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子羽轻轻地笑笑:“吾皇圣明,该说的,皇上和各位大人都说了,罪臣无话。”
郑越最后深深地看着他,衣袖轻震:“来人,拿下……”
“皇上且慢!”终于有人站出来了,本来已经一步上前的侍卫看到这个人,情不自禁地都顿住脚步,相互对视了一眼,又用眼光去请示皇上。
郑越摆摆手:“冉爱卿,有什么事?”
冉清桓指尖掐着一个小小的石子,他附近站着跪着的全是文官,谁都没看清楚这石子是从什么地方飞进来的、什么时候飞进来的。
他上前两步,刚好在与兰子羽平行的地方站定:“皇上,臣以为仅仅是这些东西便断定兰大人与河伯一案有牵扯,着实武断了些。”
适才种种罪名,罗列在一起都说得上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有名无据,再严重不过是证明兰子羽在朝中人缘不好,了不起罢官免职杖责流放——但都不是致命的,冉清桓看得透彻,致命的一刀只在那三十万两的欠条上,兰子羽如果没有牵扯河伯一案,如果没有涉嫌贪污巨额国难财并将米自贤杀人灭口,那么一切都还是有转机的——唯一的问题是,怎么证明他和这件事情没有关系,而真的没有关系的话,米自贤那里怎么会有他们三十万银两的来往证据。
冉清桓手指尖轻轻地晃了晃,小石子掉落下来:“皇上,事关重大,臣自作主张,还请皇上恕罪。”
“冉爱卿做了什么主张?”
“对于兰大人和米大人借银钱的一事,臣刚好知道些内幕,适才罔顾朝礼,私下通知人回府拿了些东西,方才家人不懂礼法,取来东西便不顾场合地把石子丢进朝堂,实在是目无王法,请皇上恕罪。”
郑越笑了笑:“非常时间非常对待,恕爱卿无罪,只是不知道……你所说内幕是什么,证据又是什么?”
“皇上不下旨意,未敢闯入朝会大殿。”
“米四儿,去,呈上来。”郑越点点头,扯动了一下嘴角,多少带点皮笑肉不笑的感觉。
米四儿道声是,出了大殿,不一会回来,手上捧着一个托盘,里面是另外一封信,双手呈给郑越,郑越接过来,嗤笑一声:“这可奇了,又是张借条,各位大人的薪俸莫非都不够花不成?”
“这倒不是,”这个时候还敢无知无觉地接话的人,除了冉清桓不做他想,“只是家长里短的,谁都偶尔有银钱周转不开的时候,同朝为官,私交好些的,有借有还,倒也不成什么大事,皇上您说是么?”
郑越点点头:“话是没错,可是,冉大人,你告诉朕,这三十万两的银子轻易来往,是居家过活来往的数字么?”
“皇上有所不知,”冉清桓不慌不忙地道,“您手上现在的这封借条,正是米大人打给臣的。”
此言一出窃窃私语声立刻嗡嗡地响起来,兰子羽睁大眼睛抬头去看冉清桓,后者嘴角挂着笑意:“虽然米大人和臣没什么深交,但是都知道臣日子过得吝啬些,又承皇上厚待,拿得薪俸多了些,留着那么多银子在府上也没什么用,这才找上了臣,请问皇上,区区八千两银子,不算多吧?”
郑越皱着眉,勉强笑道:“自然是不为过的,只是米自贤找你借钱做什么?”
