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话竟然与郑越刚刚说的如出一辙,冉清桓气结,郑越的嘴角却忍不住往上弯了起来,他从怀里掏出一个上等绸子包着的小包,放在一边的桌案上:“太后托朕带过来的,据说是从哪里找的偏方,你多留心,不可着凉。”站起来看了尹玉英一眼,点点头,“没什么别的事情,朕先回宫了。”
尹玉英规规矩矩地弯下腰:“恭送皇上。”
显然这份规矩是装出来的,郑越前脚走,后脚这厮便活分起来:“怎么这么不巧,难得冲动了一回就惊了圣驾,”他一屁股坐在桌子上,木头桌子发出岌岌可危的几声惨叫,引来主人无比心疼的眼光,“你不碍事吧?”
“不碍,”冉清桓把被郑越折腾乱了的头发拢起来,“旧伤而已,遇上阴天下雨有点难熬。”
“你那时候受的伤,竟落下毛病了么?”尹玉英皱皱眉,“年轻轻的,这可不好,我一个远房表叔原也有阴天下雨腿疼的毛病,后来不知道是吃了什么治好的,回头我去封信,给你问问。” 虽然这人神经粗大,老办出让人想抽他的事,然而这不加掩饰的关切神色,却叫人心里温暖得很。
冉清桓笑了笑:“那我便先谢谢你啦——什么事火烧眉毛似的?”
尹玉英顿了一下,随即叹了口气:“这事说来话长了——我是来给你传个信,今儿早朝你没去,皇上下了一道旨意,命老江随我去西北,朝中的老弟兄们商量着给他践行呢,我顺便经过你这里,便来问问你去是不去……”显然这么心急火燎的闯进啦不是问这一句话的,尹玉英难得说话迂回一把,却被冉清桓失声打断。
“江宁?为什么?!”
“你不知道为什么?”尹玉英也傻了。
“我为什么会知道?”冉清桓更莫名其妙,“皇上这唱得又是哪一出,派个斥候统领去,真的要往狼窝里楔钉子不成?”
尹玉英皱紧了浓郁的眉,一副倍受打击的样子,跳起来在屋子里面踱来踱去,“我本来以为让老江带着他斥候的崽子们去西北楔钉子是你的馊主意……”
“我几时出过馊主意?”冉清桓立刻抗议。
这声抗议被自动忽略,尹玉英一边神神叨叨地自言自语了一会,接着猛地一拍脑袋,叫了声“是了”就往外冲,跑了两步又折回来,把一张帖子塞在冉清桓手里:“时辰地方都在上面写了,弟兄几个能去的都去,你别忘了。”
第八章 茵茵
冉清桓推门进去的时候,一屋子的人都手足无措地围着床,隔着一段距离站着,床上的女孩子像只小兽,狰狞的小脸上,一双奇亮的眼睛装得都是防备。
“怎么回事,都站在这干什么?”
“主子,这孩子不得人近身。”郑泰忍不住阻拦了他一下,冉清桓摆摆手,走进了两步,低下头对小女孩温声道:“我叫做冉清桓,是这里的主人,你是谁家的孩子?”
小女孩瞪着他,不说话。
冉清桓又靠近了一些,郑泰皱皱眉:“主子你……”
“你睡了很久,饿么?”
