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越的嘴角几不可见地抽了抽:“余家时代忠烈,为我燕祁立下不朽之功,老夫人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就是了,不必如此,孤微服出宫,还请老夫人体谅。”
余老夫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被樱飔扶起来:“我儿余彻的事情,还望王爷做主。”
冉清桓要了壶好茶,就着茶点和窗口淡淡的秋风,悠哉游哉地开始旁听余家的苦情剧,大致弄清楚了庆功宴上余彻表情阴沉的原因。原来是余彻喜欢上一个男子,立下重誓要与其长相厮守,燕祁大多数的人不反对同性相恋,但是作为父母,无后便是件不能谅解的事了,于是余家用尽心机让余彻和这男子分开,甚至擅自给他订了婚事,谁知余彻竟是铁了心的要和他在一起,甚至为此不惜和余家决裂。
原来如此,冉清桓想,余彻作为燕祁五大上将之首,是余家的骄傲所在,难怪余老夫人不惜家丑外扬地来求郑越。
“这……”郑越顿了顿,“余爱卿的私事,孤也不好太过……”被迫失去自己真心爱着的人,被迫挖去心里的一角么?
“王爷,这是让老身不能活啊,王爷啊!”余老夫人挣扎着又要跪下。
郑越叹了口气,不由自主地往冉清桓那里看过去,如果有一天,他必须要到一个自己再也看不到的地方——冉清桓一手擎着茶杯,一手拿着一块啃了一半的茶点,正津津有味地看着热闹——这人的心肺都被狗吃了么?!郑越看着他的样子,火气又上来了,菁菁那一声有意无意的轻唤仿佛正回荡在耳边。
“孤知道了,余爱卿乃我燕祁栋梁,孤不能看着他因为一时糊涂做出什么让大家都后悔的事,等回宫便拟旨赐婚于余爱卿和那位小姐。”郑越阴险地想,我不顺心,你们谁都别想好过。
冉清桓目瞪口呆地看着慷慨激昂的郑越,怎么自己以前以为这个人还是挺开明的呢?
吕延年已经将近知天命的年纪,鬓角开始有了星星点点的白发,他的下颌很宽阔,脸上有一道从眉骨一直延伸到嘴角的刀疤,使得他整个人看上去显得有些狰狞,他正静静地听着身边宽袍男子的报告,食指一下一下地敲着桌子。
宽袍男子说完,等候吩咐。
吕延年点点头:“都布置下去吧,这一次,孤要拿下郑越的项上人头。”
“是。”
“不得有误。”
“臣领命。”
吕延年的嘴角划过一丝嗜血的笑意,天罗地网,郑越,你绝对躲不过了。燕祁不能没人镇守,那个时候冉清桓必然被留下,余彻乃是燕祁之军的筋骨,不可擅调,他身边可用之人,修罗花、明月将军、莫舜华……哪一个是没有破绽的呢?
然而正被人算计的郑越却浑然不觉地打算棒打鸳鸯,冉清桓和樱飔使了个眼色,两个人偷偷地跑去给余彻报信去了。余彻早就知道母亲去找郑越的事情,但是凭着他对郑越的了解,锦阳王根本不会理她,说不好还能帮他把顽固到底的老母亲摆平,可是听完两个人唯恐天下不乱的添油加醋的描述之后,他不禁蒙了一下:“你说王爷……”
冉清桓耸耸肩:“郑越已经在拟旨了,赐婚可能就是这两天的事。”
余彻咬牙,一拍桌子站起来:“我去面见王爷!”
樱飔眼珠一转,拽拽余彻的袖子:“你还不了解小王爷么,这人平时里好说话的不行,一旦自己决定的事,谁说他也不会理的,我跟你讲,眼下有一个办法……小冉你先出去,不准偷听。”
“啊?为什么?”
