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雪韵眼睛不离那花,闻言轻轻摇摇头:“他心里又没有我,知道了也是装着不知道,行军途中,又不是军情紧急,随便找个借口便可以说没接到信推脱过去。”她为人谦和,几乎从来没有这样直截了当地直指红心,带着一点嘲讽的意味,听得九太妃心头一跳。
“你是他唯一的王妃,他心里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九太妃说不下去了,那人的心思她看得真真切切的,此时虽是善意的谎言也觉得说不出口。
“太妃不用安慰妾身了,妾身也是女人,有些事情早就知道,只是自欺欺人地不想面对罢了——再者相爷那样一个人,说句不守妇道的话,若是有机会相处久了,便连妾身自己恐怕都不免会动了心。”
“你知道?!”九太妃呆住了。
“妾身论见识,是浅了一些,”戚雪韵虽说在笑着,那声音听在耳朵里却让人心里抽痛不已,“可是还分得清真情和假意,他看别人的眼神何曾那么温柔过?这几年来,唯一见他笑意到了眼睛里,是相爷打从西戎归来的那一次,他那么自持的一个人,竟然有那么神采飞扬的一面……”蓄在眼睛里的眼泪划落到她尖削的下巴上,“但凡那样的心思,能有一点用在我身上,就是死一千一万遍,下辈子再不得超生,又有什么关系?又有什么关系……”
“我们对不住你,王妃,别说了……别说了……”
“他们站在一起的时候,你会觉得旁的所有人都是多余的,那么和谐,叫人好生羡慕……”戚雪韵竟似乎是痴了,泪落连珠,“这一辈子,能找到这般天造地设的另一个人,不知道是几生几世修来的缘分,我就在想,必定是我前尘心意不诚,让老天这辈子乏做此不堪境地,必是如此的,否则我今生又做错了什么?”
她声音哽住,胸膛剧烈地起伏了几下,脸色更加苍白,吓得九太妃忙拍着她的背替她顺气,良久,戚雪韵才缓过一口气来,眼泪却下得更快:“可是我也是人,我也会恨,我……”
“雪韵!”
戚雪韵一震,许久才喃喃道:“已经……很久没有人叫过了……”
九太妃咬咬牙:“你放心,就算是绑,我也要把他给你绑回来。”她把戚雪韵交到宫女手上:“来人,给本宫备好车马!”
戚雪韵凝泪看着她的背影,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雷厉风行的九太妃呢,算了……:“太妃留步,有一句话替妾身告诉王爷。”
“什么?”
“相爷他,会平安的。”
九太妃愕然,戚雪韵却不想再说了,摇摇手,命人将自己扶到内室——郑越郑越,你既无心我便休,只是看在我为了那个人舍命的份上,善待我的孩子。
情深,不寿。
而此时,在那片不知名的森林里,一个身影足下无声地靠近那失去知觉的人。
这是一匹罕见的巨大的银狼,脸上有一道长长的刀疤,从眼角划到嘴角,因而嘴角微微上挑,就像是笑着一样,狼近距离地打量着冉清桓,许久,忽然口吐人言:“总算是找到你了。”
它小心地叼起冉清桓的衣领,似乎轻易便把人甩到自己背上:“绝世名将,冉清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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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慧小心翼翼地给躺在床上的人擦着汗,这是个年轻的男子,长得非常好看,甚至有一些文弱,但是牛大夫说他是被“忘川”冲过来的。
忘川的水势湍急无比,牛大夫说他活了六十多岁,从来没见过被忘川一路冲过来还有气的,最奇的是,这人竟是被笑面狼王拖进来的,银狼是有灵性的东西,村子里最强壮的武士也奈何它不得,偏偏这条巨狼安静得就像是一条大狗,若不是一双幽绿的眸子里时常闪过森冷的光,几乎便让人忘了它的危险。
这人来的时候,周身的衣服全被水冲得破破烂烂,很难看出是什么身份,牛大夫只是翻开他的手掌,便沉默了。
阿慧后来听说,是因为这人手上有一些细微的茧子,有些明显是握刀留下的,有些甚为诡异,就连见多识广的牛大夫都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可是这个人真是坚强啊,全身的骨头断的断,脱开的脱开,牛大夫整整忙了一天才把该接的都接上。老大夫满头大汗地从房里出来的时候,摇着头说:“这孩子,年纪轻轻的,怕还是个习武的人物,老夫就怕他这么一来,将来腿脚落下什么不灵便,狠心下的全都是猛药,发作起来那个疼法……”
就比如现在,阿慧知道他肯定是疼了,浑身上下都是冷汗,虽然人还没有意识,但是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却始终一声不吭。阿慧有些心疼,便用湿手巾一点一点地替他擦着额上的汗。
这年轻人似乎喜凉,她发现冰凉的手巾放上去的时候,他紧皱的眉头总会放松一些。
“不知道是出了什么变故,不是普通人家的娃子。”牛大夫忽然在她身后开了口,吓得阿慧手一哆嗦。
阿慧用手拍着胸口:“哎呦,阿公,你可吓死我了!”
