娉娉袅袅十三馀,豆蔻梢头二月初,青春正茂,身量尚未长足,恰如含苞待放,盈盈一握的腰肢却已经有了勾人的风情,柳眉淡扫,配上微微上挑的眼角,活脱脱便是个小狐媚。然而在冉清桓眼里,也就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孩子。
女孩发现冉清桓在看她,敛了容轻轻地低下头去,却偏偏偷眼瞟着他,带着点挑逗的意味。郑越与戚闊宇客客气气地寒暄着,不动声色地挡住冉清桓的视线,弄得他一阵无语。
其实冉清桓对戚闊宇老牛吃嫩草的行为是更感兴趣的。
他有些奇怪,戚闊宇并不是很好色的人,从未有留恋后宫耽于颜色的传言,怎么会在这种场合带一个比他女儿还小上好多的女孩子在身边?还是这种——嗯,郑越好像若有若无地瞪了他一眼——明显家教有些问题的孩子。
“戚王爷好兴致,怎么老远还带了这么个尤物来?”郑越这个小心眼的,还没完没了了。
“这丫头叫绿兮,也是个知情懂事的,”戚闊宇呵呵一笑,“绿兮,还不见过郑王和各位大人?”
“见过郑王爷。”女孩福了一福,含露一般的眸子一扫,居然有种炫目的感觉,不能不说是媚骨天成。
“孤王老矣,不敢独享,特地送到上华来,令诸位同赏。”
同赏……亏他想的出来——冉清桓微微皱皱眉,戚闊宇的一番话让他想起了昔日玉体陈于朝堂之上让文武百官出钱观赏的冯小怜。
“此等尤物,愿献给陛下。”戚闊宇接下来的这一句话,说得连郑越都多看了绿兮两眼,面不改色地夸赞了两句,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
戚闊宇话说完了也就走人了,接着是泠州王岳珏,岳珏虽也已是人到中年,但许是泠州水土养人,这人看起来竟意外的年轻,自有某种风度翩翩的闲适意味,就像是暮春出游的佳公子——如果忽略他眉间的倦意。
泠州无力,也无心卷进这些乱世枭雄的争斗中,岳珏已经摆明了自己的中立立场,甚至大举裁军,只等着向那最后的胜利者俯首称臣,保全泠州这钟灵毓秀之地的一方父老罢了。岳珏敬了郑越一杯酒,淡淡地闲聊了几句风土人情之类可有可无的话,一抬头,看见一直不出声降低着自己存在感的冉清桓,便向他举了举杯:“是冉相爷吧?小王久仰。”
“不敢,岳王爷谬赞。”跟李野混得时间长了,官腔脱口而出。
岳珏点点头:“大名如雷贯耳,竟不知是这般风雅灵秀的人物,他日若是有缘,愿与相爷饮上一杯我泠州的甜茶。”
泠州王不怎么管政事,原也是偏安一隅的人,醉心佛法诗词,端的风流倜傥个人物,若是托生宋朝民间,定然又是个柳七变,只是可惜背上了这家国。他性情寡淡,不爱与人应酬,若是对谁发出邀茶之请,便是莫大的恭维了,有此殊荣的,大多是些名儒才子,冉清桓一边受宠若惊地答应下来,一边自嘲地寻思,自己一个屠夫,居然有一天也能跻身于这些轻狂文人中间,被这眼高于顶的大才子称一声风雅灵秀。
岳珏自知气数将近,率性了一世,居然也不得不口不对心地出言恭维燕祁权臣……何等悲哀。
冉清桓还没来得及唏嘘,一道冷冷的目光便钉在了他身上,回头刚好对上一个宽袍男子,他愣了一下,蓦地想起这人便是那日行刺未遂的蒙面黑衣人——若蓠说他名叫潇湘,是洪州第一人,细细地观察,发现这人果然还有重伤未愈的迹象,跟着一个魁梧的中年人,向这边走过来。
那中年人鬓角已有白发,纵然是谈笑间,也难掩一种阴鸷气息——这就是吕延年了。
宿命一般的对手,终于相逢。
吕延年没说什么,只是遥遥地向郑越举杯示意,礼貌地打了个招呼,毕竟洪州和燕祁是怎么回事,大家都是知道的,现在没人看戏还巴巴地跑来寒暄做戏,也忒矫情了些,冉清桓忽略潇湘强烈的目光,打量了吕延年一番,低声对郑越说道:“这个洪州的羽林王,长得也不帅啊……”怎么就把那个叫黎殇的迷得颠三道四,死不背叛?
