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姐,我可不是这个意思,”冉清桓皱皱眉看看散乱的、脂粉气扑鼻的衣服,“就没有几件是没有正常人穿的么?”

“正常的?”周可晴想了想,“你身形过于消瘦,正常男子的衣服恐怕撑不起来。”

冉清桓无奈:“我说的是精神正常的人穿的衣服——这不是成人妖了么?穿出去也太丢人了。就算是扮成那个什么……什么的,毕竟是在异国他乡,也该收敛些吧?”

周可晴定定地盯了他一会儿,忽然前言不搭后语地说道:“清桓,本宫还以为你真的什么都不在乎呢。”

冉清桓被她忽然转换的话题说得一愣。

周可晴缓缓地说道:“杀人盈野而心不动,生离死别而神不倾——”

“姐姐,我不明白你……”

周可晴做了个手势打断了他:“这两年燕祁与邻国大动干戈,清桓,你知道有多少人因为你的一句话一个决定而家破人亡么?”

“姐,乱离人不及太平犬,你知道……”

“本宫知道现在正处动荡时期,我们不谈别的,单说战事,”周可晴将手足无措的戚雪韵按在椅子上坐下,淡淡地道,“本宫是个久在深宫的女人家,论见识,的确是少了些,还要请教相爷一句话,西戎和岭东,究竟为什么能败得那么快,可是因了你用兵入神?”

冉清桓略微低了下头:“上位者无道,当亡自亡,我也不过是推波助澜。”

“好,”周可晴点点头,“好,算是不骄不躁,那你告诉本宫,洪州吕延年近些年可也老迈昏昏,失之王道?可也能被你小小诡计所激,以至倾覆北半个江山的基业?”

冉清桓一时不能言语,仿佛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冷水。

“那么你,凭什么能赢得了他?”周可晴直视着他的眼睛,缓缓吐出这句话。

“我……”

“吕延年不成功便成仁,”周可晴顿了顿,“可你呢?又是为了什么?”

她扭过头去,顺着门口的方向望着斜阳渐渐隐没在恢弘的锦阳宫墙下,娟秀的容颜被夕晖模糊了轮廓,“你自是比旁人略有天赋,本宫看得到,可是这天赋究竟能做多少事情?你真的就能力扛万夫、一手遮天不成?”

冉清桓默默地听着她说下去,不敢再搭腔。

“你可有不能输的理由?又是究竟为何而战?清桓,你知道真正的天下究竟是什么样的么?百姓的一粥一饭,又何曾真正进过你的心里?”她一字一顿地说,“你扪心自问过吗?”

百姓的一粥一饭……冉清桓心里狠狠地抽动了一下,燕祁大军横扫燕祁的时候,他曾经亲眼见过人民的苦难,无助、无奈、无穷尽的苦难……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这个年代没有那么强的生产力可以养活得了他们,于是人们无止无休地征战,掠夺,冉清桓不禁打了个寒噤,如果说十年之内他真得做到了答应凤瑾的九州大一统,结果又会怎么样?无数人流离失所,饥寒交迫,生灵涂炭,哀鸿遍野……这样的统一,又能持续多少年呢?

而百年甚至数十年之内,难道又是一番周期一样的动荡么?

那么如今他的所作所为,除了为自己背上重重人命债,短暂地赢得少数人的野心,又是为了什么呢?

九太妃看着言语不得的冉清桓,轻轻地叹了口气:“你心里如果本来就没有装着万民,又谈何天下呢?你所做的,不过是杀戮和毁灭罢了,冉清桓,这样下去,你会是千古第一罪人。”

她起身拉过戚雪韵的手:“王妃尚有身孕,不能久立,我们少陪了。清桓,你好自为之。”

她的背影略显纤细,冗繁的宫装长长地拖曳在身后,被微风轻轻吹起时,恍若神仙妃子,即将飞升而去。就是这样一个背影,曾经让纵横九国的藤先生兰子羽深深痴迷,至今,仍然不可自拔,而她却心甘情愿地年复一年地守着这死气沉沉的锦阳宫,只因心里装了太多太多的人,太多太多的事情。

冉清桓呆呆地注视着她的背影,直到女子的身影超出他目力所及,夕阳已经被暮色吞噬,四下一片肃穆,王宫里无数游魂表情呆滞地游弋在人们看不见的角落里,而每一个角落都笼罩在宫墙的阴影中。

将军,是执屠夫业者,冉清桓忽然觉得,自己其实和屠夫没什么区别,只是手段更让人发指,罪孽更加深重罢了。

他默默地跪下来,一件一件地收拾着九太妃摊在地上的华衣,内侍见了,诚惶诚恐地上来,却被他一个手势止住了,他的动作很慢,嚣张和不羁的神色被某种深思和茫然取代。

他想起自己之所以在这里的缘由,只是为了完成凤瑾的遗愿,这么长时间以来,原来自己都仅仅是被一个人一句话束缚,整个生命都狭隘到一个细细的平面上,满心满眼都是局势和阴谋,急功近利地想要迅速结束这场战争,视野被死死地辖制住。

他淡淡地苦笑了一下,自负能顶天立地的男儿,居然还不如深宫之中一个纤纤女子。

是时候该是好好看看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世界的时候了,也许自己是真的不够成熟。

戚雪韵疑惑地看着周可晴,几次欲言又止。

“王妃想问什么?”

