了回去,看得出这人刚刚解开心结,郑越可不想再给自己找别扭了。
刺客们当然不能想象这两个人能一日千里,这两人此刻已经到了锦阳的边界,想来王小忠所说的密道,应该是当初给郑微云建造密室的工匠们来回方便打的,虽然没有找到,却也误打误撞得到了预期结果,甚至超额完成任务——郑越下水前没有忘了把青铜牌子取下来。
往后的路程相对轻松得多,冉清桓生于新中国长在红旗下,当然没有古代旧官僚作风,知道不管随从有多少,钱包还是要自己带一个的,这份准备良好互补了郑越长年袖中空空的习性,直接保证了这次意外的安然度过——有钱,就意味着可以买到好马和好药,有钱,就意味着有了能回锦阳的先决条件。
这一夜月黑风高,齐府有人夜半来访,闻报齐皊卿迅速起身迎驾,出来诧异地看到虽然说不上狼狈,但是脸色绝对不算好的两个人,雷打不动的万年木头也睁大了眼睛看着深更半夜便服出现在自己府上而本该出征在外的两个人。
“小齐,看在同僚一场的份上,”冉清桓跨着脸,“有吃的么?”
齐皊卿回过神来,立刻吩咐下去,随后他仔细看看冉清桓的脸色,迟疑着问了一句:“你……是受伤了?”
冉清桓差点没热泪盈眶,这些日子邻里邻居的,这哑巴终于从一言不发到能表示一下礼貌的关心了,郑越干咳了一声,戏谑道:“皊卿怎么不先问孤,倒关心起他来了?”
齐皊卿忙施礼。
“免了。”郑越挥挥手,不动声色地压下心里涌上的一点点不舒服,简略地把遇刺的事情交代了一番,当然,省去了墓穴的那一段,齐皊卿越听越惊心,不可置信地抬起头。
“孤要你彻查,就竟是谁。”郑越阴沉了脸色,素来温文如玉中透出了说不出的森严杀意,冉清桓眨眨眼,一块一块地消灭茶点,有点事不关己的意思。
就这么在齐府休整了一宿,说怎么不去相府?
原因如下,冉清桓一个人独惯了,自称也不是享福的命,坚决抵制有所谓下人进入相府“服侍”,可想而知离家好长的一段时间,里面定然是久无人气,阴森恐怖好比鬼宅的,恐怕也是水米皆无,不大适合人类居住。
来的时候郑越已经表示了不满,不是私生活的问题,而是燕祁之相住在这种地方,实在是有损国家地方颜面,之后硬是塞给了他几个粗使的丫鬟和马夫园丁。
冉清桓想开了,自然凡是好商量,只要不进入自己生活的空间,那么大的一个相府,多几个人打理,倒也舒服,这是后话。
这一年,岭东大捷,穆温从富贵显赫的故荆公一夕间变成了阶下囚,最是仓皇辞庙日,教访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又半年后,郑越赐他鸩酒一壶,了了他长江东流般的愁肠。
锦阳王拖了良久的婚庆,终于姗姗来迟——
第二十二章 硕人其颀
硕人其颀,衣锦褧衣。齐侯之子,卫侯之妻。东宫之妹,邢侯之姨,谭公维私。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硕人敖敖,说于农郊。四牡有骄,朱幩镳镳。翟茀以朝。大夫夙退,无使君劳。
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濊濊,鳣鲔发发。葭菼揭揭,庶姜孽孽,庶士有朅。
大红的纸屑像是长了翅膀的蝴蝶,将近入冬的锦阳一片春色,红得漫天遍野都是,浩浩荡荡的仪仗,三千仕女跟在巨大的花辇旁边,来自寒冷北地身份最贵的公主高高地坐在上面,眼观鼻,鼻观口,冰雪一样的人儿,两颊含着一抹将放未放的绯红,五官带着些许关外少数民族的风情,却不乏中原女子的柔美,各种庄严喜庆的乐声在这个城市上方飘荡,这样辉煌而盛大的场面明显已经逾越了诸侯之礼,然而没有人能说出什么,她是北蜀国主唯一的女儿,是燕祁未来的国母,这个大陆上最美的女人。
不同的命运守候着每一个人,然而这一刻,她是无比幸福的。