郑越无语地悄悄捅了他一下,以防他继续在这种不宜的环境下脱线。
这时候,众人安静了一下,冉清桓抬眼看去,只见戚闊宇将绿兮带到和乐帝面前,直言献秀,吴浩虽然心怀疑虑,但迫于无奈,终究还是收下了,当场封为六品才人。
皇威之衰,可见矣。
将自己不要的女子让出赏人还罢,送人便嫌不敬,何况是献给九五至尊。郑越摇摇头,皇帝当到这份上,不做也罢。
绿兮巧笑言兮,好不可人,当场献艺,弹琵琶一首,声如碎玉。
冉清桓看着这小小的女孩子,带着言不由衷的甜美微笑,周旋在这些心怀不轨的权贵当中,不禁有些恻然。他的目光无意和岳珏撞在一起,岳珏先是一愣,随即苦笑了一下,在这乱世当中,你若不能奋武而起,踏着无数鲜血尸体走向自己的时代,岂非都和她一样身不由己?管你是王侯将相,还是歌女舞姬。
本以为这是个小小的插曲,可是第二天早晨的时候,不知内情的人们才知道自己错了。
卯时,天还黑得像个锅底,正是正常人睡眠由深入浅的时候,冉清桓便被郑越拖起来,揉着眼睛处于半迷糊状态,急匆匆地赶往宫里。
路上,郑越一句话便让冉清桓彻底清醒:“小皇帝驾崩了。”
冉清桓还没来得及表达一下惊诧,郑越又一个重磅炸弹砸下来:“新晋封的绿兮才人侍寝的时候。”
事情大条了。
“宴会的时候我便买通了宫人,”郑越面不改色地说,“据说昨天晚上小皇帝喝了绿兮倒的一杯酒,不多时便气绝了,消息暂时被封锁了,除了几个内阁的人还有四王之外,众臣都还不知道。”
“为什么?杀一个傀儡皇帝对戚闊宇有什么好处?”两人下了马车,从长寿宫西门直接进入,虽说路程不远,但冬日的清晨可不是那么好受的,风刮在脸上就像小刀子在割,似乎还飘着雪花——亦或是随风而起的霜花,冉清桓把手往袖子里缩了缩。
“你冷?”郑越没有回答,却注意到了他的小动作,停下脚步看着他,“来人,拿个暖炉来。”
“别别,”冉清桓赶紧制止,“就是手露在外面有点僵。”
被人这么小心在意,冉清桓有些不自在,他微微错开目光,谁知下一刻,郑越却拉起他的一只手,攥在手心捂着,冉清桓浑身一僵,郑越却若无其事地说道:“能不僵么,这鸡爪子凉得跟冰坨似的。”
冉清桓下意识地想把手收回来,却又担心自己太过敏感,表情堪比受刑,走路都开始顺拐,只听郑越这个始作俑者好像完全没有意识,侃侃道:“戚闊宇脑袋除非让门给挤了才会想弑君,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件事应该是吕延年捣的鬼。”
“吕延年?”冉清桓沉吟了一下,思绪马上便被这件事拉走了,“你说绿兮有可能是吕延年的人?”不错,戚闊宇和吕延年暗中百分之百是有联系的,吕延年真的送他个把女孩子倒是也无可厚非,本来就是没有人权的王宫贵族间送人情常见的把戏,可是以戚闊宇的戒心深重,当然不真正想收,退是不能退的——是他的话很有可能冷藏一段时间,等到差不多大家都忘了有这么件事的时候把这烫手的山芋丢出去,至于丢给谁么,当然不可能是他自己的女婿郑越,岳珏显然想置身事外,即使不给面子的推脱,山高水长的那么远,北蜀拿他也无可奈何,那么最佳人选便是这软柿子小皇帝。
把那女孩扔到京州,眼不见心不烦。
戚闊宇这人野心勃勃,但可惜的是北蜀的国力不足以称霸天下,这受迫害妄想症其实也是蛮符合他性格特点的。
退一万步说,恐怕就算戚闊宇没有把绿兮送给皇帝,吕延年也一定会有后着,皇帝死不死不重要,重要的是怎么把北蜀拖下水,看来吕延年和自己有着同样地担心——洪州和燕祁的战事一起,便是两强相争,万一弄不好两败俱伤,不能给北蜀趁机崛起的机会——或许,吕延年的顾虑还多些,毕竟北蜀地处北地,若其渔翁得利,最先倒霉的肯定是洪州。
郑越见他皱眉沉思,完全忘了抽回手的事,不禁偷偷笑笑,趁他不注意,又绕到另一边,抓起他另外一只手。这人最大的好处就是想事情的时候完全神游在外,周围只要是熟悉的人熟悉的气味他就不会有戒心,以后想吃豆腐的话,大可以先一本正经地拿出些正事分散开他的注意。
“可是皇帝年幼,没有子嗣,加上这些年战火离乱,吴氏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吕延年折腾死了他可怎么收场?”
