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难得的,陆笑音吃饱喝足堂而皇之地溜达到冉清桓书房的时候,这人桌子上没有放什么严肃的东西,他一手执笔,细细地观察着一边镇纸下放着的如梦夫人的画像,时不时地在纸上临两下,陆笑音微微有些好奇,忍不住凑上前去看。

谁知道冉清桓反应奇快,宽大的袖子一拂,也不管纸上墨迹未干沾得一袖子黑,遮住了自己的杰作,他尴尬地看看巨狼:“先母脸虽算得上美,却不是有福之相,我大概看看哪里可以改改,弄巧之事,就不牢前辈挂心了。”

冉清桓心思深,眼光毒,然而大多数时候却是耐不住性子去学这些修身养性的东西的,那一手画让谁看见也不能叫陆笑音看见,这厮一张臭嘴能把人说的天上地下只恨无缝可钻,跟他待在一起时间长了,别的本事没长,心理抗击打能力却与日俱增。

所幸这前朝名臣也只是一时好奇,没那么多闲心看他的“真迹”,陆笑音轻声哼道:“大人好兴致。”也便转过身去,不再理会他。

冉清桓索性把两幅画都扔在一边,放松身体坐下来,修长的四肢伸展开了,靠在椅子上,用笔杆敲着自己手背上的骨节:“从锦阳带回来的东西现在已经炒到天价了,京城纵然富足也是绝无仅有,这些达官贵人见着这些个家乡物事,再加上相互攀比……该注意到的人,都应该注意到了。”

陆笑音没吱声,静静地听着。

冉清桓说话的声音却越来越小:“蓼水的事情有了眉目,前两天郑越亲自下旨到民间搜寻水利河运方面的人才,这么大个天下,难保再出个黄敏之呢……可是……”他最后几个音低低地湮没在了喉咙里面。

陆笑音迟疑了一下:“……大人在担心河伯的事情会闹大?”有些事情巨狼毕竟是知道的,冉清桓的书房从来不怎么避讳他,再加上陆笑音生前何许人也,只言片语间便明白了通透。

“我不担心,”冉清桓摇摇头,“已经闹大了,这事情什么时候结束,便要看郑越什么时候收手了。”

陆笑音低下头去,不再言语。

良久,却见冉清桓自嘲似的笑笑:“和我又有什么关系了……”

然而他话音还没落,便听见环儿在门口轻轻地敲了两下:“主子?”

“环儿,有事?”

环儿走进来,纤秀的眉微微皱皱,有些疑惑地看看四周:“环儿听见说话的声音,还以为相爷有客……”

几年过去,这少女长成了风姿绰约的女人,再不是锦阳里面一说话就脸红的小姑娘了,或者早该嫁人了,可是这么多年,她不啃吭声,心思早就全系在那已经死了的李莫白身上,埋在了锦阳的乱葬岗里——冉清桓尴尬地瞥了一边装死的巨狼一眼,“我自己念书呢……”低头看见她手上捧着个托盘,立刻转移了话题,“这是什么东西?”

“啊,对了。”环儿小心地把托盘放下,“这是宫里人送来的,天气也热了,太后亲手绣了件夹袍。”

冉清桓接过来笑了笑:“来人打赏了么?”

“自然。”环儿笑了起来,自家主子这是问了句废话,她微微躬身,“主子没别的吩咐,环儿可就不打扰了。”

待得她退出去,冉清桓这才打开周可晴送来的东西,里面是一件手工的袍子,针脚极其缜密工整,当朝太后亲手绣的……他摇摇头,这可真是价值连城,拿出来挂在一边的衣架上,没留神袍袖里面掉出一块汗巾来,他低头捡起来,脸色却变了。

汗巾上面极写意的画着几笔丹青勾勒的山水,和锦袍颜色花样相得益彰,一角是簪花小楷题的几行诗句:

藤垂锦院春行色,风祸残红落水迟。

执手留香香易散,暮春愁人草离离。

第二十八章 哪把春愁上眉头

这本是一首说得上中规中矩的伤春惜春的七绝,谈不上文采,平仄韵脚不错罢了,看似是周可晴为了应和暮春初夏的景,顺手绣上去的。

然而冉清桓第一眼看上去,却独独觉得那个“藤”字扎眼。兰子羽曾经多年在京州上华为内应,那时候里里外外都知道锦阳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藤先生。这个敏感的时候提到“藤”的字,不觉便叫他多看了两眼。

