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越皱皱眉:“她现在神智清醒么?可否问话?”
郑泰犹豫了一下:“恐怕不行,皇上,小姐服了药已经睡下了,您看这……小姐年幼,本就病着,这回吓得不轻。”
郑越似乎还想说什么,樱飔却走过来,轻声道:“皇上,借一步说话。”
两人走了出去,樱飔仔细探查了四处没人,这才正色下来,对郑越道:“大巫师给她看病的时候,我就在屋外,别人听不清,我却是能听到些的。”
“怎么?”
樱飔口气有些严峻:“一开始没什么,只是听见大巫师小声说什么她身上的咒术不过是一种蛊毒,可以解开,叫她不要怕什么的话,然后叽叽咕咕地不知道念什么东西,我估摸着,可能是他们的仪式……接着就开始不对了,他好像见了什么极可怕的东西似的,往后退了好几步,还撞到了什么东西,最后喉咙里咯吱咯吱地冒出几个字……”
“他说什么?”郑越追问,樱飔的样子看起来吞吞吐吐,世上能吓到这位姑娘的东西,着实不多。
樱飔顿了顿:“我在南疆一年,他们的话能听懂一些,但也就是七七八八,不敢说精通……也可能听错了,我听见他说什么‘活死人’,后边还有几个不分明的音,再不能懂了,然后里面的丫头便尖叫起来,我们冲进去一看,才发现大巫师已经死了。”
郑越浓郁的眉死死地打了个结,樱飔继续道:“还有,我看死人看得多了,从没听说过什么人刚死,身体便能凉到那种程度,就算是剧毒也断不至于。”
第五十六章 灯
“前边是修罗道,怎么办?”肖兆笑眯眯地看着冉清桓。
冉清桓暗中翻了个白眼,旁边这位装大尾巴狼的男人强悍到了什么程度那是不消说的,真到动真格的,什么道拦得住他?分明是找事。这种如同长辈带着孩子试炼似的感觉让他极不舒服,冷哼了一声没说什么。
“怎么办呢?”肖兆好像没听见他冷哼似的,兀自自言自语道,“麻烦得很啊,这六道之中和外面是不一样的,没准此间一日,外面一年,也不知道我们已经进来了多久,你那小女儿,留在那皇帝手上那么久,就不怕他……”
“你有办法直接让过修罗道到天道么?”冉清桓扬眉打断他,语气有些咄咄逼人。
肖兆饶有兴致地问道:“倒是有,你要做什么?”
冉清桓不客气地瞪了他一眼,将宽大的袖子挽起来,把腰上挂着的刀整个摘下来抗在肩上:“你他娘的哪来那么多废话,走!”
装了一路的温文有礼,终于破功了。肖兆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摇着头叹了口气,一把抓住冉清桓的手臂,念叨了一句“抓稳了”。
周遭的景物骤然被什么东西扭曲了似的,冉清桓忍不住眯了一下眼睛,视线再清晰起来的时候,已经是换了天地,他没来得及咬牙肖兆这男人明明能瞬间穿透六道,却非要带着他一步一步地走路,便被眼前所见吸引了。
真正是此景原是天上,人间未曾得见,飘渺的乐声摇摇荡荡地钻进耳朵里,随着一股说不出好闻的香气,只叫人觉得心意平静,好像是初生般的温暖安稳,又好像在这里什么都不用担心,没有能伤害你的,再不用心怀忧戚。
就连一边站着的肖兆也没了声息。
冉清桓猛地收拢手指,指尖的刀片刮破了皮肤,疼痛唤回了险些出鞘的理智,一丝细细的血迹顺着他的手指滴到了地上,竟然被那好像漾着轻云似的土地吸进去了,长出一株极艳丽的花来,瞬间便破土而出。
“什么鬼地方!”他低低地咒骂了一句,一把拉起肖兆,看也不看地便将吸了他血长出的花草踩在脚下。肖兆侧过头去,忽然发现冉清桓那清俊得几乎伤于纤秀的面目上竟浮现出某种极酷厉冰冷的神色。
忽然发现身边的这年轻人亮出他不那么常态的一面。只在理智允许的范围下会尽可能地心软一些,骨子里还是个号令千军万马的男人——这决定了冉清桓,归根到底,还是铁石心肠。
原来……不像这个,也不像那个。
冉清桓却来不及理会肖兆的心思,他只觉得奇怪,这一路上雾气越来越重,乃至最后,他猛地一回头,竟发现原本紧紧跟在自己身边的肖兆不见了,前边的白散了些,有人挡住了他的去路——一个女子,背对着他,影影绰绰的一个窈窕的身体,裹在雪白的衣裙里,裙裾无风自起,美丽得叫人心惊胆战。冉清桓看着她,忽然走不动一步,他愣愣地盯着她的背影,良久,喉咙里才干涩地叫出声来:“王……妃。”