女孩的身体缩成一个古怪的角度,浑身的肌肉都随着他的靠近而更加绷紧,这动作冉清桓看得分明,和野兽准备攻击的样子如出一辙。
“不用怕,我没有恶意。”他尽量放柔了声音,努力让脸上带着无害的笑容,一点一点地等小女孩适应,然而后来据冉清桓自我反省,可能是他不怀好意的时候太多了,再无害的笑容出现在他脸上也残存着些许算计和狡猾的意味,反正他这一笑不要紧,本来还只是戒备的小女孩猛地向他扑过来,动作迅捷凶猛得很。
她武功被人重手废了,眼下重伤方醒,速度上就差着,再者以冉清桓的身手,当然不会真被她扑到,他往边上轻轻一侧身,没闪开太多,怕女孩扑到地上,小家伙果然刹不住,被他以擒拿捉住了双手扣在怀里提起来。她剧烈地挣扎着,小腿登离了地面,乱糟糟的头发垂下来,活像个小疯子,最后发现挣扎未果,居然张开嘴,一口咬下去——虽然没有咬到冉清桓,却险些把他腰带给拉下来。
男人尴尬无比,不得不腾出一只手来固定住小家伙的头,手指插进她的头发里面,一下一下地轻轻按着:“没事没事,我不会伤害你的,放松,孩子,放松点……”
在场的人只觉得那声音好像和他平时的不那么一样,低沉,却不知道为什么,仿佛有种融融暖意在里面,好像冬日里的阳光,热度恰到好处,没有一点咄咄逼人的感觉。冉清桓在声音里加了一点天命师的天赋,“言”的作用,果然,小家伙慢慢地安静了下来,有些靠近他的趋势。
小心地慢慢松开了她的手,冉清桓揽住那细瘦的小肩膀,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女孩犹豫了一下,终于放过了他的腰带,松了口。
这场折腾在小半个时辰后以女孩再次睡过去告终,众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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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四周已经是一片漆黑了,女孩小小的后背上全是汗水,浸在身上湿淋淋的冷,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却怎么都回忆不起来梦中人的面孔,只记得一双枯木一样的手朝着她伸过来,然后是刻骨的疼痛——
记忆中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
女孩慢慢地平复了呼吸,抱起自己的双腿,坐在床上哭了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门扉被人小心地推开,女孩猛地抬起头来,往里缩了缩,戒备地盯着门口,却在看清手里拿着蜡烛的男人的时候渐渐放松了下来。
这是白天拍着她入睡的那个男人,身上有种好闻的香味,有一点冷清,但是吸到胸腹中,意外的舒服,说不上有多好看,瘦得过头了,甚至说得上有些嶙峋,却是清清秀秀的一张脸上写意一般微挑的眼角,笑起来的时候说不出的耀眼。
冉清桓把蜡烛架在烛台上,靠过去,他的体温有些低,加上刚从外边进来,衣袖都是凉的,女孩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但是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心地爬过去,钻进他的怀里。
“做噩梦么?”
女孩点点头,往他怀里拱了拱,皱着小鼻子闻来闻去。
“你叫什么?”冉清桓拉好被子,盖住女孩,轻轻地拍着她,见了她迷茫的颜色,猛地醒悟过来,“也不记得了么?”
女孩的小手默默地抓着他的衣襟,不吱声。
果然,陆笑音不愧为当初绝世的一代名臣,这孩子正如他所说,什么都不记得了……冉清桓看着小女孩,之觉得她那有些委屈的寂寞样子像极了自己小时候,目光忍不住柔和了下来。
“反正你也什么都不记得了,”他顿了一下,忽然端起女孩的下巴,弯起眼睛,“要不然就当我的女儿吧?”
女孩看着他,瞳孔里清清楚楚地映出他的模样,原来凶悍和野蛮都是保护色,这孩子的眼睛里始终带着某种说不出来的难过和不安,像是受了惊的小动物,急切地寻求某种被保护的安全感,却戒备而忐忑地担心不被接受:“我是你女儿么?”
“以前不是,以后可以是。”冉清桓拍拍她的头,“你叫……你叫什么呢?”
他眯着眼睛想了想,忽然笑道:“今年的春意虽然姗姗来迟,但总算还没有爽约,院子里新翻出嫩芽的小草好看得紧,你就叫做茵茵可好,芳草茵茵的茵茵。”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这样的孩子,不论经过了什么,到底都磕磕绊绊地活下来了,然而他们这些看似无懈可击的大人呢?
纵然心知刚过易折,也要宁折不弯么?
孩子的名字,似乎永远都寄托着成年人可望而不可即的、某种深深的愿望。
如芳草茵茵。
女孩重复道:“嘤嘤?”
“是茵茵。”冉清桓把她的小手举起来,一笔一划地写了一个“茵”字,女孩极认真地看着,一双葡萄儿似的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他手指的动向,虽然被眼皮上狰狞的疤痕破坏了面相,却掩盖不住纯真孩子的眼神的美,看的冉清桓忍不住亲亲她的头发,又在她手上写了个“冉”,嘴上说道,“我姓冉,以后茵茵也要姓冉,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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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华的阳春要比南地的锦阳要来得迟一些,总是有些料峭的混杂在干燥的空气里面,人们还久久不肯换下厚衣棉服,然而柳树却等不及了的发开了绒绒的、几乎看不清楚的芽,远远望去像是一阵青雾,早晚依旧是冷,而正午却明畅得多了,能叫人从中嗅到一丝回暖的生机,就这样熏熏然地期盼起来。
这样翻天覆地的换季变化,在锦阳是没有那么明显的,仿佛是北地特有的风景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