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军草原并没有那么顺利,那场迅捷而惨烈的战斗之后,冉清桓干脆一鼓作气,趁着将士们胸中的热血还没有冷却下来,一口气追出了几十里,大军扫过,将原本麦子岭失守后江宁放弃的几个失地全部收复回来,甚至踩在了原本赤旗的地盘上。
草原人印象中柔弱的中原军突然强悍起来,这打得他们措手不及,几乎望风而逃,中原的将士们这仗打得简直是越来越顺手,每个人都生出了长弓射天狼一般的豪情壮志,然而冉清桓却突然下令停步休整。
直到这场好似度日如年的休整结束之后,这些中原的男人们才尝到了真正的草原的味道——这片美丽祥和的土地上有着无数未知的危险,外来的人们在这里有种发自心里的茫然,远不知东西,近不辨南北,随时随地有可能陷到沼泽里,敌人好像消失了一般,只有不知何处冒出来的袭击才是他们仍然存在的证据。
“将军,喝口水吧。”冉清桓在大帐里,弓着身体看一张潦草的地图,也不知道冷,上衣随意地丢在一边,瘦削的身上缠得满满的绷带,他的手干瘦得越发见了骨,手指牵动时总有筋一条条地顺着手背、腕子冒出来。军队在草原推进极其困难,多一天过去,他的眉头就深一分,甚至隐隐有了刀刻一般的痕迹,眼睛里爬上了不少血丝,眸子的颜色都仿佛暗淡起来,李野推给他一个水壶。
冉清桓抬头看了他一眼,大概也察觉到渴得极了,接过水壶一通猛灌,直把沉甸甸的一壶水喝的剩了个底,才停下来喘了口气。
“那天在雁不归的时候,将军问我的话,我没说完。”李野坐在一边,他看起来比这狼狈不堪的上司好了不知多少,起码衣冠整洁,纵然面上不可避免地有些征尘色,毕竟还是镇定自若的。
冉清桓顿了顿,也坐了下来,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飘到外面:“我大概知道你要说什么,但是我现在不想听。”
李野不做声了,静静地陪着他坐着,良久,冉清桓才叹出口气来:“不甘心啊不甘心……”
“末将听说,皇上派了使臣来,这会子应该快到了,将军不出去迎接么?”
冉清桓好像轻轻地撇了下嘴,低头披上衣服:“我倒忘了,你怎么才提起这事来,快走着,可别怠慢了。”他口气说得好像很真诚似的,慢吞吞穿衣服的动作却远不是那么回事,显出些漫不经心来,几件衣服,他足足穿了有一盏茶多的时间还没系好带子,李野也不催,一声不吭地站在旁边等着。
末了,他总算是磨蹭完了,想了想,却突然道:“算了,我不去了,你代为迎接吧,就说军情紧急,多有不便……”他停了一下,又补充道,“嗯,你跟老江一起去,没什么好招待的,礼数周到些就是,我便不见了。”
李野闻言,也没问原因,行了个礼便出去了。才走了没多远,突然被一匹快马超过,刚刚还说军情紧急懒得见使者的人跳上一匹通体漆黑神驹纵马而过,他好想有意学着晇於人,将马鞍卸了下去,也不嫌冷,在大营里放开速度狂奔起来。
这是压抑得不行了。诸葛武侯六出祁山啊,各种滋味,他现在总算是体会了个遍。
他这一跑不要紧,信马由缰,直往没人的地方奔去,反正天大地大,冉清桓忍不住朗声长啸起来,一吐胸中抑郁之气。
这郁愤非是为儿女情长,非是为名为利,却是因了外患不得平息的忧恨而发,舒不尽胸中一口气,无怪千古英雄遗恨,总令人扼腕而叹。
不甘心啊,不扫平西北的狼群,便是死了都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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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这个时候,正有一行晇於族人正大喇喇地靠近着大景的大营,在这么一个敏感的时期里。
塔里木里总算等到了这个时机来见一见这他期待已久的男人,他从接到了来报说这次大景的将领是冉清桓以后,就一直关注着两军对垒中种种细枝末节的信息,私下里,塔里木里对那个人征战中原时候的战役研究得很透彻,这男人给他的印象一直是权谋运用过重,诡谲中带着些许不那么光明磊落的东西,然而这回冉清桓雷厉风行地收复失地、生擒吉吉里的一仗,却是漂亮得让几乎让他拍案叫好。
他期待起来,冉清桓——究竟能有多厉害。
赫鲁自从知道吉吉里在麦子岭附近被生擒的消息以后,大嘴咧着就没合上过,他一直看不上吉吉里那嚣张的独眼小白脸,早年还吃过狡猾的赤旗的亏,这回总算见着老对头吃回瘪,还是惨败在一向最看不上眼的中原人手上,也不理会自家首领是什么意思,絮絮叨叨地在塔里木里耳边道:“嘿,我听说吉吉里家的小子叫手下人护着往回跑,裤子划破了,屁 股露出来,都没管,险些让人把另一只眼睛也射瞎了,那可是屁滚尿流啊,跑了十多里硬是让追上了,给抓了回去,多半喂了狗了吧?”
他想了想,似乎想要更促狭一点:“狗说不定都懒得吃,那小子都是酸肉,浑身都是婆娘的味。”
塔里木里瞥了他一眼,摇摇头,不知道说这人什么好,再怎么也同属于晇於的族人,当年在贺兰大神面前立过誓的,虽然这些年白旗和赤旗背信弃义,三旗早就决裂,也别幸灾乐祸到这么明显不是——而且……若冉清桓真的顺利踏足草原,只怕他现在不是悠哉游哉地带着礼物来找中原人说话,而是要回去喂马练兵,准备招架了。
赫鲁虽然有点缺心眼,但是毕竟还是看出首领的不赞同的,摸摸鼻子,傻笑了两声,改变了话题:“那个叫什么让什么汗的……就是大察察说的男人么?”
