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里来的人,您不会是认识那位尹将军的吧?”虽然是问句,却已经带上了肯定的语气,这女子的洞察力敏锐得惊人,“若不是熟识,想来也不会这般惊诧,我们这样的人,最后能有个如此的归宿,已经是老天垂怜了,不知道的人要叹息她命好咧。”
“不瞒老板,我就是受尹将军之托来的。”冉清桓叹了口气,“没想到,没想到……”
“您是肯定不能明白林姐姐她为什么当年拒绝尹将军那般追求,反而嫁给了个脑满肠肥的商人?”女人明了地点点头,“那时候年轻,怎么胡闹都可以,一晃七八年了,女人早就不是当初的女人了,这道理您兴许不能明白吧?”
“她就不再等等尹将军了么?这些年来其实……”冉清桓话还没说完,便被女人打断。
她淡淡地说道:“大人,既然是京官,您怎么忘了,朝中三品以上大员不得迎娶风尘中人呢?她等到猴年马月可也摘不去这个帽子啊。”
冉清桓怔住。
女人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盯着窗外喧嚣,忽然有些怅然似的叹了口气:“妾身从来没见过比素素姐更有才情的女子,可也没见过比她更骄傲的女子了,但是大人,有的时候,人是不能和世道做对的,哪来那么多佳话供人茶余饭后评说的?她最后也只是屈从了罢了。”
朝中三品以上官员不得迎娶风尘女子……话是这么说,但是就算真的有这种事,郑越难道还能追究什么不成?充其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事后也算卖个人情给这位镇西大将军。
可是她不等他。
七八年的时间过去了,不管有无感情,有无动容,那一点点的心思,都被光阴晒干,面容凄静的女人放弃了她最后的留守,纵身投向红尘的烟霭中,就像是一场自杀般的决绝。如今她已经嫁作商人妇,恐怕贸然上门拜访,不啻为一种羞辱吧?
冉清桓摇摇头,起身放下一张银票:“多谢老板,不多打扰了。”他想了想,又补充道, “日后见了素素姐,不必说我来过。”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之后没有更多的言语,带着某种说不清的遗憾,冉清桓径自去了客栈,老远便看见小竹站在门口接客似的四下张望。
见了他,兴高采烈地蹦跶过来:“先生你怎么找来的?刚刚郑泰老伯还担心你不知道我们定在这里,要出去寻你哩!”
冉清桓撇撇嘴:“锦阳我可比你熟悉,方圆几里之内就数这地方最贵,你们俩个臭丫头还不攒足了劲地花我的银子?茵茵呢?”
“你房里。”小竹一边带路一边说道,“主子你说怪事不怪,我们刚刚订下房,就有一帮人来找,说是你的老朋友了,这会子茵茵老伯正陪着他们在你房子坐着呢,那个黑衣服的爷还说茵茵的脸他有办法,不知道真的假的……先生,你说泰伯都没辙的事情,他居然就……”
冉清桓随着小竹的话眉头一点点皱起来,女孩在他耳边不住地聒噪,他却隐隐地有些不安
起来,什么人这样神通广大,他们一行人低调得一路上半个地方官都没有惊动,却在刚刚到达锦阳的时候便被盯上了?
“先生,到了,这就是你的房间。”
里面女孩咯咯的笑意透过门扉传来,冉清桓推开门,瞳孔骤然收缩起来。
里面黑衣的男子闻声慢慢地转过头来,带着笑意看着他:“清桓,好多年没见过了,还认识我么?”
