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女孩子们来说,各种小团体也在民间逐渐形成,谁谁谁和谁谁不好了,嗯,我和谁谁好,于是我们要联合对外,一起对付谁谁谁。
学习生活,就在这样团结和争斗……以及偶尔内斗之间和谐地进行着,可不包括柳蓉,她身上没有任何标签。
若干年前还没有“宅女”这个词,但柳蓉身上已经先有了“宅女”第一特征:善于自娱自乐。
自习课的时候画画漫画,看看小说,小学的时候为了赢得大人的表扬而勉强自己读下去的世界名著,渐渐地随着年龄的增长而能理解一些了,便拿出来重新读一读,后来又迷上了武侠小说,偷偷地在学校外面的租书店里,把金庸古龙都借了个遍。
也能默默地欢乐。
她像个孤独的游侠散仙,不被大家所接纳,但也没有人找她的麻烦,赵洪都对她睁只眼闭只眼,早晨不愿意早到晨读,就可以开特权不来。
于是很快到了新年,在紧张的期末考试复习之余,学校还算多少有点良心,要搞个联欢活动,三班合计了半天,就挑了几个唱歌不跑调的女生去凑合个小合唱,当时学校门口只有一家音像店,伴奏带找了半天没找到,胡蝶就问:“柳蓉师父,你不是学过琴么,你给我们伴奏吧?”
这种歌曲的伴奏一般都相对简单,柳蓉就答应下来,在家里练了几天,然后新年前夕的周末,大家决定约个时间到学校,找个教室练习配合一下,柳蓉爸妈出门不在家,她一个小豆芽菜也弄不动电子琴和那个巨大的琴盒,胡蝶就自告奋勇地借了辆自行车,和乔安一起陪着她回家,准备把琴拖过来。
学校离家不远,步行过去十五分钟,胡蝶推着自行车,乔安和柳蓉有一句每一句地聊着期末复习的事,乔安看起来稳重,说起期末考试的腔调却和于晓丽一样——其实所有人说起考试的腔调都一样——无非是平时没好好学习,快考试了怎么办啊怎么办,你成绩那么好肯定没问题,我就惨了之类千篇一律的话。
柳蓉一边应付着,一边就想,应试教育这玩意真害人,培养出来的人都那么千人一面。
胡蝶这个话痨自然是不肯被冷落到一边的,但是让她开口谈学习的事,那也是决计不可能的,一开始被赵洪找出去说的时候还掉过眼泪,不过在经过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课堂小测试洗礼后,她显然已经修炼到了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境界。
自从上回柳蓉目睹她拿着一张九分的数学卷子,大喇喇地冲着常年坚守着倒数第一岗位的那位男生说“有你垫底我就满意了”以后,就也不想对这姑娘发表评论了。
数学老师找她谈过两三次话以后,发现此女油光水滑的小脑袋里,脑子都被脸皮挤得无处安放以后,就不耐烦管她了——说起来她跟梁雪倒真是同桌,那位是严重偏科,语文英语都不错,算得上优等,唯独一上数学课就两眼一抹黑,好在还算勤奋好学,每每能漂浮在危险的及格线以上。
胡蝶于是把话题生拉硬拽开了,八卦兮兮地说:“你们知道不,梁肃居然是梁雪她哥,上回遇见才知道,亲生……嗯,也不算亲的,是她大伯家的哥。”
乔安就闭上了嘴,柳蓉迷茫地问:“梁肃是谁?”
乔安轻轻笑了一声,没搭腔,胡蝶一双大眼睛又睁圆了两圈,啧啧有声:“好学生啊,好学生啊。”
柳蓉尽可能地表示自己很好奇,以不打扰胡蝶发表八卦的兴致。
“梁肃就是咱们学校篮球队的,大帅哥,初三的……”
接着,胡蝶噼里啪啦地报出此人身高体重三围等种种重要参数,并且将“特别帅”三个字强调了好几遍,柳蓉落后她半步,胡蝶由于太激动,特意偏着身子,回着头,伸长了脖子,一手扶着车把,一手手舞足蹈地连比划带说。
她每说一句,乔安就在旁边煞有介事地点评个“是”,笑容越来越诡异,语气越来越阴阳怪气,偏偏胡蝶看不出。
她的眼睛弯起来,因为激动,两颊飞起浅浅的粉红,听说家里是做生意开酒店的,有钱,打扮得也漂亮,领子上细细的白色绒毛贴着她小小的下颌,那样回过头,俨然已经有了百媚丛生的雏形。
柳蓉就想起了“艳如桃李”这个词,心说,这么好看的女生,怎么……就这么缺心少肺呢?