“你吓什么?”牛大夫瞥了她一眼,“看上人家俊哥儿了不成?”
“你乱讲!”阿慧红了脸,把手巾摔到牛大夫身上,“我告诉婶子去,看她不骂你!”
牛大夫嘴角往下弯了弯:“阿公说着玩的,你急什么?”他自然而然地把手指搭在年轻人的手腕上,捻着山羊胡子诊了诊,摇头叹道,“真是命大,真是命大。”
“他可快好了?”阿慧显然已经被转移了注意力,眨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问道,“这都躺了小一个月了,也不睁眼……”
“憨丫头,哪那么就容易好了?”牛大夫弹了她一下,“我活了六十年……”
“你活了六十年没见过有人被忘川冲过来还有气的。”阿慧不耐烦地接口道,“阿公,你都说过一百遍了!”
牛大夫瞪眼:“死丫头!”他低头看看脸色苍白的年轻人,如今这人昏迷不醒,已经瘦得不成样子,却依然让人感觉到那种骨子里的优雅的贵气,门口还有一只笑面狼守着……小村子里似乎来了个了不得的大人物啊。
冉清桓以雷霆手段先全歼洪州精锐,再锉北蜀大军,潇湘自尽在华阳城上,戚经纬身死战场,戚闊宇勉强逃回,悲愤交加,竟就一病不起。
此后,锦阳王郑越出离冷静地接过了大陆的版图,怀柔,策反,分封,追杀……所有的收官工作做得有条不紊,或者说是太出色了,简直是严丝合缝地进行着。
没有一丝笑容,没有半点喘息时间,每日只有累极了才坐下调息片刻,就像一只忙碌的陀螺,恨不能三头六臂,恨不能忘却所有,恨不能忽视事实。
他就像是在逃避。
这期间,樱飔带着一身伤回来,郑越什么都没说,只是挥手让她下去养伤,没有责备,没有问询,那样子,就像是唯恐多看她一眼——直到九太妃銮驾亲临,传信的是郑越的亲卫米四儿,看见了那双死水一般的眼睛里,有了片刻的波动。
“请九太妃……”郑越一句话还没说完,外面一阵吵嚷,风尘仆仆的女子已经直接闯了进来,亲兵们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
郑越微微皱皱眉,站起身来:“太妃这是怎么了?可是锦阳出了什么事?”
好一个不徐不急!周可晴压住火气,表情不善地看着郑越:“王爷,你但凡要是还有一点良心,还念及半分夫妻的情分,就和本宫回锦阳去见她一面!”
“谁?”郑越讶然挑眉,“王妃?她怎么了——来人,给太妃看茶……”
“王、爷!”周可晴深吸了一口气,悲哀地垂下眼睛,看着自己有一点脏了的绣鞋,缓和了语气,“你就真的一点都不在意王妃的生死么?”
