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茵茵听不到他反应,下意识地抬起头来,正看见了他的表情,女孩这时候格外地敏锐,她猛地往后退了两步,睁大了眼睛望着郑越,一瞬间男人的表情泄露了太多的东西,许多被忽视的都清晰起来,她想起了那日自己晕倒后醒来时自己身上紧紧缚着的绳索,满屋子人紧张的眼神——那不是担心的紧张,而是某种戒备,还有爹爹低下头给自己解开绳子,脖子上那道被领子半遮住的,若不仔细看察觉不到的细小伤痕;想起了神神叨叨的南疆大巫师,想起了大巫师在自己面前不知道做什么法到一半,突然倒地死去的那时恐惧到了骨子里的眼神,想起了整个太医院的束手无策,想起了爹爹,甚至平日里没心没肺惯了的小竹那张掩不住忧虑神色的脸,想起了被问及病情时候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皇上刹那的失态……

很多很多的东西集合到了一起,都归于自己那周而复始的噩梦里。

天亮了,原来噩梦未曾醒来。

半晌,茵茵才涩着声音问道:“是……真的?”

第六十章 浮生所欠止一死

郑越脸色有些发白,却仍是兀自笑笑道:“青天白日的你做什么梦?你爹再不中用起码也是我大景马上第一人,若凭你这孩子也能伤了他,说出去叫他羞愤自尽去么?”

茵茵的表情极冷,不知为什么,那日晕倒前完全空白的记忆忽然有了模糊的影子,来龙去脉虽然不甚分明,却极清晰地记得冉清桓一双惊愕伤痛至极的眸子,以及他缓缓地伸出手按在脖颈上的动作。

郑越见明显不信的怀疑神色,颇有些尴尬,顿了顿,干咳了一声,情不自禁地扭开脸,对着同样愕然地站在一边的环儿小竹和米四儿说道:“还愣着干什么?快中午了,大公府都是不开火等喝风的么?前儿个锦阳运来些糕点,四儿,你去宫里取来给郡主,凭谁病了这么长时间心里也烦……”

茵茵身上到底是什么毛病,她自己不知道,米四儿却心知肚明,明白这是皇上不想说出来叫小郡主多心,索性瞒了她,忙应了一声,也不敢抬头看女孩儿,转身便要出去。

“慢着!”茵茵一声断喝,女孩子声音平日里听着只觉清脆动听,却不想也有这般尖利的时候,米四儿一哆嗦,心说这姑娘小小年纪,怎么寒着脸的时候偏有她爹的感觉呢,他不敢怠慢,转过身来苦着脸望了皇上一眼,颇有几分讨好意味地说道:“郡主,真是锦阳正宗的师父做的,太子闹着要吃皇上还没答应呢,知道郡主好这口……”

茵茵抬起头,目光在几个人脸上扫了一圈,这些平日里或对她亲近,或宠爱的人竟不约而同地眼神闪烁不敢和她对视,她冷冷地笑了一下,往后退了一步:“你们都不说实话是不是?你们都不说实话是不是?!好、好、好……”声音越来越高,随后连说三个“好”字,她转身往后院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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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的时候,茵茵才将自己打理干净了,来到书房,郑越一个人坐在那里,眼看着这日理万机的皇上一坐坐了一整天,女孩儿好像有些不好意思,抹了把眼睛,低着头走到他跟前。

郑越脸上却没什么愠色,这人似乎极有耐心,他除了对圣祁稍微严厉些之外,从不和孩子们大声说话,见她没什么大碍,这才放下心来,茵茵这才看见他手里拿着的正是自己平日里看的话本,不由脸上一红。

郑越笑笑,将书放在一边,随口道:“冉清桓不学好,你也跟着他上梁不正下梁歪,好好的姑娘家,没事怎么不看些正经书?这东西看得多了,无怪老爱胡思乱想。”

茵茵抿抿嘴:“茵茵今天不对了,皇上恕罪。”

郑越顺手拿卷起的书敲敲桌子,毫不在意似的道:“什么话,我能跟你个孩子一般见识么?好好养病,别瞎想,瞅你那黑眼圈,回头你爹回来还得以为我对你不好呢。”

茵茵乖巧地点点头。

郑越似乎也放了心,站起身来,本想将那几本“不良读物”带走,想了想还是放了回去,叹口气:“也罢,留着给你解个闷吧,回头病好了也该好好看看正经书了,女孩子家家的,不知书达理些,将来怎么嫁得出去?”

