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陆笑音淡淡地接道:“皇上不让大人插手,亦是为大人好。”

“可是……”

“大人不想想么,以皇上的手段,能容得他们控制南北命脉?能甘心把该进国库的税金让出

来?”陆笑音冷冷地哼了一声,打断他的话,“吾所见大人还嫩得很。”

早听说南边地方势力极大,乃至私屯军队护院,一旦南北贯穿了,倒霉的人可就多了……冉清桓目光有些茫然,难道郑越还能斩尽杀绝不成么?

事实证明,郑越就是斩尽杀绝——当然,这是后话。

只听陆笑音继续道:“况且,吾窃以为,大人这些日子还是莫要离京的好。”

冉清桓懒洋洋地挑了下眉表示疑问。

“吾观之江大人字里行间所提,恐怕这些日子晇於族要有动作。”

“什么?”冉清桓这回不烂泥似的瘫在那里了,从桌子上跳下来,也不嫌脏,就跪在地上,从狼爪下掏出江宁的信,脱口道,“不可能!”

晇於——地处北境,莽莽草原之上,原本是不成气候的一堆零散小聚居的家族群体,这些年中原混战,给了其机会,通过联姻、兼并、征战,几个大部落迅速崛起,以西南的赤旗、东北的白旗和西北的苍旗为执牛耳者,隐隐成了三足鼎立的形状。

而其中苍旗的首领,便是观其为之,就让冉清桓深深忌惮的那个塔克木里?恰图?巴奇。

“大人话莫要说满。”巨狼缓缓地道,尖利的爪子在地图上划了一条线,连起了云苍山到穆图一线,“没留意到江大人说,最近云苍附近,多有晇於蛮子的踪迹么,都是壮年男子,恐怕是在暗中屯兵。”

冉清桓皱着眉头,一双眼睛迅速地扫过那封已经看过几遍的信笺,又对照地图思量了良久,这才说道:“不可能,老江说看服饰,像是苍旗的人,苍旗不可能跨过赤旗到中原捣乱……至少塔……塔那个什么的人不可能这样鲁莽。”他笃定,声音低了下去,自言自语似地说道,“我倒觉得像是赤旗的人在故布疑阵,或者……白旗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点大人倒是和吾所见略同。”陆笑音道。

“穆图和云苍山中间有麦子岭。”冉清桓顺手从桌子上抽了根笔,一只手撑在地上,点着地图上的一个刚好在陆笑音划的线中间穿过的地方,“这里有大景的屯兵,赤旗也好白旗也罢,一旦把战线拉在这里,很容易被截断。”

他运笔勾了个圈:“这是当时豹子在京城的时候,我们几个人商量到半夜才定出来的几个屯兵点,如没有意外……”

已经入了夏,冉清桓回家就换了便装,本身领口便开得大了些,此时几乎是趴在地上,头发被他拢到身后,陆笑音不小心偏了下头,却刚好瞥见他锁骨下面一点若隐若现的红痕,已经快要消退了,然而陆笑音毕竟曾经在世为人数十年,一眼便看出那是什么,目中神色数变。

冉清桓话说了一堆没听到回应,低头却刚好看到陆笑音盯着某个地方,即使一张狼面也难以遮掩他的复杂神色,立刻意识到了什么,猛地将衣襟掩好,室中静谧无语,一时间说不出得尴尬起来。

良久,陆笑音才淡淡地说道:“蛮人若真有心屯兵奔袭,这些屯兵未必就够了。”

“前辈未免也太看不起大景的兵力了吧?”冉清桓微微扬扬眉,这回却是端端正正地坐好了,“再者赤旗也好,白旗也罢,我实在想不出他们有什么理由这个时候来我边地捣乱。”

陆笑音轻轻地嗤笑一声:“大人用的是中原人的心思,太多弯弯绕绕,反而想不明白蛮子们了么?吾只一句,信否悉听尊便——端午前后,西北必定有变。”他说完便扭头走了,也不解释,却在门口的时候顿了一下,低低地道,“吾此身既成大人家奴,本不该多言……”

冉清桓勉强笑笑:“这话说的,前辈有什么教诲,后学哪有不听的理?”

然而陆笑音回头,狼眼被光晃了,微微地眯起来,深深地看了冉清桓一眼,好像叹了句“好自为之”之类,又好像真一声都没言语。

晃晃头,便离开了。

---------------------------

第二日,金銮殿的气氛一大早就不对,于卓光战战兢兢地出列,双手捧了一张窄窄的信笺,米四儿呈上去,郑越打开看看,却笑了。

他轻轻地拿在手里弹了一下:“诸位爱卿,你们猜于大人给朕看了什么东西?”