郑越的表情没有一丝不正常,依旧是温文尔雅却没有什么温度的微笑:“太妃这是说的哪里话?一路赶来必定辛苦了,四儿,怎么还愣着,还不替太妃张罗着……”
“够了!”周可晴断喝一声,她高贵典雅,而今几次三番打断郑越的话,显然已经是忍无可忍,她抬起头看着米四儿:“你下去,叫外面的人都回避,本宫有话跟王爷说。”
米四儿迟疑地看看郑越,见主子也点了头,这才施礼下去。
方圆数十米之内转眼只剩下九太妃周可晴和郑越两个人。
“太妃的话可以说了么?”郑越揉揉眉心,他最近的耐心特别的差劲,几乎有点撑不下去了……十天了,他依然没有半点消息,可能真的是撑不下去了啊。
“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周可晴一字一顿地说,“郑越,但是你知道他的心思么?他又喜不喜欢男人?我久已开始察颜观色,清桓他对你根本只有亲人兄弟之情,你又何苦疯魔至此?!你至这家国于何地?至天下于何地?至你那结发的妻子何地?一日夫妻尚且有白日恩,你们燕祁男人就都是这么没心肝的么?!”
郑越收敛了虚伪的笑容,危险地盯住她:“太妃,你管的事情可太多了。”
“清桓是我弟弟,我知道他。”周可晴却惨淡地笑了,“这么长时间,他从不主动提起过去的事,偶尔只言片语也是马上就刹住,为什么?”
“为什么?”
“他不愿提起的必然是有伤心缘由,这人有什么都藏着掖着,独自一人惯了的,才会对你的亲近有种特别的依赖,你有没有想过,这可能根本就不是你要的感情!”
“那又怎么样?”郑越的眼神越来越暗。
“越儿,”周可晴叹了口气,“为着这样一个不知情为何物的人,你值得么?”
“我不想说他的事情。”郑越甩手背过身去,心乱如麻——我用尽全力才能告诉自己暂时不要想,过一段时间他自己会回来,他从不曾失约于人——你又为何非要让我不能自欺欺人!
“好,我们不说他。”周可晴顿了顿,声音忽然带上了一丝哀痛,“算我求你了,越儿,雪韵好歹服侍了你这几年,如今还有了圣祁,你就算完全不念夫妻之情,至少也看在才出生没多久就没了母亲的圣祁份上……”
“我什么都能放弃,”郑越夸大的袍袖微微有些颤抖,一直以来挺直得像杆枪一样的脊背忽然弯了下去,他的声音冷得像结了冰,却让人听出当中蕴含的某种惊心的复杂情绪,“只要他平平安安地回来,我什么都能放弃——你说戚雪韵性命垂危,让我回锦阳——”
他转过身来,低沉地说:“我现在宁愿他们全都死光!”
没有理会到这一向自持得恐怖的人突然癫狂不可理喻的反应,周可晴仿佛被一棒子砸到:“你说什么……清桓怎么了?”
郑越冷冷地注视了她一会儿,终于收敛了情绪,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又是那个温润仁爱的王爷千岁:“孤现在也没有他的消息,只是、只是收到战报,说他在乌桕陇坠崖,目前生死不明。”
生死不明……
“孤已经派了人在崖底查访,暂时没有找到他的踪迹,但这样的话,也说明他还活着的可能性比较大。”郑越木然说道,那好听的,低沉的声音仿佛不是出自自己之口,每个字都像是一把刀。
这时候一阵冷风从窗户里灌进来,吹得周可晴一个机灵,她猛然清醒过来,想起了戚雪韵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相爷会平安”,她知道了什么?
周可晴抬起头:“事不宜迟,立刻跟我回锦阳!”
冉清桓是被生生疼醒的,身体就像是被卡车碾过一样,承受不起最轻的动作,过了几秒,他才完全清醒过来,想起自己在乌桕陇做出的一系列矬事以及最后的人品爆发,不由苦笑。
看样子是被什么人救了,他不知道这个时候是不是该感恩戴德老天保佑。
忽然,耳边传来小小一声惊呼,一个女孩子大呼小叫地喊道:“阿公!阿公快来,他醒了!”