他半带玩笑,好似把茵茵当自己的女儿一般,眉宇间却带着某种极沉郁的东西,茵茵大概是白日里闹得过了,这会乖得很,说什么是什么,老老实实的。郑越又嘱咐了两句,这才叫上人回宫了。

“小姐……”人都走了半晌,环儿才小心翼翼地叫了她一声,唯恐她又拿着那件不能说给她的事追问不放。

茵茵脸上表情很平静,淡淡地应了一声:“你们先出去吧,我在爹爹的书房里看会书,今天让他们一闹,心里闷得很。”

环儿这才松了口气,如蒙大赦似的拉着小竹出去,好歹临走还没忘了替她把门掩上,她们一走,茵茵那乖巧的表情瞬间便冷了下来,她小心地趴在门上,听了听外面的动静,用力咳嗽了两声,确定是门外是真的没人了,这才回头望着冉清桓那高大得快要顶到房顶的大书柜。

茵茵知道,这格子上还有个暗格,爹爹有些旁门左道的书,不方便叫人看见的,都在里面。

她已经快十五岁了,向来娇惯得很,众人这才拿她当孩子,若是放在小门小户里,已经快要及笄的,便是大人了,若是操办得早,媒人恐怕都要开始惦记上了。哪能看不出猫腻来?别人说谎,但是书不会说谎——爹爹从来说读万卷书走万里路方能知人事,她就不信,大公府这么多孤本藏书里找不到蛛丝马迹。

女孩儿的目光移到了那个暗格上,她搬来一边的椅子,踩了上去,那暗格设计得十分精巧,她竟一时打不开,翻来覆去地研究了很久,鼻尖上都浸出细细的汗珠。

不知是不是时间长了些,小竹中间过来敲门,只把茵茵惊得差点从椅子上掉下来,随口应道:“别吵,我在看正经书!省得爹爹回来皇上跟他告状。”说完她自己都惊诧于自己这谎话编得如此迅捷顺流。

果然小竹没疑惑,应了一声便下去了。茵茵拍拍胸口,却只听一声极细小的、好像什么东西弹开似的动静,原来是她刚刚紧张的时候手不知用力按在哪里,竟这么误打误撞地给弄开了,暗格迅速弹出来,好悬没撞在她脸上,里面一本书掉到了地上——明显是匆忙塞进去,没放好。茵茵迟疑了一下,从椅子上跳下来,小心地捡起来翻开。

里面竟是被人折了页的,她匆匆拿眼扫过,一下子,如遭雷劈似的呆立在原地,那泛黄的纸页上写着——生死桥,阴极傀儡之术,鬼魅道也,可于中者身上数年乃至数十年不发,发之则必杀一人,以五官六感识之,中术者与其命定相连者,必定一生一死,故得名……

一生一死,一生一死……

茵茵手上的书“啪”地一声落在地上。

这世道,为何竟如此险恶?

茵茵慢慢地蹲下去,她想伸手把书捡起来,手还未碰到书页,眼泪便一串串地落下来,砸在地上,碎了。

浮生多贪爱,人世苦别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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茵茵醒来的时候,郑越正坐在她房间里靠窗的椅子上,容色竟也有几分憔悴,见她醒了,忙放柔了声音问道:“你怎么样了?朕听说你昨日被下人发现晕倒在书房里?不舒服要说话……”

茵茵目光向下,正看见昨日她掉在地上的那本书在郑越手里,郑越干笑了一声,把书合上丢在一边,有意无意地让它远离茵茵的视线:“你没事不要瞎翻你爹的书,仔细他找不着东西了骂你……”

茵茵张张嘴,眼泪一下子滑了下来落在了枕头上,未言先已不成语:“皇上,是真的?”

郑越不做声,旁边的小竹却看不下去了,眼睛红通通的,“扑通”一声便跪了下去:“皇上,这事情先生千方百计地不叫小姐知道,如今、如今她自己都明白了,还死撑着不说瞒得下去么?”

茵茵坐起来,望着小竹,忽然觉得心里冷得厉害,良久,她垂下眼睫,轻声道:“这么说,是真的?”

郑越瞪了小竹一眼,对茵茵温声道:“管他什么邪法,朕和你爹还能没法子么?南疆的大巫师不行,咱们再换别人,天下之大,还有什么人是朕找不着的么?不告诉你是怕你年纪小胡思乱想钻了牛角尖。”

茵茵惨淡地笑笑,没说什么。

她不傻,若是有办法,太医院的老头子们能那么久了还束手无策?若是有办法,爹爹下锦阳,还能这么久不回来?若是有办法,为什么若不是小竹憋不住了,皇上大有瞒她瞒到死的意思?

郑越还想再说什么,看看女孩的神色,知道也不是时候,只得叹了口气,站起来走了。

偌大的一个卧房里,只剩下女孩一个人,她身上缠着锦被,缩成一团,头埋在腿上:“爹爹,怎么办……怎么办……”

第二日,郑越到底还是不放心,叫人再一次将奏折什么的搬到了大公府,唯恐这孩子做出什么想不开的事似的,米四儿侍立在一边,忽地,见主子的眉头皱了起来,他照看大公府,有些日子没跟着郑越上朝,见主子不高兴,忍不住伸头瞄了一眼,这一看可不要紧,桌子上摊开的一堆折子里,有一半是大声颂扬冉清桓鞠躬尽瘁,里外暗示他对嫁女儿和亲这事肯定没有异议,另一半干脆就是弹劾冉清桓因私废公罔顾国家大义的……

米四儿一脑门儿冷汗,偷偷地伸手抹了一把。

忽然,郑越冷哼一声,猛地把桌子上的折子全都推到地上,额角暴起青筋,这是气得紧了。

米四儿忙蹲下来帮他拣,边拣还边劝道:“皇上息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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