有一天在胡蝶上课被叫起来,回答不出问题,还搔首弄姿地冲老师笑,汪洋那小流氓曾经一本正经地小声点评过:“胡蝶长得是俊,就是忒骚。”
在柳蓉的印象里,“骚”这个字都是用来形容那些小说电视剧里的蛇蝎美人的,可怎么看……以胡蝶这智商,都只能算个炮灰女配,实在有点辱没了这个字眼。
到了柳蓉家楼下,胡蝶把车子推到空地上停好,乔安和柳蓉在一边等着她,就听乔安低低地说:“我小学时候跟她一个班,一桌,是特别好的朋友,特别好特别好。”
柳蓉看了她一眼,嘴上说:“是么。”
心想——恕我眼拙,没瞧出来。
乔安就叹了口气:“你信不信,胡蝶将来肯定变成个野鸡。”
柳蓉其实不明白什么叫“野鸡”,但也知道不是好话,就赔了个笑:“哪至于啊。”
乔安轻笑一声:“我跟你打赌,如果她不是,我输给你一万块钱好了。”
——也许那时候,这是一个孩子能承诺的最大数额了,柳蓉听得出她的郑重,就微微睁大了眼睛,笑着问:“真的假的?”
乔安严肃地说:“她是我的朋友,我当然也希望能把这一万块钱输给你。”
这时胡蝶已经停好了车,大呼小叫地向着她们跑过来了,柳蓉和乔安各自摆出一个十分假的笑容和造型,友好亲切地等着她一起上楼,各怀鬼胎。
很多年以后,直到柳蓉已经知道了“野鸡”是什么东西,直到乔安已经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直到她们已经失去联系很久很久,她想起自己那悬而未决的一万块钱,却仍在恍惚,那个冬天寒冷的下午,那稳重的班长说出这句话来的时候,是抱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态。
第七章 小流氓和狐狸精
元旦前一天上午,学校开文艺联欢会庆祝新年,中午放学以后各自解散,下午开始放假。
所有人都在亢奋着,其实细想起来,这小破假期也没啥好期待的,大冷天的也没法出去玩,快期末考试了,还得背回去一书包的作业,电视台没完没了的晚会综艺节目,连电视剧都停播了,何况还那么短暂——然而假期或许没什么好的,但期待假期的过程的那种幸福感,是无法言说的。
整个人一下子都松弛下来,然后今日有酒今日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周六周日,其实都不如周五晚上让人快乐而充满期待感。
柳蓉觉得联欢会也很有意思,因为她参与了,轮到三班的节目时候,她和其他人一起站起来,悄悄地从后台上去,有同学帮她架好琴,简单地说声“好好演”,就帮她找到了一直以来失去的存在感。
于是分外兴奋。
中午的时候她抱着琴盒子在学校门口的小书店里等爸爸来接,正好这个月一直排练,《漫友》还没来得及买,老板特意给她留了一本。柳蓉就坐在琴盒子上,迫不及待地翻了起来。
正看着,一道阴影投到书上,还停顿了一下,柳蓉以为是她爸来了,就抬起头来,却发现站在她面前的是梁雪,于是忽然局促起来,露出八颗牙笑了一下,小声打了个招呼。
梁雪身边还跟着一个男生,比梁雪还要高上一头,瘦长身材,穿一条破洞的牛仔裤,头发还能看出一点挑染的痕迹,刘海很长,露出的耳朵上打了耳洞,每个细胞都在对别人昭示着,自己是不良少年。
柳蓉听见这不良少年问梁雪:“同学?”
梁雪点点头,没往里走,就站在柳蓉旁边,不良少年的眼睛从柳蓉身上漫不经心地划过,没再问什么,上去就跟老板说:“我上回要的书来了么?”