这分贝……冉清桓暗中瘪瘪嘴,对于一个刚刚醒来的病人来说可真是有点高,怪不得医院老显得那么肃穆不尽人情。
谁知道紧接着发生的事让他更加哭笑不得,一个声如洪钟的老头子秉承着死马当成活马医德光荣传统,对他上上下下进行了一番足以造成再一次跌打损伤的检查,然后还豪爽地拍拍他的肩膀:“恢复得不错么,果然是年轻人啊。”
冉清桓觉得自己浑身的骨头都岌岌可危地震了震,嗓子干痛地说不出话来,他过分活跃的思想只能化成怨毒的眼神,向老头子飞去。
谁知道这兽医老头子居然鄙视地说道:“得了得了,忘川水都冲不死你,别在这装娇弱,啧啧,属蚯蚓的不成,这么看来,说不定切成几节也能活过来。”
你爷爷的!
冉清桓从一开始就跟这“救命恩人”不对付。
然后是灌水,灌药,兵荒马乱地被那大大咧咧的女孩折腾了一番——好吧,就算是照顾,如果那水不是接近开水的高温,也如果那药没有能苦死黄牛的味道的话。
冉清桓怀疑是这贼老天怕他死得不够快。
就在他经受女孩非人的折——“照顾”以及怀着大无畏的精神就快要再一次睡过去时,忽然有种压迫感的接近让他立刻惊醒,睁眼所见竟然是一头巨大的银狼,静静地站在女孩身边,一双幽绿的眼睛打量着他。
女孩明显有些忌惮,尽量理巨狼远了些,笑容有点僵硬:“这是笑面狼大哥,可通灵性了,它才是你的救命恩人,阿公说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没见过狼背着人进村的呢。”
冉清桓没有理她,一人一狼诡异地对视,阿慧心惊胆战地发现,这清秀无害的年轻人忽然一扫略带揶揄懒散的神色,眼神竟与那巨狼有些相似。
阿慧噤了声:“那什么,我看看阿公的药捣好了没有……”
这史上最失败的护士,像是后边有什么在追一样地逃了出去,满是药味的屋子里,只剩下一人一狼,冉清桓忽然开口,嗓子虽然被开水“润”了一下,但总算勉强能发声了:“你既然已经入土,又何必执迷留恋人间,阴魂不散,反害它一条性命?”
作者有话要说:新学期的recruitment结束了,我终于又活过来啦~~~~
一个月的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五十八 三生有幸
巨狼不动,依然是无声地看着冉清桓,眼神有点危险。
冉清桓轻轻地笑笑:“我就算是再学艺不精,也多少分的出活物和霸占着活物身体的死灵,阁下高姓大名?”
沉默了好一会,巨狼终于缓缓地开口道:“无怪活得这般风生水起,果然是有一双好厉的眼睛。”
“我眼神其实不怎么样,”冉清桓难得地沉声说,“不过就算银狼的毛稍微长了些,我总能看出它是被活活掐死的。”
巨狼冷笑一声:“你就是这样对才救了你一命的人说话?”
“这是事实。”冉清桓审视着它,“至于阁下救命之恩,那是另外一回事。”
“想不到执屠刀业的将军居然还这般悲天悯人。”巨狼发出低沉而好听的男声,有种显而易见的嘲讽在里面,“吾名陆笑音,承将军大恩,曾受过你三滴血,因而与你有三十年的主仆缘,将军不必过意不去,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
“三滴血?”冉清桓大概有点印象,但是三滴血和三十年的主仆缘有什么关系他就不清楚了,皱皱眉,他迷茫地看着这个明显不鸟他这个所谓主人的便宜仆从。
果然,陆笑音嗤笑一声:“久闻将军大名,果然不是一般地不学无术,连这种人尽皆知的血契都不知道,吾以为将军还是多多修身养性,莫要继续留在人家祸害苍生比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