“哦,听说是兰大人要买房子置地还是怎么的,”冉清桓看了兰子羽一眼,对他笑笑,“前些日子不知道兰大人受了什么刺激,开始琢磨起自己告老还乡以后的事情,想趁着眼下土地算得上便宜,在南方乡下置上两块当棺材底,不知道是叫什么人坑了还是什么——”他转头对兰子羽道,“三十万两啊,不是下官说,兰大人真是不是稼穑的主,实在是贵了。”
郑越轻咳了一声,示意他说重点。
冉清桓接着道:“但是您想啊,兰大人身为朝廷一品,到处借钱算怎么回事,说出去多有伤国体,他要用钱,又拉不下面子,怎么办呢?”四下看了一圈,他一双狐狸似的眼角微微闪烁着些许调侃,被扫到的人却不知道为什么,都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
“所幸平日里和米大人关系不错,便托着他出面了,皇上请看那个信封里面另外一张纸,那个一式两份,早在臣去蓼水前兰大人便托着米大人将其中四千两还给了臣下,剩下四千还欠着,若是皇上派人仔细探查米府,还能找到另外一份一模一样的。”他深深地施了个礼,“米自贤是否冤枉,是否和河伯一案有牵扯,臣不知道,但是这三十万两的欠条——却是个误会。”
郑越脸色阴晴不定,转头看看于卓光,轻轻地说道:“于大人,这便是你办事不利了,这么重要的证物,怎么就没看到呢?”
于卓光忙跪下,表示立刻派人核实。
其实不用看,结果郑越也知道,冉清桓说的东西定然是在的,而且恐怕还是某个以休养为名,神通广大的武林高手亲自放进去的——这几天晚上将冉清桓留在宫中议事的功夫看来是白费了,他请动了樱飔,还有什么地方是探不得的?
郑越顿了顿:“但是兰大人,诸位大人参你的这一本,上面所列种种,你应是不应?”
兰子羽深深地吸了口气,大礼头点地:“臣自知有罪。”
郑越点点头:“朕知道你劳苦功高,是我大景开国元勋,然而法不容情,朕免去你要职,摘去你品位,你服也不服?”
“谢主隆恩。”
“罢了。”郑越挥挥手,“退朝。”
他站起来走人,米四儿忙跟上去,在别人看不见的角度,郑越狠狠地瞪了冉清桓一眼,后者低着头,只装做没看见。
待得人都走净了,冉清桓才伸手去搀扶兰子羽,轻声道:“兰大哥,地上凉,先起来吧。”
兰子羽起身,向他深深地拜了一拜,没说什么,却是大恩不言谢。
“我如今只能做到这种地步……”冉清桓顿了顿,“你……”
兰子羽却笑了笑,不是苦笑自嘲,倒像是解脱了什么一般,彻彻底底轻松了的笑容:“有道是无官一身轻,我现在算是感觉到了,小冉,什么都莫说了。”
他顿了一下,这才轻声道:“你不惜以身犯险地救我,这情,来世结草衔环也报不清——我这一辈子算是死有余辜了,其实……蓼水的事情,多少我是知道的。”
不用他挑明,兰子羽自来与世家势力牵扯良多,朝中更是保守一派代表,若说这些人脏兮兮的小动作能瞒过他,倒真是新鲜了,否则他用钱也不会去找米自贤。
“身居高位而不能为民做主……”兰子羽摇摇头,“你说我岂不是很该死?”
“兰大哥……”
兰子羽打断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瓶子,晶莹透亮的甚是好看,他塞到冉清桓手里:“三十万两银子,我确实是私用的,但是……”
冉清桓不明所以地接过来,只听他接着道:“是为了小晴。”
小晴指的是谁,年轻的人半天才反映过来:“我姐?”
兰子羽点点头没再说什么,扫视了整个空荡荡的大殿,退后几步,对着高高的、已经空了的龙椅三跪九叩:“罪臣兰子羽,如今再不能为我圣朝做什么了,愿大景风调雨顺、民生和乐,千秋万代永无凋敝——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说完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只留一个清瘦的背影印在冉清桓心里。
至此,大景初年惊动天下的第一大案河伯案,便以首辅兰子羽罢官为终之后,草草收场不了了之了,这朝堂内外,雕栏玉砌从前朝绵亘到今朝,又将一代又一代地流传,却真应了那句俚俗戏谑的话——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无数人或呼风唤雨,或经天纬地,都在这里留下诸多的遗憾,只给后人剩一个决然或是仓皇的背影。
便是历史了。
第三十五章 生前酒一杯
河伯一案尘埃落定,终于所有人都消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