“冉清桓。”塔里木里由于母亲的缘故,中原官话讲得极好,字正腔圆地念出来,几乎听不出外族的口音来,“就是他,这个人我是实在好奇得很啊——有时候我在想,若有这么个人留在草原,别说是一个老头子一个半吊子的赤白两旗,就真的是吞并了中原也没什么好稀奇的。”
赫鲁皱皱眉,多少有些不情愿似的嘟囔了两句,塔里木里一偏头:“你说什么?”
“没、没什么……”赫鲁眼珠一转,忽然指着前方喊道,“大察你看,有个人!”
塔里木里本来是好笑地看着他顾左右而言他,闻言漫不经心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了一眼,远处有个人躺在马背上,从正面看过去的角度刚刚好瞧不清楚他的脸,但四肢修长,应该是个男子,躺着一动不动地望着天空,不管马也不看路。
塔里木里直了直身体,打了个手势令身后的人停下来,对赫鲁扬扬下巴:“看看,什么人。”
赫鲁应了一声,打马过去,走近一看,才注意到那青衣男子的装束明显是个中原人,有点不知所措地回头看了塔里木里一眼,清清嗓子:“那个,我家大察问你是什么人,从哪里来的?”他说的是族里的土话,那人先是木然地看了他一眼,随后似乎注意到了什么,皱了皱眉,坐起来朝塔里木里的方向瞥了一眼。
这是个看起来极不修边幅的年轻男子,和旁边五大三粗的赫鲁比起来简直显得身体干柴一样的瘦,脸上带着爱答不理的倦色,可他微微下沉的肩膀和按在刀上的手,却怎么都和那样不慌不忙的神色不搭,望见苍旗上的图腾,男子这才稍稍正色了一些。只听赫鲁又说:“我们大察是苍旗的首领,你是中原人,是军人么?”
青衣男子扫了他一眼,低声道:“你这傻大个就看不出我听不懂鸟语么?”
塔里木里的耳目极其灵敏,男子虽然说得声音很小,却叫他一字不漏地听到了,看看赫鲁张牙舞爪想解释什么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出来,高声道:“这位朋友,我们没有恶意,来参拜你家将军的!”
青衣的男子听得他会说大景官话,颇有些意外,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似的,挺直了腰:“你是苍旗的首领?”他这一声声音很沉,目光极锐利地望过来,穿透力极强,竟让人忍不住地想退让。
塔里木里眼神一凝,单手搭在肩上,微微地低了下头:“我是塔里木里?恰图?巴奇,苍旗首领,特来拜见大景冉清桓将军,请问阁下是姓江还是姓李?”
青衣的中原男子低低地笑了一声:“原来是苍主亲临,失敬失敬——在下不姓江,也不姓李,不才,正好姓冉——”
第四十一章 夭折
两个人隔着不远的地方对视,谁都不肯先退让,晇於族的人大多听不懂他们说了什么,却感觉得到那种针锋相对的压力——有些人,彼此大概生来就不能并存于同一时间空间里,如果说这也是种缘分,那么便是最无奈的缘分了。
“苍主好胆色。”
“将军好胆色。”
突然间,两个人同时开口说了几乎一样的话,塔里木里愣了一下,大笑起来,他伸手一指身后的人马:“怎么,我这百十来号人,就入不了将军的眼么?”
他细细地眯起眼睛打量着冉清桓,这个人,真是年轻得出乎他意料,虽然面色憔悴,但是仔细看起来,五官却是极有味道极耐看的,别说是在晇於人里,恐怕便是中原的男子中间,也不多见这般清秀的人,然而此时,却叫人无论如何也起不了亲近之意,这人身上有种东西——就像是他腰间的暗色的刀,不扎眼,但是凝练而深重。
谁说中原没有男儿真好汉的。
冉清桓摇头笑了笑,轻轻地敲了敲马背:“怎么,我这数十万雄兵的大营,就入不了苍主的眼么?”
塔里木里一愣,猛地回头——晴天和风,入目处旷远而平静。
这一路上,他一直暗中估计着路程,几次三番觉得快要摸到大景军的地界里,却除了零星几个对他们视而不见的中原人外找不到任何该有的戒备,平静得似乎有些不自然——原来竟是因为自己顶着的苍色大旗,全全充当了通行证。他这才缓缓地收住笑容,低下头:“原以为自己这是出其不意的拜访,原来将军已经在等我们了,适才出言无状,将军见谅。”
冉清桓确实是早料到塔里木里迟早亲自找上门来,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又是在这个当口上,但也没跟他客气,挑挑眉,不咸不淡地道:“不知者不怪。”他侧过马身,伸出一只手,“苍主这边请。”
塔里木里此时眼中的探究和戏谑之意全部褪了下去,这一回,他慎重地弯下腰,双臂交叉在胸前,便不是敷衍了,是真正的行了个标准的尊礼,草原人遇到长辈或者极尊重的人才用得到的:“贺兰大神在上,感谢冉将军的招待。”
冉清桓点点头:“苍主客气了。”
大景的军营,着着实实地让心存蔑视的外族人们愣了神,冉清桓途中已经传令下去,说是晇於的苍主驾临,不可废了礼仪之邦的传统,叫人好生准备迎着,他故意拖长了声调,可谓话中有话了,果然,李野江宁会意,精心给塔里木里准备了一个下马威。
遥遥的,塔里木里便望见了临近大营的三千带刀仪仗,一水的铁甲钢刀,双目看着前方,动都不动一下,仿佛是排排站在那里的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