“唔,谁说皇帝没有子嗣的?”郑越笑笑,“这段时间你是太忙了些,莫非没人跟你提起去年六月的时候皇后赵氏产下皇长子的事情么?”
“去年六月……”冉清桓翻了个白眼,那才几个月……
“去看一出戏吧,但凡王朝将衰,总能有许多闹剧,可比你那些个民间话本上讲的有意思多了。”
“京州的实权你不想争取吗?”
郑越摇摇头:“越国而鄙远,不易,而且用你的话说,风险太大,成本太高——让吕延年他们替我争去吧——到了。”
冉清桓一抬头,皇帝寝殿已在眼前,潜龙殿三个字昭然挂在头顶,经历了数百年而岿然不动,而这座恢弘的宫殿,以及里面种种的雕栏玉栋,在不久的将来,恐怕就要易主了。
脚下踩过的是九九八十一块巨大的汉白玉伴铺就的一条笔直大道,飞龙白虎矗立在一边,东方微微泛起一丝白色,巨大的阴影随着黑暗的退却而显现出来,巍峨、庄严,多少有些不尽人情。
太祖皇帝曾经在这长寿宫里,宣布大赦天下,接受万宗朝拜,如今,不过才不过数百年的光景啊。
谁人能够真正地千秋万代,至万世而为君。
变天了。
和乐帝身死的消息,虽然已经严令被封锁,仍然像是瘟疫一样,传遍了长寿宫的每一个角落,一时间人人开始自危。
北蜀戚闊宇果然不愧一代枭雄气魄,知道自己被人算计,也不解释,干脆就一不做二不休,手起刀落,在岳珏和吕延年还没到之前,得到郑越中立的默许以后,便斩了潜龙殿数十内侍,至于那小美人绿兮,被生生灌下剧毒,片刻后便香消玉殒。
可怜她至死,虽然吓得瑟瑟发抖,梨花带雨,脸上却仍然带着魅惑的笑容,那笑容就像是长在上面一般,见者不禁为之心寒。
随即戚闊宇命人封锁了潜龙殿,令皇后带着小皇子前往永和殿,北蜀军两千人团团围住了,下诏、逼宫、一切有条不紊,那日天光大亮时,长寿宫迅雷一般地易了主,年仅六个月的小皇子继位,改年号周璟,太子太傅林正则监国摄政。
众所周知,林正则与戚闊宇十三王妃是亲姊妹。
吕延年看来是慢了一步。
郑越冉清桓当机立断决定夜半离京,行至上华城外三十里处,被截住,来人手执圣旨,令其返程。
郑越表示,自己亲母大祭将近,不可耽搁,如若不能在指定的日子到达锦阳,恐怕上华安全不保。
原来在边境遇袭的时候,冉清桓便暗中派人调来火船数十艘,从海路潜入,京州和乐帝新丧,各派争权夺势,竟无人注意到上华入境港上来了许多不明大型商船,果然是一帮耽于内斗的好手。
此时京州内防松散,各国不便带入过多兵马,一旦火船发难,火烧京城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没有人敢承担这风险,上华不单是京城,离入境港不远的地方更是太庙所在,摆着列祖列宗的牌位,细算下来,当年太祖为了表彰各个功臣良将,各国国主祖宗都有一席之位,谁人敢对自己祖宗不敬。
这种当了□又想要牌坊的心理正是冉清桓和郑越算计好了的,一行人有惊无险地回到了锦阳。
四月,戚闊宇在京州立稳脚跟,吕延年不得已与北蜀和平相处,恼羞成怒,以郑越对太庙不敬为由,挥师大举南下。
此间,郑越翻脸无情,从容建业、孟岩一案中牵连到的官员,但凡属实,无论官职高低,一律下狱灭族,总共牵连官员三十二人,包括老太师宋贤,连诛者无数,举国一震。
随后,冉清桓抓了一个审案过程中的漏洞,以诬告官员为名,将容建业孟岩二人革职查办,又惩处了一些落井下石之辈,止住了这场对于燕祁世家官员来说似乎无始无终的浩劫,防止其真正地伤到国体。然而世家的势力从此一蹶不振,朝堂上的新鲜面孔开始活跃起来,禁军整肃一清,着余明继任禁军统领。
方若蓠为大将军出征迎北,依然继续她的称号——明月将军。