三十三里乘辇而行的终点是高高耸立的祭坛,锦阳王盛装带着文武百官守候在这里,等她下车,牵起她的柔荑,登上那九九八十一层白玉的台阶,祭天拜祖。
锦阳王的手相对于男子来说不算很大,也并不见得厚实,掌中有执剑拿笔磨出来硬硬的茧子,很凉。
老人说手凉的人没人疼,戚雪韵偷偷地看了他一眼,年轻的国主这一天英俊得让人有刹那间的晕眩,嘴角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拉起她缓缓走上这条神圣的路,一阶一步,耳畔层层叠叠的欢呼声不知道从几里以外汹涌而来,好像站在所有人的头上,脚下踏着万里绵延的河山,全天下的祝福纷至沓来,身边……是他。就如同这并不是一场政治婚姻一样,就如同这样美得让人落泪的日子永远不会终结一样。
她忽然有种落泪的冲动,整个锦阳都在狂欢,整个锦阳开了花,整个锦阳都是笑声,整个锦阳都灯火不灭……那时我的眼睛里却只有你一个人,隐隐的,忧虑起盛极必衰,欢喜中,竟夹杂了悲意。
唱和和香气飘荡出了三十里,仪式冗长而疲乏,可是她柔弱之身没有任何的不耐……
桃之夭夭,是一生一事,这样的韶华,直照得人睁不开眼睛。
带着极大好奇心把这场婚礼从头参观到尾,冉清桓在礼官唱出“礼成”的时候忍不住松了口气,好像看了场大片一样过瘾,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都没有看到过这么夸张的婚礼,从头到尾,步步都是规矩,事事都有说法,还有那美得不行的九国第一美女,这样打扮起来,和初到燕祁的样子又大有不同,刚才郑越牵着她的手从百官面前近距离的走过,虽然依礼低着头,他还是忍不住偷眼看了半天。
不知为什么,就想起了诗经?邶风?硕人来,然而猛然醒悟过来,才发现自己这个念头多少是有些不吉利的,卫庄公娶齐庄公之女庄姜为妻,美而无子,受人谗讥,卫人为之赋《硕人》。
一片殷红的纸屑从他鬓角划过,他忍不住看着那金童玉女一样好看的一双人,叹了口气,念及这婚姻的性质,不由怜惜起她来,但愿这个女子足够的聪明,有一天能够真正地打动郑越,或者这寡情薄幸的人真正起来的话,也应该能给她幸福吧,即使短暂……郑越要一统天下,迟早有一天,会和她娘家北蜀会势不两立,到时候她又该要如何自处呢?那样一双美丽的眼睛,好似眨一眨就能滴出水来一般……
耳边又传来一声叹息,冉清桓一抬头,却看见一个熟人——江宁。
江宁在京州一战中立功委实不少,眼下掌管三军斥候的秘营,倒是符合他谨慎而稍微有伤于阴柔的性子。
江宁没有看冉清桓,眯起眼睛不知道注视着哪里:“又是一段姻缘。”
冉清桓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你……不会是触景伤情想娶媳妇了吧?”
他说这话的时候本来是半带玩笑,却瞥见了江宁眼睛里凄切的含义,不禁愣了一下,他们二人曾经一起出征京州,风里来雨里去的,却是这个地方不多的几个有些感情的人,忍不住问道:“怎么了?”
江宁摇摇头:“其实这样能光明正大地站在所有人面前,也不失为一种幸福。”他看着冉清桓莫名其妙的脸,露出一丝苦笑,拍拍他肩膀:“你还年轻。”
这句话听起来就像凤瑾说他“小屁孩什么都不懂一样”,冉清桓撇撇嘴,继续凑热闹去了,这样欢喜平静的盛典恐怕能赶上的不多了,九州越来越动荡,马上可能会爆发一场更为严酷的战争,忽然,他看见兰子羽急匆匆地从人群里出来,给他打了个眼色,马上意识到又有事情了,冉清桓留恋地看了一眼喧闹的人群,紧随其后走了出去。
“什么事情?”
“樱飔丫头回来了。”兰子羽带着他往密室里走,“还有一个消息,你一定想不到。”
“什么消息?”
