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不知道谁家传出一阵弦子的声音,空空的有些哑瑟,约莫是这些日子受了潮,隐隐地听出来是一首北燕的小调。

他追着这不知道为什么显得格外悠然的声音,于微露里转过几个街巷,隔着不远的地方,是两个老人,一个坐在门槛上,倚着门框,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手中的弦子,嘴里咿咿呀呀地听不清唱着什么,另一个似乎是个瘫子,难得的晴天里坐在自家院子中,腿上盖着一条破毯子,正入神地听着同伴蹩脚的演奏。

这条巷子已经破败得没剩下多少人家了,即使是昔日里车水马龙的小镇,能动的能干活的,也走得差不多了,只留下这些老弱病残的人,独自留守在家乡旧日的土地上,静候着岁月带走自己的日渐腐朽老迈的身体。

老人的眼睛浑浊得像是融进了沙子的水,沉沉得透不进晨曦的光,声音粗粝,高音处有撕裂一样的破音,是怎么都说不上好听的,那双弹着弦子的手,粗大而布满皱纹,泛着土黄色没有光泽的颜色,分不清哪里是茧子,哪里是皮肉,花白的头发整整齐齐地束在脑后,然而也没剩下多少根了,露出一样老迈的头皮。

你记得跨青溪半里桥,旧红板没一条,秋水长天人过少。

冷清清的落照,剩一树柳弯腰。

不由得,悲从中来。

琴声忽然中断,拨弦子的老人像是感觉到了什么,抬头,正撞上冉清桓哀怜似的目光,忽地哼了声,瞪了他一眼,放下弦子站起来便走。

冉清桓有些愕然不明所以,不禁出声道:“老丈,后学哪里得罪了么,怎么不弹了?”

老人哼哼唧唧地骂道:“弹什么弹,好好一首小调调,你那是哭丧的么?晦气晦气!”连看他一眼都懒得,径直走了。

“咳,这……”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看那个院子里本来闭着眼睛听曲子,现在却饶有兴致似的打量着自己的老人。

老人笑了笑,指指地上的弦子:“会不?”

冉清桓颇有些为难,原来在军中的时候,这些民间的乐器多少是学过一些的,基本上大同小异,只是军中将士们也大多没什么艺术细胞,拿着聊以慰藉思乡之情罢了,他这个学生当然更惨,那一出手,估计就是呕哑嘲哳难为听了:“就算吧。”

“你把他气走了,我听谁去?”老人命令道,“坐下,弹两首喜庆的。”

冉清桓只得依言坐在门槛上,拾起刚刚的弦子,拨了两下就知道音是不准的,这便更有难度了,他想了半天,总算搜罗出一首娶新妇时候唱的曲子,词已经完全不记得了,调子还有点印象,他自暴自弃地想着到哪算哪,不会的地方自己现编,反正丢人也就丢在这么一位面前,当是给老人家取个乐。

一段完全听不出是什么东西的跑调之后,冉清桓总算仗着还算聪明,摸到了这把破弦子的窍门——原来这三根弦中没有一根是准的,两个稍低,另外一根绷得太紧,以至老发出奇怪的声音。

听得他渐渐成了音,老人这才把戏谑的目光收回来,仍旧是悠然地跟着打不知所谓的拍子。

然而没有多久,老人忽然出声打断了他:“停,后生仔,你这曲子是自己瞎编的吧?”

“呃……”冉清桓心说这老头子看起来迷迷糊糊的,连拍子都打不对,莫非还是个民间艺术家,这是中间实在想不起来了,才自己胡编了两句,自以为衔接还不错,谁知道立刻就被听出来了,“跟人学的,估摸着那个人自己也不大会,跑了?”

老人嗤笑了一声:“你可蒙不了我,”他指指自己的腿脚,“瘫了这些年了,就是这些个老街坊隔三差五地给我解解闷,你那个跟前边都不是一个味,别以为我听不出来。”

冉清桓索性把琴放在一边,打量着这小小的院落,几乎是家徒四壁——阴阴沉沉的小屋,屋前边晾着一摞受了潮的柴火,地上杂草丛生,不禁开口问道:“家里还有什么人么?”

