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越这奸贼,世人都瞎了眼,认为他和死了的世子郑慈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连性子都如出一辙,三殿下纵然利用他对付郑璟,却也并未曾亏待过他什么,我们竟全然没提防,方才落得今天的地步,还有樱飔那小贱人,我从小将她养大,想不到居然被她反咬一口,”他指着自己被杵烂的眼睛,“苍主,可看到了?这就是那小贱人留给老朽的东西,老朽一辈子也忘不了她!”
他喘了口气,五指紧紧地扣着轮椅的扶手,若是他还能站起来,现在定然已经激动得拍案而起了:“但是如今不会了,郑越是什么样的人,再没有什么人比老朽更清楚,我输过一次,绝不会输第二次!”
沉默,塔里木里闻言只是沉默。
花仙等了一会,终于不耐烦起来,开口问了一句在他看来一定能打动塔里木里的话:“怎么,苍主还有什么疑虑么?苍主就不想问鼎中原,逐鹿天下么?”
塔里木里顿了顿,沉声道:“中原呵,真正的地大物博,我做梦都想。”
花仙笑了,这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可是这时候,塔里木里说了一句看似很不相干的话:“我听说,为防南疆少数民族叛乱,中原皇帝派了个极杰出的女子将军常年守在那里?”
花仙愣了一愣,似乎没弄清楚这狼王的思绪跳跃到了哪里:“是有这么个女子,是方家的后人。”
塔里木里点点头,赞叹道:“果然钟灵毓秀,什么样的奇才都有,这女子想必是极了不起的,我晇於部的女人虽然大多比之中原女子强悍,却也没有这般出类拔萃的,否则,也算军中奇葩了。”
花仙皱皱眉,等着他的下文。
只听塔里木里笑笑:“说到这里,尊客还不明白么?”
“什么?”
“我是想说——”他漫不经心似的语气徒然严厉起来,冷冷地带上逼人的杀意,“我草原狼神的儿女们,就算再不中用,就算男人们都死光了,就算只剩下妇女,也能捡起父兄的刀剑上阵杀敌,不会和一个不男不女的妖怪谈什么合作!来人!”
他猛地一拍桌子,换成晇於土语,喝令道:“这妖人不安好心,给我拿下!”
第四十五章 好自东篱把酒
花仙没料到他这手,厉声喝道:“慢!”他抬起头,仿佛真的能看到塔里木里一般,黑洞洞一双满是腐肉的瞎眼瞪着他,“还望苍主慎思!”
塔里木里摇摇头:“我们草原人,没有你们那么多见不得人的心思,同意就是同意,不同意就是不同意,不用浪费口舌了。”
花仙冷笑一声,却不见惊惶:“怎么,苍主以为你这些手下五大三粗,便得力了么?既然苍主如此妄自尊大,那我们也当叫尔等蛮夷见识见识中原武学!”他一句话说完,身后那些美丽的女子忽然动了起来,将他围在中间,一双双葱白的手上亮出了各种奇形怪状的兵刃,她们面对着那一群小山一般的蛮族武士,竟没有丝毫的慌张,脸上仍旧带着一成不变的妩媚笑容——就如同她们已经忘记了怎么做出其它的表情。
塔里木里没有说话,只是微微抬起头,看着门口的方向——有一个人,正不徐不疾地往里走着,她没有刻意什么,但是脚下一丝声音也没有,众人看着她,竟有种“她是飘过来的”一般的错觉。
看着来人,几个大概知道些当年事情的姑娘脸上的笑容有点僵,情不自禁地同时往后退了小半步,花仙仿佛感应到了什么一样,将轮椅扭转了方向。
塔里木里说道:“答应了尊使的事情,我们已经做到了,剩下的,请自行解决。”
来人将手搭在肩上,微微地低下头:“多谢莫罕王爷。”她的声音极好听,清清泠泠的,好像泉水滴在石头上一般,带着少女似的特有的清脆,却没有年轻人的浮躁,花仙长长地吸了口气,闭上双目,手指微微有些颤抖,良久,才叫出了那个人的名字:“樱飔。”
樱飔弯起眼睛笑了,即使她的眼角已经不可避免地有了细小的皱纹,那瞳子却仍然清亮如孩童一般,这女子彬彬有礼,长袖翩然,带着中原女子特有的韵味,样子又是极好的,本应极受男人们欢迎,然而却不知道为什么,晇於的男人大多不愿意站在离她很近的地方。
她身上仿佛有种诡异极了的东西,整个人就像是假的一样,总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起草原上那些关于妖异鬼魅的传说来。
“师父远道而来,弟子实在有失远迎。”她轻轻地说道,“在苍主的窝棚里说话多有不便,况且自家私事,这也失礼,我们还是出去说吧?”