“啊……”被撞破,戚雪韵有些尴尬,犹豫了一下,她说道,“妾身心里,相爷是个了不起的人,无所不能……”

周可晴笑了:“没有谁能真正地无所不能,他也许是比别人更聪明一些,但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其实并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大。”

“可是,人们都说,相爷是军神,是将星下凡……”

“你看呢?”周可晴反问。

“妾身……妾身,不是很了解……”戚雪韵有些无措。

“在本宫眼里,他不过是个还没长大的孩子罢了,这块璞玉,本宫是盼着他成才啊……”她说到这里的时候住了嘴,这是燕祁历史上最为出色的王和朝臣,燕祁也正一步一步地走向它的顶峰,然而还不够。冉清桓对于郑越来说是不同的,她没有白活那么多年,这些年轻人的城府纵然再深沉,感情埋藏得再深,毕竟是从没有动过情的人,很难骗过她这个过来人的眼睛。

锦阳王能手控大局,绝对有着君临天下的气魄和威严,可是他的心太冷,仁厚之名在外,铁血酷厉在内,他是明君,可未必是贤君。

冉清桓是唯一的变数。

周可晴轻轻瞥了一眼身边美丽的王妃,可是这变数,究竟是好是坏,谁也说不清,如今,只有让这个淡漠的丞相真得从心里知道什么叫做为国为民,才是江山社稷一道最强的保障……况且,不知道什么是责任感的男人,永远不能算是真正地长大成人。

本来想要等他慢慢长大,可是如今的局势,却是等不得了。

但愿这一番话,能真正点醒他。

“但是,太妃,”戚雪韵咬咬樱唇,“有句话,妾身不知当讲不当讲,还请太妃保密。”

“什么?”周可晴愣了一下。

“妾身生母乃是灵女一系,太妃或许不了解,此乃北蜀雪山上的一族,可通幽冥神魔。”

周可晴站住,疑惑地望着她。

“妾身虽然比常人无甚特殊,却能看见些别的东西,”她犹豫了一下,“相爷身上一直有种淡淡的蓝色光晕,可是现在,这光越发淡了,已经快看不清楚了。”

“那是什么东西?”周可晴问。

“妾身不知。”

“没了又会怎么样?”

戚雪韵垂首,缓缓地摇摇头。

周可晴沉吟了一下:“先不要对别人说,也许他自己知道是怎么回事。”

四十 冲冠一怒

“他好多日子没有住相府了?那他住在哪里?”郑越猛然抬头,慈眉善目的相府老管家一脸无辜地望着他。

“这……臣便不知道了,相爷不让人跟着,钱袋都没带。”

“钱都不带?!”郑越一听急了,这人怎么最近老是这么让人操心呢。他不知道其实自己是关心则乱,以前是兄弟的时候,他可以放心地把自己的后背交到他手里,可以任他天马行空笑谈生死,可是现在……他只想把这个人护在怀里,不让他受一点伤害。

然而世界上只有一个冉清桓,这个冉清桓却是一辈子也不可能变成他希望的模样的。

郑越一拍桌子:“樱飔!”

少女鬼魅一样地出现在两人眼前。

“马上把他给孤找出来,整天一下朝就没了人影,去哪里鬼混了!”

樱飔愣了一下,眼前的郑越简直是十足的妒夫样,要是他知道小冉混在哪里……

“是。”神通广大地刚好知道内情的樱飔赶紧退下遛了,决定暂时不出现在郑越面前。

说到冉清桓,其实不过是借住在万红谷里,而万红谷,也不过是家青楼而已。这地方是尹玉英帮他找的,因为尹豹子刚好和楼子里的老板娘有那么一些交情,而冉清桓又刚好和凤瑾学过一些曲子。

谁都不知道,每天夜里静静地坐在角落里给唱曲儿的姑娘小倌们弹曲子伴奏的低调男子,就是燕祁最炙手可热的丞相大人。

整个楼子里,除了老板娘和一个专门给姑娘小倌们看那种病的大夫之外,几乎没有人注意过到这位新来的琴师,说起来也是正常,谁来了不是看那唱唱跳跳的美人,却要看躲在幕后的琴师呢?何况这人的曲子弹的既不算好也不算坏,根本给人留不下什么印象。