“南蜀明锐死了。”
“啊!”冉清桓愣住了,沉默了半天,“不会吧,这两边红白喜事都赶上了。”
“快走,我让樱飔在密室里等着,先看看怎么回事再说。”
南蜀嫣常侯的死讯和樱飔前脚后脚地回了锦阳,这日子特殊,两人派侍卫给郑越送了个信,让王爷殿下知道知道这件事情,但是不指望他,人家那边洞房花烛的,也就别给人家添乱了。
樱飔膝盖上放着一盘酒席上的点心,很没吃相地狼吞虎咽,冉清桓兰子羽两双眼睛一眨都不眨地等着她,最后不知道是吃饱了还是心理上实在受不了这两个大男人的死光璀璨,樱飔把托盘放在一边,拍拍手上的渣子:“问吧,我已经准备受审了。”
“樱飔小朋友,我记得你这次的任务好像是暗杀洪州安插在南蜀的内奸吧?个人意见,明锐好像是最不像内奸的那个人。”废话这么多的,当然是冉清桓。
“明锐不是我杀的。”樱飔忽闪着无辜的大眼睛,“真的。”
“怎么死的?”那边的消息一直封锁得很紧,兰子羽的鸽子一只都飞不进去。
“明锐啊,好像是病死的。”樱飔想了想,“呃,自杀也有可能吧?”
“病死?”冉清桓呛了一下,“你不如告诉我说他是吃饭噎死的还比较容易相信。”
“他不算寿终正寝,他是看见那个黎殇的尸体以后吐出一口血来,然后就被人抬走了,我离开的时候有一大帮太医在他寝宫里进进出出,后来就听说他死了。”樱飔皱皱眉,事情的发展有点脱离控制,看来计划果然总是赶不上变化。郑越的本意是替南蜀除了这内奸,好用来牵制洪州,谁想到内奸死了,明锐也死了,弄不好是帮了吕延年一个忙。
“黎殇是明锐的什么人?明锐儿子一大把,就算死一个私生子也用不着这么大反应吧?”冉清桓问。
“私生子?”樱飔睁大眼睛,“小冉,你的脑袋是什么做的?这也亏你想的出来!”
“嗯……那是……”冉清桓头脑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莫非,明锐和这个黎殇的关系不大寻常?可是据说南蜀的风气不是很保守么?”
“明锐为了他一直没有立正妃。他们两人很隐秘,这些事是那个叫黎殇的告诉我的,他还以为我是明锐那几个儿子派的。”
“这人在南蜀多年,又勾引上明锐,本事应该不小,这回怎么就做得这么明显,让我们这些旁观的人都看出来?”兰子羽不解。
“他说他不想活了,早就在等我了。”樱飔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他原本是吕延年宠幸的人……”
“他说他对吕延年的情还在一天,就不可能背叛他,只是这么对不起明锐,他觉得良心不安。他说这么多年了,谁的真情谁的假意早就看清楚了,只是怨自己贱,忘不了原来的负心人,纵然知道他现在甜言蜜语都是顺口骗人的,也忍不住自欺欺人地相信。”樱飔表情有些遗憾,“我问他要不要等将来时机合适了以后我帮他去杀了吕延年,结果他很惨淡地拒绝了,我还真是不能理解。”
兰子羽和冉清桓面面相觑,这事情闹得乌龙得很。
“那个黎殇真是好看啊。”樱飔淡淡地感叹了一句,这样的事情,在他们这些不怀好意的旁观者看来,有种极其荒诞的感觉,可是当事人呢?