她居然就这么转过身去,丝毫不堤防一般,绯红色的袖子被猎猎的风鼓起,简直比她的身体还要宽出些许来,趁得她背影说不出的好看写意——还未等花仙开口,站在他身边的一个黄衣女子便瞬间掠了出去,她身形快得不可思议,众人只觉眼前一花,那人影已经冲到了樱飔跟前,尖尖的十指上泛着金属的光泽,原来她的手便是武器了。
眼看着触到了樱飔的后心,指尖已经感觉到了那衣衫上轻柔的布料,她不由心里一喜,却蓦地发现,自己再不能前进分毫了。黄衣女子眼睁睁地看着樱飔侧过头来,斜着眼睛似乎对她笑了笑,胸口处有风穿过,她不可置信地低下头去,眼睁睁地看着樱飔的手从自己的胸口拿出来,在眼前晃了晃,一颗血淋淋的心脏在她手里,还跳动着——黄衣女子的最后一个意识是,那是自己的心脏。
这个时候,一边的晇於人才闻到黄衣女子从他们身边掠过去的时候带起的香气,仅仅是一瞬,便被刺鼻的血腥味道盖过去。
凶悍的蛮族人也看得呆住了。
樱飔摇摇头,将手中的心脏丢到了外面,暗红色的血从她的指缝间滴下来,她伸出小巧的绣鞋踢了踢脚下的尸体,叹了口气:“我不是说了到外面去么,这位师妹可也太性急了些——莫罕王爷,弄脏了你的地方,可真对不住。”
塔里木里虽然有些变色,却立刻稳住了,点点头没说什么。
樱飔站在窝棚门口,做了个“请”的手势:“徒儿恭请师父和诸位师姐师妹们外面一叙。”
花仙的嘴唇青白一片,半晌,才哑声道:“我只教过你软剑和暗器,没想到你竟能以‘指刃’杀了专攻此道的杏……我当年看错了,你们姐妹两个,你才是更有天分的那个。”
樱飔歪起头,回想什么似的,这动作本来可爱极了,但不知为什么,此刻她做出来,看得人心里一阵发寒:“师父没看错,我姐姐要比我聪明得多,只是聪明人想得也多,不如我用功罢了……何况她,”她轻轻地提起嘴角,“也死得太早了,您说是么?”
花仙咬着牙恨声道:“你不必妄自菲薄,桃夭那丫头没你有城府,她当年自不量力地想要暗害我,不比你,竟能不声不响地投奔郑越那奸贼,数年没让我看出半点破绽来,看来当年我老瞎子这招子还在的时候,哼,原也是不大管用的!”他厉声骂道,“竟没看出来爱徒是一对白眼狼!”
樱飔叹了口气:“我是真的不够聪明,那时候以为你收养我们一双孤儿是对我们好,姐姐她冷言冷语的是嫉妒我……一直转不过弯来——可是啊,师父你不知道,她害你,那是不成功便成仁,本就没打算活着,所以在那之前,偷偷告诉我了一个故事。”她幽幽地说道,“离开村子的时候我话还说不利索,只知道大人们都死了,不管我们了,却从没有想到过他们是怎么死的……师父,他们是怎么死的?”
花仙咬着牙关不言语。
樱飔忽然敛了笑意,冷冷地看着他们:“师父,欠了人家的,总要还的……”
花仙再不听她说话,一声叱下,姹紫嫣红的几道身影猛地向樱飔扑去——旁观的晇於族人觉得自己好像被梦魇住了,刚刚还巧笑嫣兮的女人原来真的是妖物变的,顷刻间便刮起了一阵血雨,将窝棚前的土地染了个透。
血水溅到樱飔的头发上,身上,顺着那光洁的额角淌下来,她轻轻地呼出口气,将软剑从最后一个拦在她面前的人身上抽出来,那女子原是最美的一个,此时一张脸却浮现出诡异的青色,扭曲着,喉咙里咯咯作响,随后倒在地上抽搐了几下,便不动了。
最后站着的人笑容灿烂极了:“师父,到你了。”
半天没有人响应,樱飔回过头去,只见花仙直挺挺地坐在那里,头歪到一边,嘴里有诞水淌下来,脸色青白,表情万分诡异,周身发出恶臭,这情景出乎意料,她不禁愣了一愣。
塔里木里走下来,伸出手在花仙的鼻息下探了探,而后皱皱眉,翻起他的眼睑,说道:“他死了。”
草原的主人接过赫鲁递上来的手巾擦了擦手,不慌不忙地对樱飔说道:“我看他的样子,竟是活生生的吓死的,尊使怎么处理呢?”
满地的尸体,染血的妖异女子,还有窝棚中被吓死、浑身恶臭的阉人,这一切都诡异到了极点,他竟冉还镇定自若地鉴定完毕后口气礼貌地问樱飔如何善后,樱飔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莫罕王真是个人物啊。”
塔里木里笑了笑:“尊使过奖。”
樱飔走过来,随着她的脚步,晇於的男子们竟然不约而同地退了开,就连赫鲁也微微瑟缩了一下,然而瞄着镇定的主人,到底还是咬咬牙,没有挪动。
她脸上的表情极复杂,好像释然、解脱,又仿佛有说不出的悲戚之意,她凝视着花仙的尸体良久,忽然轻声说道:“我以为他这样恶到了极点的人,早就看轻生死了呢。”
塔里木里道:“按照你们中原人的说法,死后是有地狱阎罗的,越是恶的人,不就越是该害怕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