“哎呀,你出去,机密大事,你跟郑越那厮是一伙的,本姑娘信不过你出去出去。”樱飔不由分说地把他推了出去,“那边有个卖糕点的店不错,你先去尝尝,我等会来找你,警告你,就你那三脚猫的功夫可别想着要偷听!”
“三脚猫……不是,我……”事实已经无数次的证明,樱飔就是传说中不能讲道理的那种女人。冉清桓不知道这两个人说了什么,反正余彻出来的时候脸色已经恢复了正常,那个运筹帷幄的将军又回来了,他拍拍冉清桓的肩膀:“小冉,是朋友的话先帮我个忙。”
“嗯?”
“我那个家是暂时不能回了,反正你房子大,可否先容我借住?”
“呃……”
“就这么定了,大恩大德来生再报。”
天地良心毛主席保证,冉清桓闻到了阴谋的味道。就这样,余彻借住进了相府,他把整个相府转了一圈以后,不是嫌这个屋子是阴面,就是那个屋子的床太硬,最后终于有一个满意了,冉清桓无比纠结地说:“大哥,那是我的卧房,不接客。”
余彻温文尔雅地冲着他笑,再加上樱飔的捣乱,冉清桓终于还是软化了,不就是暂住么,反正他床大,两个大男人挤挤也没什么的,但愿时间不会太长。
第一天晚上,才躺下没有多久,余彻就开始打呼噜,而且是地动山摇的那种,冉清桓用被子蒙住头,开始自我催眠,心想自己一定是这几天睡得太多了,等困了自然就着了,没什么没什么。
于是,就这样过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晚上,余彻打呼噜的声音近乎创意,冉清桓长长地吐了口气,坐起来,顶着两个黑眼圈无比怨念地盯着身边浑然不觉的男人,终于忍不住了,伸手轻轻地推了推余彻。
良久,余彻睡眼朦胧地睁开眼睛看看他:“唔?”
“兄弟你睡觉能不能低调点?”冉清桓用手捂住脸,“算我求你了。”没想到相府有一天还会留客,因此郑越派的下人们都被他安排在客房住了,原本是打算给余彻腾出一间的,谁知道这人好死不死地非要住他的房间,现在深更半夜的,冉清桓又不好意思麻烦别人把房间腾出来给他。
“哦,对不起,可能是我白日里有些累着了。”余彻道歉态度十分良好,“要不我等你先睡着吧。”
“多谢……”冉清桓几乎是倒下去的。
结果——
三分钟以后,就在冉清桓开始有点睡意的时候,余彻那该死的呼噜声又一次响起来,冉清桓大大地翻了个白眼,犹豫了一下,任命地起身下床松松垮垮地套上衣服,走了出去。
本来应该已经熟睡的余彻的嘴角露出一抹得逞的笑容。
郑越正准备休息了,他挥手把内侍们都遣了出去,轻轻地揉揉太阳穴,叹了口气,才要上床,忽然“咿呀”一声,暗室的门被人打开了。
郑越猝然回头,立马石化——冉清桓揉着眼睛从里面出来,还有点神志不清。
他游魂一样地飘过来,瞄了一眼郑越大得能睡三个人的床,然后毫不客气地爬上去:“我房间没法睡了,借一晚上。”
在深更半夜的时候,心上人突然衣冠不整地出现在你的房间里……并且还爬上你的床,这是什么状况?
郑越心里哀嚎一声,考验一个男人的时刻就这样来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这段时间真是被期中考试折腾惨了,五一都没精神出去玩了,窝在寝室里睡了两天了,看到那么多亲的留言真开心,谢谢大家支持哦~~
三十七 风生再起
冉清桓把被子拉上,看样子是困极了,一句话都不想解释,躺下就睡。
郑越保持着僵直的动作半天,咬咬牙在他旁边坐下来:“你房间怎么了?”