他于诗词一路并不是特别的通晓,只是隐约记得第四句上第四个字似乎应该是仄声,此处“人”字却被换做了平声,自古好诗多是不顾念这些个条条框框的——可问题是,这首怎么看怎么别扭的、就像是拼凑出来一样的绝句,是无论如何也称不上好诗的——

那么把首句第一个字,和末句第四个字连起来,斜线上四个字便刚好是藤、祸、留、人。递进的藏头。

以周可晴的性格,这便是做到了极致了,若不是急到了一定程度,若不是真的没了办法,她绝不会开这个口。

冉清桓拿着那一方锦帕看了良久,终于忍不住不知是自嘲还是什么的苦笑了一下,小心地将锦帕放在烛火上。

这还叫他怎么置身事外地好自为之?

姚大人的一番好意,是必定要辜负了的。可是留人——

天色已经不早了,冉清桓犹豫了一下,还是开门吩咐道:“泰伯,替我备车,有事要进宫。”

陌头杨柳色,江头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

他急匆匆地从偏门进了宫,侍卫们自然是没人敢拦他的,平日里进宫看太后,为了便宜从事,郑越特别免了他的通报,这个时候可是救了急了。

周可晴表面上如常日一样,心里却忐忑得很,若不是实在没了办法,她是万万不愿意把冉清桓卷进来的,这自家弟弟看似天天米虫似的混吃等死,实际上却无时无刻不在风口浪尖上,这人烦心事已经够多的了,此番就连郑越都不愿意牵扯他。

宫女来报冉大人到的时候,她微微愣了一下,没有想到他来得这样快。冉清桓不等回复,便从外面闯进来了,皱皱眉环顾了一下,周可晴立刻会意,将宫女全部遣下去,深深吸了口气:“我还道不知你什么时候能看明白那首诗呢。”

冉清桓正色下来:“我暗自探查这件事情也好几天了,只是不明白,姐姐,究竟太傅有什么事情能称其为祸的?”

“前一阵子米大人的案子……”周可晴说了这么几个字,却想起了什么的猛然打住,她目光极其复杂地看看冉清桓,却不言语了。

“米大人和太傅有什么关系?”冉清桓不理解她为什么这个时侯还吞吞吐吐,心急火燎地一封藏头,已经相当于是向他叫了救命似的紧急,这时候他不顾天晚进宫来,她却不肯把话说明白,“姐,我现在真是什么都不知道,你要是不肯和我照实说,让我怎么做?”

周可晴眼神闪了闪,勉强挤出个笑容:“有什么事情,我一个常年在深宫的人,又怎么会知道……只是你是明眼人,自然看到皇上这次是冲着谁去的,定是不能善终的,只是兰大人究竟对我大景是有过汗马功劳的人,称得上忠臣良将,我是想着,我是想着……”

冉清桓心说这不是皇上不急急死太监吗,他难得不耐烦地打断周可晴的话:“你什么都不知道怎么那么就看得出郑越要对太傅下手?姐!”眉头拧成个疙瘩,他叹了口气,“天塌下来我给你扛着,什么话到现在还瞒着我的?”

“我……”她咬得嘴唇发白,“我真的不知道什么,清桓,姐只是求你最后的时候能劝劝皇上,保他一命……”

战场上面瞬息万变,为将者必定心思机敏,冉清桓转念间想起来了:“我知道太傅对你,呃……我是说,这事情不会和你有关系吧?”他一句话出口周可晴的脸色立刻便白了,一时间竟然惊慌失措起来,杏核似的眼睛睁得圆圆的,却满满的都是慌乱。

冉清桓忍不住心软了一下,放柔了声音:“这我早就知道,锦阳的时候太傅托我给你送过东西,还特别吩咐不许我说出来,有什么的,我还不是……”他顿了顿,弯弯嘴角自嘲了一下,“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托你给我送东西?!”周可晴的声音猛地高了起来,“他怎么能?难道不知道……”

“嗯?”冉清桓眉间一跳。

周可晴瞬间哑然,良久,才面色灰败地坐下来,低低地叹了口气:“既然如此,今日便跟你说了罢……只是旁的细枝末节,千万莫要追问了。”

“你先说要紧的。”

周可晴顿了顿:“其实,米自贤那里有他一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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