女子应声转过身,冰雪为骨玉为姿,依旧是十年前初到锦阳的样子,整个人就像是一朵雪花,难说是因为柔弱易逝而美好,抑或因为美好而显得柔弱易逝。
郑越的发妻,锦阳王妃戚雪韵,卒于一个以命换命的咒文。
是他从生亏欠到死的人。
戚雪韵微微敛容,垂目一个万福:“相爷。”
一时间千言万语都到了嘴边,却一个字都讲不出来,尴尬得不行。冉清桓想说对不起,想道歉,可是有些事情,不是道个歉就能过去的。在这个诡异的地方,即使这个站在他面前的人是凤瑾是郑越,他都可以笑一笑不当回事……可是,她不行。
戚雪韵不行,她是他心里的罪,不像蓼水大堤可以补偿的,是永远也翻不过去的罪,半晌,他才轻声道:“圣……太子很好,极聪明,又用功,将来必是一代明君……皇上,皇上眼下也不错……”他有些挫败地住了口,几乎不知道自己乱七八糟地说了什么。
戚雪韵看着他,只是轻轻地笑了,伸手将鬓角的长发别到耳后:“相爷倒是清减了不少。”
冉清桓不知道怎么接话,只是“嗯”了一声。
沉默了一会,戚雪韵继续道:“妾身一直不明白,相爷堂堂男儿,纵横捭阖指点江山的人物,怎么就甘为妇人态,在另一个男人身下辗转承欢呢?”这话重了,冉清桓脸色徒然一白,戚雪韵却只是叹了口气,“相爷,圣人书你自比妾身读得多,天下千里万里,你自比妾身走过得多,这些年论见识,没有谁敢说一声与你比肩,可否告诉妾身一句,你可后悔么?”
冉清桓垂下眼睛不言语。
“妾身不才,不敢嗔怪相爷,自己没这个命也怪不得别人,可是后宫纷乱,圣祁年幼,那么小的一个孩子,才出生便丧了亲母,你心安理得么?”她没有厉声训斥,只是一如既往地低声说话,语速甚至比正常人要慢上几分,柔柔的,却好似刀子一般,一下一下地凌迟着冉清桓,“男女阴阳不可或乱,皇上耽于男色,于天下怎样交代,相爷可想过?”
“我……”
“相爷,优伶倌人如有廉耻,也做不出这等事啊。”戚雪韵猛地抬起头,一双美得惊人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冉清桓,你可还洗的干净么?”
冉清桓,你可还洗的干净么?
冉清桓脚下似乎踉跄了一下,嘴唇剧烈地颤抖起来。
戚雪韵一步一步地逼近他,他一步一步地往后退,每退一步,身体里的力量都好像流沙一般舍他而去,最后连手上的刀都拿不住,砸在地上,他腿一软,跪了下去,那个女子哀戚的目光盯着他看,一句一句地逼问着——你的廉耻在哪里,你还洗的干净么……
长刀龙吟一声出鞘,啸声仿如贴着人的耳膜划过,漫天的血雾腾起来,白衣的女子被他生生劈成了两半,她美丽的头颅歪倒一边,一双眼睛怎么都不肯闭上,直直地盯着他,冉清桓深深地吸了口气,直视着那双眼睛,脸上脆弱的表情荡然无存,冷冷地说道:“不管你是什么东西,不容你亵渎死者。”
这句话仿佛是什么魔咒,眼前的尸体瞬间扭曲成爬得满地的藤蔓,冉清桓闭上眼睛,所有的情绪收敛到心里,然后一只手轻轻地搭在他的肩膀上,雾气散开了,肖兆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冉清桓不答,肖兆又说道:“修罗不甘心天人抢功,已经杀上来了,此间人心胸狭隘,妒忌心极强,不足为患。你这跳过修罗道的手段,倒真是用得对了,无论是什么样的战场,看来只要和你站在一条战线上,就至少不会输。”
冉清桓低声说道:“我也会输……”
肖兆打断他:“但这次你不能输。”
他倏地用力拍拍冉清桓的后背,挺直了身体,这时候大地忽然开始剧烈地震颤起来,天光冲散了所有的雾气,一声巨大的咆哮要撕裂天空似的,肖兆拉起有些呆滞的年轻人,脸上的笑意全部消失不见,“天人与修罗征战,神龙浮出,魍魉横行……下面是我的战场了。”
代表死亡的暗星浮在狰狞的天际上,长空万里都成了屠宰场。看不清首尾的巨龙长嘶着扑向地面上显得渺小得几乎不堪一击的肖兆,无数天人追随着巨龙的脚步,从天而降。
冉清桓被肖兆禁锢在透明的空间里,沉默地看着这场多对一的厮杀。
以生的名义,死的名义,爱的名义,正义的名义,不一而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