“余彻在住……”冉清桓打了个哈欠,把眼睛睁开一条缝,“死小子打呼噜打得地动山摇的,猪都睡不着……”
“你说什么?!余彻和你住一个房间?!”郑越有种鲜血直冲头顶的糟糕感觉,他一把抓起冉清桓的肩膀,“为什么?”
冉清桓迷迷糊糊地挣扎了一下,男人的手掌像是铁钳一样紧:“他不是跟家里闹翻了吗,说是没地方住,去我那里蹭吃蹭喝……总之你要么快点搞定余彻要么搞定他老妈……困死了……”
郑越哭笑不得地发现这个人干脆就靠在他手臂上睡着了,他的眼睛底下还挂着淡淡的黑眼圈,估计是让余彻折腾惨了,原本盛怒的男人叹了口气,轻手轻脚地把他放到枕头上,拉严被子,一下一下抚着他散开的长发。
这时候苍白的月光从窗外射进来,冉清桓大半张脸在光下,与那白日里时而跳脱时而锐利的人大相径庭,就像是个毫不设防的孩子。郑越看着他,忽然心里就宁静了下来,许久许久以来的尘嚣在这一刹那间飞快地远去,仿佛整个世界都安定了,再也没有尔虞我诈的争斗,鲜血淋漓的战争,只有这个人,呼吸轻浅而绵长,安稳地躺在身边。
如果能这样一辈子下去……一辈子……
郑越轻轻地躺下去,唯恐那呼吸有半分波动。多年后广泽大帝回忆起这一刻,那几乎是他一生中最为幸福与安宁的一刻,在漫漫数十年间短暂如昙花一现,却是真实存在过的,所以才让人倍感寂寥。
你知道,只有尝过糖的孩子,才知道什么是苦。
郑越最终还是让余彻如愿以偿,摆平余老妇人似乎对于八面玲珑的锦阳王来说不算什么难题,当然,这都不是冉清桓要操心的事情了。
吕延年下贴给各国王侯,于和乐五年元月十五,上华一聚,共商国是。
冉清桓对这张要命的贴子整整盯了一宿。
京州上华,被洪州、南蜀、闵州包围,可以说是控制在吕延年手上的,而今洪州和燕祁已经差不多形成了南北对峙的局面,这封信函,到底是该去,还是该拒……
他轻轻掐了掐眉心,摸出一颗糖丢在嘴里,疲于奔命的日子又要来了。
这种关键的时候,一旦出错,恐怕就前功尽弃了,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清秀的眉目中蓦地闪过一抹阴鸷,冉清桓用食指轻轻地扣着桌子,吕延年,对于这场呼之欲出的战役,双方都没有准备好,这是——你、逼、我。
莫舜华独自一个人在醉生楼里喝着酒,他喝得并不快,心思完全没在杯中之物上。透过窗,楼下车水马龙一应可见,但是纷繁于他没有一点意义,他只是在看一个人——
醉生楼是方若蓠回府的必经之路,所以他等在这里,只为每天这时,能遥遥地看她一眼,她通常神态略微疲惫,肩背却依然笔直,行色匆匆地在人群中低调地穿过,甚至不骑马,不坐车。
而今天,樱飔和方若蓠一起,两个女人在一起的脚步明显比平日里放慢了很多。
樱飔低声说道:“他在楼上看你。”
“嗯。”方若蓠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声。
“你知道的?”
“他天天都在。”
樱飔微微弓起腰,扭过头想要看清方若蓠的表情:“你为什么拒绝他啊?小王爷都说他是个不错的男人。”
方若蓠握紧了手后又松开,随后淡淡地叹了口气:“跟你说你也不会懂的,我和他没有可能。”她的语气有些异样的坚持和委屈,甚至微微颤抖着,樱飔定住脚步,歪着头,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她。
“小蓠……”她说,有一点迟疑,“我快不认识你了。”
方若蓠一惊,忽然看到路边的小摊上贩卖的铜镜中映出的自己的脸,苍白、憔悴,隐隐带着不知何处而来的怨恨,樱飔的感觉往往是最为直观而准确的,而现在她说“我快不认识你了”。
她勉强笑了笑:“小妮子思春了么?整天胡思乱想。我还能是谁假扮的不成?你不是要买什么东西,还不快去?”