寤寐思服,抑或辗转反侧,都是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心事,崎崎岖岖到了尽头,撕裂了一样的疼。旁观者,都是无情的人呵。
然而这一宿,郑越却应了这样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心绪。
红纱锦帐的凤仪宫,洞房花烛夜,美艳不可方物的新娘,动人的夜色。
郑越却淡淡地看看已经疲惫入睡的女子,披衣而起。
他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地震动起来,刚才,就在刚才,怀里抱着着传说中九州最美的女子时,心里忽然挥之不去地想起了另一个人另一张面孔——那人嬉笑怒骂,不拘小节,他横刃立马,眉宇间满是落拓神气,却是略低了头沉思的时候,两片薄而苍白的嘴唇,精致地衬托出尖尖的下颌,说不出的好看。
锦阳王忽然方寸大乱,就连新婚的义务都草草收场。
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是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这样隐晦的心思,这一刻,在不对的时候想起了不对的人,才恍然明白过来——这个世界上并没有多少人有这个殊荣能被自己当成棋逢对手看待,偏偏他又没有任何恭敬的意思,连做戏都懒得。
冉清桓。
冉清桓,冉清桓……
念着这个名字,心里越发地郁结起来。
远处街上,狂欢的人们还在夜市兜转,笑声绵延不绝地声声入耳,那个人说不定正和谁把酒言欢,实在是讽刺的很,郑越想,原来这就是所谓的报应。
反正也和兰子羽从酒席上遛了出来,冉清桓索性也懒得回那觥筹交错的名利场,干脆在大街上逛了起来,锦阳王大婚,燕祁全境欢庆三天,是没有宵禁的,即使是夜里,艺人小贩们也可以通宵摆摊,城里的百姓们很多都盛装出来,三五好友,或者几家亲戚一起,通宵玩闹,四处火树银花。
恍然到了上元、新春佳节一般。
方若蓠叫住他时,冉清桓正在咬着一串糖葫芦上的半颗山楂。
冉清桓一回头,见是方若蓠莫瞬华和齐皊卿三个人结伴夜游,显然最后那个是不情不愿地被强拉出来的,他笑了笑,从怀里又摸出几文钱,递给卖糖葫芦的小贩:“再给我三串,要糖多点的。”
“好嘞,您拿好了。”小贩递上糖葫芦,觑了方若蓠一眼,“公子爷,您这妹子长得可真俊俏。”
“谁说她是我妹子的?”
“怎么着?不是?哟,那可奇了,这位小姐眉眼间长得和您可真像。”
“什么像?”三个人眨眼已经到了眼前,方若蓠接过糖葫芦。
“这位大哥说你长得和我有几分像,要么认了我当干哥哥吧?”冉清桓把自然地把剩下的两根糖葫芦递给后边的两个人,莫舜华虽说和他不是很熟稔,倒也大方,点点头道声谢便接了过去。齐皊卿却有些犹豫,面无表情的脸上隐隐闪着几分窘迫。冉清桓不由分说地塞给他,“我请客你怕什么的,若蓠告诉你一个大秘密,你们这位齐大将军简直抠门出了水平,每次去他家爱答不理,盼着早点送客省上一杯茶水,这么长时间了,我就吃过他们家一盘巴掌大的茶点,唉,世道变了,人心……”
齐皊卿抢也似的拿过了糖葫芦,转过脸不再理会冉清桓,耳根却蓦地有些发红。
几个人哈哈一笑,莫舜华仔细打量了冉清桓一番:“别说,若是仔细看,若蓠这眉眼的确是和相爷几分相像,倒真像是兄妹了。”
“别夸我了,”方若蓠做叹息感慨状地摸着冉清桓的脸,“啧啧,老娘那点斤两自己知道,啧啧,这小脸,手感真好,当我弟弟吧,你不吃亏。”
女将军么……是粗犷了那么点。
冉清桓也不在意,打掉了她的咸猪手,歪着嘴一笑,加入了三人行的夜游队伍,谁知道走了没一会儿,方若蓠就开始喊累,一般来说,对于一个像她这么大的,武功和身体都好得很,又几乎没有什么骄矜气的女人来说,逛街是不会喊累的,这女人有点故意撒娇的嫌疑。
倒是莫瞬华体贴地笑笑:“倒是疏忽了女孩子,前边有个茶楼,不如我们上去坐坐?”
这句话引来了方若蓠的赞同和冉清桓又一个比较诧异的眼神——锦阳大营里上至王爷下至战马,什么时候有人把方若蓠当雌性生物看了?
果然方若蓠不知做得什么怪,到了茶楼上,椅子还没坐热乎,她又不知道看上了下面的什么东西,非要拉冉清桓去看看。
“大小姐,你不是累了吗?”冉清桓一脸无奈。
“我陪你吧?”莫瞬华的态度什么时候都称得上是温文尔雅。
“不!”一点面子也不给,莫瞬华只能略嫌尴尬地摸摸鼻子。
冉清桓只得耸耸肩站起来:“人家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何况只是陪美人逛逛街呢,荣幸之至,请……”
话还没说完,方若蓠便把他拖了下去,这丫头还真是大大咧咧惯了,大庭广众之下一点也不忌讳和一个男人拉拉扯扯。一直拉着他疾走了好一会儿,方若蓠才在几个卖首饰的小摊前站定,一边在人群里东看西看一边小声在冉清桓耳边说道:“我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