没人吱声。

郑越拖长了声音道:“兰爱卿,兰太傅——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东西在米大人那里?”

所有的目光聚焦在兰子羽身上,鬓生华发的清俊男子缓缓跪倒,听着郑越漫不经心地道:“兰爱卿用钱可以和朕说,做什么去找米大人借呢,岂不是见外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三十万两,米大人倒也真能拿出来。”他嘴角轻轻地勾了勾,“列位,说道勤俭持家,你们可真是不如了。”

这一天,是注定不能善了了的。

第三十四章 行人莫问当年事

你听得秋色打黄了金井梧桐,夜霜凉透了珠帘不卷。而今金殿开否谁人奉帚平明,团扇也过了今夏,何用共徘徊?

自是昭阳殿下捣衣声,白露堂中细草迹。

几人吊长信。

郑越神色晦暗不明,嘴角却兀自带笑,他忽然放下那封泛了黄的信笺,淡淡地说道:“前朝万盛年间,太傅只身到了上华,挖空心思钻营至上位,是为了我燕祁——后来京州破,庸帝自刎,说太傅是天下第一功臣也不为过。”他言语中竟然有了叹息的意味,兰子羽低低地埋着头,和所有人一起都静悄悄地听着他说。

“之后,和乐年间上华集会,朕恐逆贼西戎意图不轨,乃至太傅鞠躬尽瘁以身犯险,深入西戎,坐镇我西南江山——这些,朕都记得。”他看着兰子羽,复又是看着整个鸦雀无声的大殿,“不单朕记得,天下人全都记得……可是太傅,你这又是何苦呢?”

“就以此论,便是这金銮殿你都坐得——”他此言一出,众人立刻诚惶诚恐地跪下一片,郑越轻轻地叹息了一句,“你可是好生糊涂啊!”

任他语气悲恸如何,兰子羽都一动不动,一声不响。

郑越深深地吸了口气,好像要平复自己的心情一般,眼眶微微有些泛红,他将信纸拿起来晃了晃:“我们都是走过战乱的人,太傅,乱离人何种光景我们都亲眼看见过,如今江南水灾连年,哀鸿遍野民不聊生,流民遍地而十室……去之八九也,朕每每午夜梦回都是满地饿殍、或有易子而食者,悲声萦绕不去,你就不动容么?!你就不动容么?!”后一句他低沉和缓的声调猛地提高,这一声好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年轻的帝王靠在龙椅上,面上有说不出的疲颓颜色。

有人小声说道:“皇上,保重龙体。”

兰子羽双手撑在地上,显得有些粗粝的关节处泛着青白。

良久,郑越才闭上眼睛,累极了似的挥挥手,对米四儿道:“拿出来吧,给兰大人看看。”

米四儿应了一声,从怀中掏出一份厚厚的奏章,下了大殿的御阶,递到兰子羽面前:“大人请看……”

兰子羽动作迟缓地伸手接过,良久,才慢慢地打开。

激愤之情仿佛能从纸间透出来一般,这是一封檄文——讨逆臣兰子羽书……

逆臣,他忽然有些想笑,当年在上华为燕祁内应的时候,自己是个名满天下的逆臣贼子,却从来没人当面这样说过,而今,自己鞠躬尽瘁,呕心沥血地一心为国为民,却当堂接过这纸文采斐然,却字字要命的讨逆贼兰子羽书,又是,何其讽刺。

结党营私,贪赃枉法,欺君罔上,鱼肉百姓——还有独揽朝政越俎代庖私结匪人僭越废礼草菅人命……

他没有细细阅读那些罪状,而是翻到了末尾,落款的阵容真是庞大——六部九卿的大名几乎全部横陈于上——罗广宇,张勋……这些不用说,还有裴志铭,刘平……世事变化,真是无常。他微微偏过头去看自己曾经的同僚好友,所有人都装作毕恭毕敬诚惶诚恐地低眉顺目,没有人敢和他目光相接。

这怪不得谁,众人各自泥菩萨过江,保住自己,才是最关键的。

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众叛亲离,兰子羽仰头刚好对上郑越的目光,深深浅浅,全是看不清的东西。早年并肩作战的、看着长大的人……如今已经是,脚下踩着整个江山,不容任何人触犯龙鳞。

不知道是不是该说欣慰。

郑越摇摇头:“这封折子在朕这里压了数天了,朕承认自己有私心,就想这么压下来,无论如何念你劳苦功高,也要得上善终,可是——太傅,你太伤朕的心了……”他咬咬牙,“兰太傅,兰子羽大人,你可有什么要说的?”

上一章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