大夫姓秦,也想着要给自己积点德,离万红谷不远的地方就是锦阳的贫民界了,每一个地方都有穷人,再繁华也如是,就算是这个秀丽的城里,依然有人会因饥馑而死,有人以乞讨为生,秦大夫平日里着了闲,就会去看看他们,开些便宜些的药,也算不负了自己当年学医时悬壶济世的誓言。

新来的年轻琴师,因为识字,会跟着他打打下手。

这个笑起来眉目弯弯的好看的年轻人很讨人喜欢,又是个识文断字的,没用多长时间就跟街头巷尾三教九流的人们混得很熟,大家都知道他姓风,小名一个箫字,从来不说自己是从哪里来的,但是看风度举止,总觉得随和里带着点和所有人都不一样的东西,是什么东西呢?李婶说不上来,她正把热气腾腾的甜糕塞进年轻人的手里,嘱咐他趁热吃,莫要凉了伤脾胃。

化名风箫的冉清桓拿着甜糕笑得像孩子一样:“李婶手艺最好了,早二十年,想必整条巷子的男人都为您睡不着觉过。”

李婶一个爆栗敲下来:“小猢狲!”

冉清桓吐吐舌头溜走了。

这一段日子,是他有生以来感慨最多的一次——他本来是有感于九太妃的一番话,想要自我放逐一下,顺便好好清一清自己的脑子,谁知竟然体会到了来自下层人民最真诚的感情,虽然时间并不长,亦足以让他动容不已。

离京州之约的日子越来越近,朝中事务尤紧……

一个小男孩撞在他怀里,抬头对他做了个鬼脸迅速跑了,冉清桓认出那是老刘家的小三,一摸油纸包里,果然甜糕少了两块,不禁又气又笑。

这些人,让他从那些勾心斗角的布置里短暂地解放出来,即使深夜点灯的时候,也有种异常的充实感。

明天就是小年了……宫里整整一日的犒军宴,冉清桓开始想着怎么开遛了,那个宫里的人太多,太杂,情谊太虚伪,远不如外面来得愉快,李婶已经说好煮上饺子等他。

冉清桓在床上翻了个身,忽然想起了郑越,把他一个人扔在那边好像不太厚道,有机会的话……他意识有些迷糊地想,有机会的话就救他一起出来……毕竟是,快要过年了。

然而冉清桓的好心情却并没有延续多长时间,第二天清晨,正当他打算找个理由让尹玉英带假缺席的时候,一阵哭声传到他耳朵里,他心里一动,这声音……

李婶拉着秦大夫的衣角,跪在地上。

秦大夫急得胡子直颤:“什么事啊?你倒是说句话啊!”

“救救他……大夫……我求求你了……我求求你了……”

“谁呀?”

“我儿子……求求你了,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啊,眼看就活不成了……大夫,你大慈大悲,救救他吧……”

冉清桓几步上前,半扶半抱地把这个前一天还凶悍地敲他头的女人托起来,柔声道:“没事没事,大夫在这里,不急,没事的……”

“风箫……我可怎么活哟……风箫……”

“小风,你先扶着她,我拿药箱去。”秦大夫不敢耽搁。

冉清桓一路搀着李婶,三个人往李家赶过去。

断断续续地,总算知道了事情的原委,李婶青年守寡,只有一个儿子李大龙在前街开了个小馆子,生意还算过得去,今天一早,因了锦阳王犒军宴,街上不少官兵,一伙人,大约是禁军的,大模大样地进了李大龙的小店,李大龙不敢怠慢,忙好酒好菜地供上,谁知禁军的兵痞们横行惯了,吃了霸王餐就要走人,李大龙稍稍说了两句讨要饭钱的话竟然就被打成重伤。

冉清桓暗自咬咬牙。

方若蓠,明月将军,你治军好有方!

秦大夫一看见李大龙的伤势就眼红了,这可不是被人扇了个嘴巴掉几颗牙的问题,嫖客们当中有些人会有不良嗜好,姑娘小倌们有时候回来也惨不忍睹,饶是见惯了这阵势的秦大夫也不由骂道:“畜生,畜生!这是存了心地把人往死里打!”

李婶靠在冉清桓身上,哭得几乎背过气去。

几个闻声过来的街坊连连叹气,有一个老大爷拿自己的拐杖敲敲地面:“什么法子呢?人家是官,咱是民,什么法子呢?唉……”

李婶拍着冉清桓的手背,几乎无意识地重复:“我可不能活了……我可不能活了……”

然而秦大夫最后还是一个人从屋里走出来,看了看眼巴巴地望着他的众人,叹了口气:“老朽尽力了,还是……准备后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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