老板就蹲下去,在一堆旧书里翻起来,梁雪对柳蓉笑了笑,简单地介绍说:“我哥。”
……挺有个性的,柳蓉想。
过了片刻,她才反应过来,梁雪她哥?梁雪她哥不是传说中的超级大帅哥梁肃么?就是这个小流氓?
她心里小小地幻灭了一下,心想胡蝶果然从头发丝到脚趾甲全身上下没一个地方靠谱,自己还居然信了她的话,一定是脑残了。
梁雪平时和这位优等生没什么交集,她和谁都没什么交集,可她哥那边实在太慢了,她觉着这么干站着也尴尬,就试着找些话题来说:“你们演得挺好的,歌挺好听的。”
柳蓉下意识地就要学于晓丽来一句:“不行不行,没排练好,还弹错了好几个音呢。”
又觉得挺没劲的,演都演完了,哪来那么多废话,就弯起眼睛笑了笑,说:“是么,过得去就行,在台上挺紧张的。”
梁雪目光落在她手上的书上,“呀”了一声,微微睁大了那双猫一样的圆眼睛,问:“这个是由贵香织里画的吧?”
柳蓉一低头,她正好翻到由贵香织里的彩页图上,很高兴找到了一个可以进行的话题:“哎,你也看动漫么?”
梁雪蹲下去,把破书包抱在胸前,小心翼翼地接过来,捧在手里,像是怕把书页压皱了一样。
柳蓉就说:“她一开始画毒伯爵的时候画技还挺一般来着,到后来就越来越好了,不过风格有点……”
她没想起那个词,梁雪把杂志还给她,接着说:“颓废。”
“颓废”这个词那时候还不是柳蓉的熟练词库,于是她顿了一下,惊奇地打量着自己这位同学,发现她确实挺有内涵的,不单只会打架,就犹豫了一下,问:“那你喜欢她么?”
梁雪点点头。
柳蓉轻轻地咬咬自己的嘴唇,半晌,做了个决定,从书包里拿出裁纸刀,把那页完完整整地给裁下来了,一边裁一边肉疼,好像刀割得不是杂志,是她的心肝一样,然后把那张画交给梁雪:“那送给你吧。”
梁雪愣愣地看着她,没接。
柳蓉故作大方地直接塞在她怀里:“反正我也不喜欢她,她的故事看完了让人心情不好。”
这时柳蓉爸爸来了,在外面叫了她的名字,柳蓉答应一声,迅速地站起来,把杂志塞进书包,背好,费力地抱起大琴盒,然后装得颇不在意地说:“小日本的东西么,都挺没营养的,看着图个乐儿呗,看完再弄得自己心情阴郁就没意思了,是吧?我爸叫我,先走了,拜拜。”
她一辈子都没拿这么快的语速说过话,然后匆匆跑了,转过脸去自己心疼得直嘬牙花子。柳蓉对自己的喜欢的东西其实挺小气的,平时连借人都不大舍得,谁知道今天还没看完一遍,就先缺了页。
她觉得比自己缺颗牙还痛苦。
可谁让她是梁雪呢?柳蓉还是觉得自己欠了她点东西,心想缺颗牙就缺颗牙吧,那小说里的大侠还为朋友两肋插刀呢,她把琴盒子放在爸爸开来的单位的车子上,然后自己也爬上去坐好,下意识地摸摸肋骨。
两肋插刀——得多疼啊,大侠都不容易。
梁肃把一堆破破烂烂的盗版武侠小说装好,一回头,就看见梁雪还蹲在门口,拿着那张由贵香织里的彩稿发呆,于是乐了一下:“你同学说话挺逗的。”
梁雪这才回过神来,站起来,跺跺蹲麻了的脚:“还行吧,以前不熟。”
梁肃瞥了那张彩稿一眼,点评说:“这怎么裁得跟狗啃的似的?手可够笨的。”
梁雪就笑起来,爱惜地把那张画稿夹到书里,跟着他走出去。
梁肃单手背着包,熟练地把手伸进口袋里,摸出一盒烟,叼出一根点上,两人沉默了一会,他问:“六子那帮兔崽子们后来又找你麻烦了没?”