第二十章 曾经骨肉
郑越的眼睛也是少见的黑,却是黑曜石一般的颜色,上面薄薄地镀着一层流光,飘转的时候会不自觉地带出温柔色泽。而这个人不一样,他的瞳孔就像是一个无底的洞,好像只要是陷进去了,就什么都逃逸不出来,深深的,泛着死气沉沉的黯淡。
然而却又有着动人心魄的危险气息。
八年后再见这个人,冉清桓好像能听到自己的太阳穴上动脉震颤的声音,他不动声色地深吸了一口气,平静地轻声叫出了眼前人的名字:“肖兆。”
就是这个人,八年前凭空出现在千年之后的世界里面,硬生生地打散了凤瑾和他的相依为命,之后凤瑾身死,而他自己——跨过远得让人绝望地时间空间,来到这个未知的世界里面,卷进了无数世事,被逼着成长起来。
就是这个男人。
“爹爹!”茵茵扑到他怀里,冉清桓顺势搂住女孩子,看向郑泰,“是我的故交,有些事情要说,泰伯带着孩子们出去吃点东西吧。”
他的脸色一瞬间去了所有温暖的神色,竟然有些公事公办的意思。郑泰自然知道轻重,道声是,便把不情不愿的茵茵和小竹领了出去。
冉清桓回身把门扉合上,目光从一屋子站着的“人”面前扫过——除了肖兆,所有“人”的瞳孔都是已经放大过的,他们站在那里,就如同没有生命的石像,安静而无半点声音。
原来都是死而不安的东西。
他拉过椅子,在这意想不到的访客面前坐下,微微靠在椅背上,翘起一条腿,手指叠在膝盖上,看上去极其放松,偏偏那双总是清澈的、或温润或戏谑的狐狸眼中,冷然一片,什么都看不出。
肖兆赞赏似的看着他的一连串动作,忽然叹了口气:“八年前我见你的时候,还是个骄狂不知轻重的孩子,”他说着,摇摇头,“瑾这样,真好似是揠苗助长啊,才不过须臾光景,已经长大到能和我平起平坐地说话了。”
他想起了什么似的挑挑眉:“你就没有什么想问我的么?”
“很多。”冉清桓惜字如金地说道,“不急,等你说。”
肖兆挑挑眉,仿佛极自然地,便带出一股邪佞气息:“知道以静制动了?”
冉清桓微微弯了下嘴角:“谬赞。”
“你不问我怎么从瑾的封印里挣脱出来的么?”肖兆压低了声音,目光中带着某种说不清的残忍意味,残忍……和疯狂。
冉清桓似乎是笑了笑,然后他摇摇头:“凤瑾?指望着听他的话,那可真是死了连裤子都穿不去了。”
那年分明说是重阳走,结果中秋便不见了踪影,这老头子任性得很,控制欲又强,他几乎每个细节的地方都会故意打乱你的计划,让你无可奈何地只能跟着他的步伐走。他料定了冉清桓不会按着他的剧本等所有事情都尘埃落定了再过去听凭吩咐,才故意把原本中秋的时间说成是重阳,最后连生离死别都这样匆忙。
肖兆大笑了起来:“贴切!太贴切了,你这孩子真是一句话便说到了点子上!”
所谓十年之约,后来冉清桓想起来才知道自己又被老头子涮了,他身已入幽冥,唯独拼着魂飞魄散形神俱灭留下一缕幽怨,锁住自己和肖兆两个人。
冉清桓也就罢了,肖兆又是什么样的人物?哪能任他说十年就十年,随心所欲地安排?
又加上巫族后人戚雪韵的祈愿,冉清桓身上的封印在谷底破除,这才留下了一条性命,想来两股封印同出本源,那个时候,竹贤山上的一道,必定也松动了。原来上华街上明目张胆示威似的和自己擦肩而过的僵尸,就是昔日所谓师伯的见面礼。
冉清桓看着眼前这个疯狂而危险的男人,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提不起敌意来。
“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出言打断男人好像止不住的笑声,冉清桓轻轻地敲敲椅子扶手。
肖兆困惑地看看他,眼前的青年或许在普通人眼里早就算不得年少了,可是他面前,这不过活了二十多年的小辈,还不啻于刚出生的婴儿……却能,这样笃定。
他找到了那个合适的词汇,是笃定,泰山崩于前而神不变的笃定,那种波澜不惊的神色。印象里面瑾是个偏向情绪化的人,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深邃和城府,这还是那个……张口就问
“你是哪根葱”的孩子?
收敛了逗弄似的笑意,肖兆终于意识到,八年的时间,已经彻底把这孩子磨练成一个男人 了,扛着家国天下,而能嬉笑怒骂,或者一言不发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