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将近三十年过去了,那恐惧从来没有消失,却在心里生了根。
四十四章 旧而往、来而前
天光阑珊,万籁岑寂,这一刻回首,原来无论是看得开的抑或看不开的,那些东西大多都面孔模糊了,当时的种种激烈情绪,全都像是被大水冲了,斑斑驳驳的只剩下零星存在的影子,唯有一场又一场的离合,走马灯似的上映,到而今,却依旧悲从中来——古人说,生如浮萍,尽是他乡逆旅客,原是不错的。
郑越觉得自己的思绪就像是藤蔓一般,延伸到每一个他不愿意回想不愿意看到的角落里,很快的,便牵扯出另一个人。
“还有我母妃,她死的那天晚上,我就在旁边看着,”他把手插进冉清桓的头发里面,一下一下地顺着,“这可是个天大的秘密,这些年除了樱飔丫头,谁都不知道,我说给你听,你却连点反映都不给。”
郑越眯起眼睛,好像在回忆什么,又好像茫茫然一片,什么都没有想:“那刺客做的实在不漂亮,竟然惊动了侍卫,虽然只有片刻,快到等不及招来宫中其它守卫……我当时年纪不大,担心她白天受了惊吓,晚上特意留下来陪着她,现在想起来,非但没帮上什么忙,大概还成了累赘吧。”
他笑了起来,摇摇头:“她将我藏在床下,那地方实在窄小得很,勉强能塞进个孩子,然后……你猜我看见了什么?”
若是冉清桓听得到,这答案大概已经不用再猜了。
“刺客穿着一双绣工极好的绣花鞋,几天以后,我在三哥郑函那里看见了这双鞋……可是我不能说,因为没有人信我,也因为我斗不过他。”他幽幽地说道,“然后我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无依无靠,全心全意信任郑函,温吞的孩子,你大概只知道樱飔丫头养了个不存在的人在身边,我却是养了个不存在的人在身上——一养就是七年。”
“七年……从九岁到十六岁……真是这一辈子都忘不了的年月……”
郑越倏地住了嘴,再说不下去了,他一生到此不过三十载岁月,少年时一己之力隐忍数年后平了燕祁夺嫡内乱,以雷霆手段,瞬息之间便将哥哥们的势力洗刷了干净;青年时自南而北,扫平了九州大地,序八州而朝同列,坐在了权力的顶峰,建立了这个伟大的朝代,前后五百年间,再无人能超越他的功勋,为后人称颂为千古一帝——
而今,这世界上似乎没什么可以威胁到他,没什么是不能被他控制的了,命运却再一次给了他一个狠狠的打击,让这放眼天下无人敢违命的人重温幼年时候无能为力的感觉,冉清桓直挺挺地扑倒在他怀里的时候,那泛着不正常青色的嘴唇和脸色,仿佛一下子拉开了深藏已久的记忆的闸门,郑越木然地接住他,身上的血在那一瞬间,凉透了。
长兄郑慈和亲母赵氏,他们都是这样倒在他面前的,由生到死,那点滴的细节全都印在他的脑子里。
他或许征服过无数的鹰狼之辈,踏平过无数的山川险阻,却没能保护得了真正在意的人——
“明知道有穿肠的毒药在每日的茶水里,我喝了,明知道杀母的仇人在眼前,我忍了,这么多年我到底又是为了什么呢……为了什么呢?”
广泽大帝,原也不过是个活得窝囊的男人,
忽然,床上的人动了一下,伴着低低的叹息声,在郑越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握着冉清桓的手被反握住。
冉清桓只是以一种,从来都没有在他脸上出现过的温柔神色看着郑越,没有说话。
郑越呆了一下,几乎惊得跳了起来,有些慌乱地按住冉清桓的肩,语速极快地一叠声问道:“你要水喝么?还有哪里痛?不要乱动,等我去叫郑泰……”
冉清桓用眼神示意他端水过来,郑越忙倒了一杯,试了温度后喂到他嘴里。
白瓷的杯子见了底,冉清桓才清清嗓子,开口道:“行了,不至于的,看着天色也不早了,让老伯歇着吧。人在江湖漂,哪能不挨刀,我有那么柔弱么?再说一路都这么忍过来了,可见也没什么大事……”他忽然打住,想起了什么似的捂住脸,“这回可真是丢人现眼了——”
听他这一番话,调侃自嘲水平发挥正常,没有半分刚刚醒过来的迷茫,郑越静静地看了他一会:“你醒了多久了?”
“不长,”冉清桓被抓了现行似的,有些尴尬地笑笑,把杯子放在一边老老实实坦白,“不过也不短了,从你开始念叨的时候,我就一直听着了。”
郑越移开目光,仿佛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冉清桓嗤笑一声,颇有些得意似的:“要不你也不肯说出来。”
他往床里挪了挪,不知道是牵动了痛处还是怎么的,呲牙咧嘴地“嘶”了一声,不忿道:“老伯这是什么狗皮膏药,咋比不上还疼?”