梁雪摇摇头,简短地说:“没。”
梁肃瞥了她一眼:“下回他再在半路上截着你,就跟我说,听见没?这帮狗娘养的皮紧欠拾掇,还动到我妹头上了。”
梁雪看着别的地方冷笑了一下,轻描淡写地说:“用不着你多管闲事,我上回能抡掉丫一颗大板牙,下回就能打断丫的狗腿。”
梁肃愣了一下,皱皱眉嘀咕了一句:“小丫头家家的……”
随后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过阳历年来我们家吧,让奶奶和叔也一起,人多热闹。”
梁雪沉默了一会,说:“不了,你妈不愿意,到时候再跟奶奶闹起来,谁也过不好。”
梁肃琢磨琢磨,觉得也是,听她这么一说,自己心里也怪别扭的,可有什么办法呢?那是他妈,不是“六子那帮兔崽子”,说打架打架,说斗殴斗殴,他再怎么混蛋,也不能说他妈和他奶奶的不是啊,于是只能沉默了。
梁雪又说:“哥,你少抽点,一会一身烟味地回去,你爸闻出来非扇你不可。”
梁肃拿眼角扫了她一眼:“事儿妈。”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把烟掐了,扔在路边,拿脚碾了碾,“走吧。”
然后继续一前一后,两厢无话地往回走。
元旦当天,柳蓉妈妈带着她上街买新鞋,两个人正商量着中午是回家吃还是在外面解决的时候,听见前面一阵骚动。柳蓉回过头去,就看见一个穿着皮夹克、浓妆艳抹的女人正疯了一样地用她的手提包往一个卖衣服的姑娘脑袋上砸。
柳蓉她妈立刻拉着她往旁边退了两步,感觉世风真是日下,旁边几个人反应过来,忙上去拉架,“皮夹克”把包也扔了,伸出血红的指甲就上九阴白骨爪,死命地去拉扯姑娘盘得整整齐齐的头发,嘴里也不闲着:“大家都来看看,就是这个不要脸的狐狸精,就是这养汉的玩意儿,勾引别人老爷们儿……”
那姑娘披头散发地“呜呜”地哭起来,一个经理模样地人跑过来,一脸无奈地试图去拉皮夹克版梅超风,嘴里说着:“行啦,行啦。”
“皮夹克”尖叫起来:“她他妈有脸白天人模狗样的站这,晚上出去当野鸡坐台,还不让人说?还不让人说?我操,跟你有半毛钱关系?别拽我!”
柳蓉忽然福至心灵,就问她妈:“野鸡是什么意思啊?”
柳蓉妈妈脸黑了,拽着她往外走,一边走一边骂:“瞎说什么,这是你该问的话么?”
——果然不是好话,柳蓉一边想着一边回过头去,忽然,在人群外围,她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就叫了一声:“胡蝶。”
胡蝶一副看热闹的样子,听见她叫就溜达了过来,还客客气气地跟柳蓉妈说了声“阿姨好”,然后嬉皮笑脸地跟柳蓉说:“我还想找你去呢,作业借我看看呗——你们买什么?”
柳蓉也没心没肺地说:“我还没写呢,出来买双鞋,你在这逛什么?”
胡蝶耸耸肩膀,指了指那仍在喋喋不休换着花样骂人的“皮夹克”说:“我妈。”
柳蓉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了,心里恨不得把自己的嘴缝上——让你瞎问,让你瞎问!
还是柳蓉妈见过世面,立刻反应过来,说:“我们正要出去吃东西,你饿不饿,阿姨请你和蓉蓉一起去麦当劳吧?”
胡蝶眨眨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就笑嘻嘻地说:“嘿嘿,真的呀,那我就不客气了,谢谢阿姨。”
然后若无其事地把她妈丢在这,继续丢人现眼,拉着柳蓉一路叽叽喳喳蹦蹦跳跳地奔向美好的麦当劳。
柳蓉他妈有些拎着鞋盒子跟在两个孩子身后,心里诧异,就想这孩子不会是有点缺心眼吧?
柳蓉一边听着胡蝶不停地唠叨麦当劳里什么味的新地冰激凌最好吃,一边默默地想,幸亏胡蝶缺心少肺——
她要是不缺心少肺,可怎么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