最大的混乱,意味着战争的终结。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就回北京了,恐怕妈妈姥姥看管下只能先好好学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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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二 结发束长生
“我燕祁百年基业,大好河山,绝对不能任那北蛮践踏!这次北伐全部将领,包括孤在内,全部交给相爷调配。”郑越这一句话,将军政大权完完全全地交到了冉清桓手上,万钧的信任与重担压下来,而后者,只是平静地点点头。
这样敏感的身份,若换了任何别的人,可能都是通往阎罗殿的最后一程,但是他不同。
若论能力,他有这个自信,出战即胜,至于权力……因为是郑越,或许是不同的吧。
从什么时候开始,郑越成了不同的呢?和史书上所有或励精图治,或昏庸误国的君主都不同的存在呢……
然而这些问题,他已经无暇细想了,北方已经起了滚滚的狼烟,洪州的铁蹄挥师南下,这场乱世中最终的霸主,已经从试探的冲突、层出的诡计中正式撕开了巨大的帷幕,卷入到这场席卷了整个大陆的征战中。
这也是,九州之上的最后一场征战。
又是在芳菲将尽的四月。
总是桃花随水随无情。
出征前的最后一夜,郑越带着剑从秘道里穿过,倚在门口,笑咪咪地看着在书房里忙活的冉清桓吓了一跳。
“干嘛?明日出征,你不好好养精蓄锐,大半夜里四处游荡。”
“你刀呢?”冉清桓想着自己是不是该说一句“刀在,在心里”之类的话。
“啊?”
“走,看看你长进了多少,咱们到院子里比划比划。”郑越不由分说地拉起他,“可不能老是靠投机取巧,你那三脚猫的功夫,着实该好好练练。”
冉清桓第一反应就是顶一句“你才三脚猫”,然后汗颜地想起自己和郑越这种牛到非人类的家伙确实不是一个水准的……“那还拉着我练什么练,”他有点郁闷地想,“显得你水平比较高么?”
果然郑越一点高手应该有的风范都没有,居然还抢在前边动手,冉清桓往后撤了一大步,差点没站稳:“没你这么玩的郑越!”
“怎么没有?”郑越一笑,剑尖指他左肩,而后平削,挽了个让人眼花缭乱的剑花,衣袖翻飞,煞是潇洒,冉清桓觉得自己躲躲闪闪的样子有点像被耍的猴。
“怎么,连还手之力都没有么?”郑越笑道,“说你是三脚猫还不服气?”
冉清桓一皱眉,以长刀平贴住郑越剑身:“欺人太甚了,看不出来是哥哥让着你么?”
“哦?领教一二。”
郑越说着,忽然一改开始时候飘飘忽忽的剑法,稳健厚重起来,这是冉清桓最头疼的打法,力气不如人家大,想钻空子人家又不给破绽。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没有那么大的本事,逞能也没什么用,什么什么激于义愤,怎么怎么小宇宙忽然爆发之类的事情基本上只能在老旧的漫画小说里出现,实力的差距是□裸的。
前后不过数十回合,郑越便削下他一小撮头发,冉清桓往后一闪,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飞起来的头发便被郑越一根不差地收到手里。
“我认输行了吧。”冉清桓有些气喘,伸手,“头发还我。”
“干嘛?”郑越把手笼到袖子里,好像生怕别人抢了他宝贝的孩子,“还给你也接不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