“你瞎折腾什么?!”郑越皱眉呵斥,“不疼能好么,你那伤口都快烂了——冉清桓我让你别乱动,听不懂人话么?”
冉清桓嬉皮笑脸,知道他色厉内荏,根本不吃他那套,捧起郑越的手搓了搓:“看这爪子凉的——上来我抱抱,西北那么个鸟不生蛋的地方呆了那么长时间,可想媳妇了。”
郑越拍开他的咸猪手,却仍然依言脱了鞋,贴着他半躺半靠在床头,把笑得贼兮兮不老实的人塞进被子里,本来想把他直接镇压下去,又想起这家伙身上开了几个口子,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舍得,小心地勾住他的腰,避开纱布裹着的地方,贡献了半个身子给他垫着。
最后瞪了冉清桓一眼:“躺好,老实点,少废话!”
所以说皇帝陛下,最不缺的就是气势,这一串命令下的,一气呵成,简单易懂。
冉清桓这没心没肺的倒霉孩子忍不住笑了起来,停顿了一下,他还是忍不住道:“我说……这些事情,为什么从来不告诉我?”
郑越好几日没休息好了,此时担惊受怕再加上之前勾起了不好的回忆,情绪颇为不稳定,已经有点乏了,闭着眼睛靠在那里养神,闻言睁开一条缝,用眼角瞥了他一眼,不屑道:“告诉你有什么用?自己那点事还折腾不清楚呢。”
冉清桓半天没说话,看不出什么表情,盯着郑越前襟的眼神却压抑得很,良久才叹了口气,自嘲似的苦笑了一下:“老子真伤心啊。”
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
能无怨乎?
他自觉心胸不算窄了,可张大人一番话却仍如同卡在喉咙里的刺,连带得胸口都疼起来,苦笑再三,竟无从发泄:“蓼水我如今也放心了,我说皇上啊,你也不用给别的封赏了,直接赐我告老,下半辈子吃皇粮算了……哎呦!”
屁股上被重重地拍打了一下,是可忍孰不可忍,冉清桓瞪眼,想撑着坐起来,却发现手脚都已经被控制住了,于是奋起反抗。
“没事别瞎琢磨,张勋……哼,留着他,等我想好了让他怎么死的——嘿,说了让你不要动,别乱扑腾!”
“郑越你欺人太甚!”
郑越安抚似地拍拍他:“行了行了,等会你把伤口弄破了,你家老伯背后非骂死我不可,”他顿了顿,“朝中那群人,你若真的是不想见到他们,我想办法叫他们别来烦你就是了,怎么,当初礼司的老狐狸都让你冉大人涮得五六不知,还在乎这群跳梁小丑么?”
冉清桓突然不挣扎了,神色正下来:“倒也不是因为这个……我心里原有三件事压着,一个蓼水的事,如今算是解决了,一个西北的事……这恐怕靠我自己是不行了,不过若真的南北贯通了,江南水患解决,大景国力强盛,那便是时间问题,兵强马壮,一帮子蛮人罢了,到时候我就再带人去揍他们一场又何妨?还有一个,便是圣祁。”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几不可闻,“我欠他们母子的,不能不还……”
郑越睁开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地盯着他,男子忽然轻轻地笑起来,放在他腰上的手紧了紧:“我心里也有三件事,你要听么?”
“第一件,便是南方天灾连连,国库空虚,亏了你一个馊主意,我看过不了三五年,总归能解决;第二件,是这些个不把国家吸干便不罢休的世家势力,若不收拾净了,江山便安定不下来,我便是交给圣祁那小子,也难放心得下……”
冉清桓猛地一震,隐隐猜到他下面是什么话。
只听他接着道:“第三件,便是怕你等不得我做完这些事……所以我夜以继日,片刻不敢有所懈怠——清桓,”冉清桓的脸颊在散开的头发的阴影下显得越发消瘦,仿佛一只手便能拢过来,郑越把他的头发别到耳后,深深地看着他,“原本只为了活命,为了心里的仇,所以斗来斗去地杀了他们所有人当了锦阳王,而后天下大乱,我姓郑,便不能不管祖宗基业,不能眼看着燕祁的鱼米之地被人染指——我做不到像泠州岳王爷那般潇洒,走上这条路。可是这走下去便没了头一般,直到现今……再等我些年吧,等到这江山稳了,圣祁也大了,我们便离开这里,好么?你喜欢锦阳,我们便回锦阳,喜欢周游天下,我们便……”
冉清桓猛地勾住他的脖子,把余下的所有言语都堵了回去——到这里,有这一句话,便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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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候,有人听到了同一个故事的不同表述版本。
老太监花仙正在用实际行动向我们表明什么叫做“感情亲疏决定事物认知远近”,他讲得咬牙切齿,完全没注意到塔里木里一副听评书似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