老人瞪了他一眼,好像听到了什么废话:“我老头子哪那么神通广大自己从屋里爬出来?”他顿了顿,“这是我那大孙子,给人扛活的,一早出去了,瞄着见天晴了,让我在院子里晒晒太阳,回来再把我放进去。”

老人忽然看着冉清桓撇撇嘴:“我说后生仔,你那是什么眼神?要不然把老张气走了呢。”

“嗯?”

“你是哪家里出来的大少爷吧,瞅着我们小老百姓可怜?”老人笃定地问道。

“我不是……”

“年景不好哟,”老人拖长了声音像是唱戏一样地遛出这一句,“没有收成谁还要扛活的呢?今年不好过。”

他咂咂嘴,意犹未尽地道:“不好过,要么能给大孙子娶媳妇了。”话锋一转,老人问道,“后生仔,娶了媳妇没?”

“……”冉清桓有点呆滞地看着他,半天才接道,“我闺女都十岁了。”

“啧啧,”老人从头到脚像是看市场上的猪肉一样挑剔地看看他,“胡吹,你才多大点个人——捏都捏不起来。”

冉清桓哭笑不得:“要么一会领来给您看看?”

“不看也知道不是亲的。”老人摇摇头,冉清桓这回惊悚了,脱口道:“您怎么知道的?”

“养儿养了那么大,能跟你现在似的不经事?”老人好像不屑似的看着他,“我老汉看人看了快七十年了。”

不经事……冉清桓已经没什么话想说了,这老头子岁数大了,大概有点糊涂。

却听老人道:“一听你弹琴就知道,专是你这样的小娃娃啊,心眼才一点点大,看不开的多了,才替这个愁替那个愁……”他絮絮叨叨地说开了,冉清桓却没心情再听下去,满心都是他那一句“心眼才一点点大”,从上华到泾阳,家国天下事,儿女不言情,一并压在他身上,一直都没有喘过气来似的,给牵机大师的信还没有接到回音,而这些日子,也越发迷茫了起来。他恍然回想起自己这十年的光景,觉得好像没干过什么好事,当屠夫,然后毁了堤坝,然后惹了情债,然后走走不得,留留不得,直到此时,才忽然有点明白了什么的感觉。

晨雾渐渐散的差不多了,天光大亮,微量的空气里面有股湿润的、好闻的气味。

“愁个什么劲呢,什么日子不得照样过?嘿……”老人仍在唠叨,好像发泄表现欲一样。

冉清桓打断他,把弦子敲得铿铿直响,露出一个有些邪气的笑容:“要么您再听听?”他不管老人什么回答,径自拨动了起来,这回彻底没了调子,信手而至,难听至极,老人忍了一会,实在忍不住把他赶了出去。

冉清桓在骂声中弯了眼角,一个胆大包天的计划渐渐成形。

第十八章 故园此声

泾阳一带的官员么,如果全部拉出去砍了,那必然是有被冤枉的,但是接一个杀一个,又肯定有漏网的,冉清桓这趟,可真是不走不知道,一走吓一跳了。

掐指算算时间,恐怕郑越那些个自己眼不见心不烦的事情还没有料理完,不急着回去,他想起尹玉英交代的事情,便顺路回了趟那半个故乡一样的地方——南都锦阳。

就在他们踏上这片久违的花锦之地时,广泽大帝立后的消息穿过了山川长河的阻隔,顺着风飞进不欢迎它的耳朵。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吏部尚书裴志铭之女,毓质名门、秉性安和、柔嘉表度贤懿具馨。特封为西宫德馨皇后。

令着尚书令曹衿之孙,户部侍郎秦正兴之女,毓质名门、惠敏冲怀、柔嘉表度贤懿具馨,特封为皇贵妃。

钦此。

冉清桓刚刚升起的一点点回归故土的感怀,瞬间荡然无存——这个世界上,凭你大智大勇,总有控制不了的事,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恨,求不得……

在上华和郑越的一番别扭,乃至两个人都伤痕累累疲惫不堪,说到底还是因了立后而起,言不由衷的恶果就是所有的东西都死沉死沉地压在自己一个人心里。

他皱皱鼻子,懒洋洋地攥着手上的缰绳,靠在身后的车身上,心里狠狠地骂着自己:冉清桓,你就别占着茅坑不拉屎了,千般万般地不愿意他立后选秀,莫非你就愿意屈就了自己当他的笼中鸟么?

何况还是男子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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