几炷香时间过去后,樱飔抱着一包糖,经过醉生楼的时候情不自禁地抬头观望了一眼,那男子已经不在了,她叹了口气,准备离开,却忽然被角落里的一个小贩唤住。
“姑娘,姑娘看看吧,正宗的海外货,看看吧,不贵的。”
樱飔瞥了一眼,是个形容有些猥琐的小贩,正对着她谄媚地笑着,传说大陆之外有海岛,上面住着稀奇古怪的异邦人,常常有人弄一些拙劣的小东西冒充海外货,这是市井里常见的小把戏了,樱飔摇摇头,抬起脚步。
可是小贩却似乎并不打算就此放弃:“姑娘,看看吧,买回去随便玩玩,花不了几个钱的,你看,这有多情草编的蚂蚱,还新鲜的哪,还有水晶石的坠子,还有还有,哎,小姑娘,别走嘛,还有笑草娃娃……”
樱飔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停下来:“笑草娃娃……”
“看看吧,小姑娘!”
樱飔定了一会儿,无悲无喜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可是眼神却空茫如灵魂脱落,她木然转回去,伸手接过小贩手上丑丑的草娃娃,然后掏出一块碎银,看也不看地扔过去:“是假的。”
小贩愣愣地看着态度古怪的女主顾,樱飔不再理会他,匆匆地离开了。
她跌跌撞撞地闯进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扶着墙剧烈地呕吐起来,一只手攥着那个丑丑的娃娃,娃娃在她手里扭曲,而后结实的草绳脆弱地断开,娃娃的五官再也看不见了。
她跪在地上,冷汗顺着额角淌下来:“冰冰……笑草娃娃……我都快忘了啊……”
冉清桓深吸一口气,扔开了手里的笔,手指点着精致的地图:“总而言之,就是要加固已有的势力……岭东已经基本上没什么问题了,以防万一,让豹子驻守。余彻守住边境,太师坐镇西戎应该绰绰有余,决不能让后院起火。”
“那……锦阳呢?”兰子羽问。
“锦阳当然是冉清桓。”冉清桓头也不抬。
“理当如此。”郑越点点头,一声不响地等着冉清桓的下文,凭他对此人的了解,这个不安分的男人是不可能放过与吕延年正面对决的机会的,“我带蓠丫头和舜华去,当然还有樱飔丫头。”
“嗯。”很神奇的是冉清桓居然破天荒地没有了下文,耳鸣声渐渐响了起来,搅得他有些烦闷,眼前的景物比刚刚又暗了一点,他盯着门口,心想樱飔这死丫头为什么还不回来。
“清桓,怎么了?”于是郑越立刻便发现了不对,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冉清桓垂下眼睛,已经快要看不清了,“我在想还有没有什么疏漏的地方。”
“小冉,你真的要留在锦阳么?”兰子羽颇有些费解,“纵然锦阳称不上什么刀枪不入,纵然王爷不在,以燕祁的国力,要对之贸然用兵也不是什么短期能实现的事情,你觉得吕延年的目标是锦阳?”
“当然不是,”冉清桓凭着一点点视力和记忆摸到了茶杯,浅啜了一口,“但是冉清桓在军中,对洪州人才有威慑力,让他们不得擅动……可是,冉清桓又不一定是我啊。”
兰子羽做了个我就知道的表情,郑越却皱起眉。
“老大,我需要一个说得过去的身份。”
“我会安排。”郑越淡淡地应了一声,眉头却没有松开。
直到天色已晚,兰子羽都告退了,樱飔仍然没有回来。冉清桓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喝着茶,有一搭没一搭地跟郑越扯着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