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漂亮
那个元旦过后,柳蓉和梁雪之间的关系似乎奇异地就从“点头之交的陌生人”,上升到“颇有共同语言”的朋友。
下课的时候,柳蓉还可以因为梁雪的同桌常年不在,而到她那坐一坐,聊一会。
胡蝶总是很忙,于晓丽也总是很忙。于晓丽忙忙叨叨地在课间做很多练习题,除非是她主动和别人说话,否则别人擅自打扰她,会惹她发火。
胡蝶下课的时候,总有一群人来找她出去,社交圈遍布整个年级,各种不好听的流言蜚语在她身后此起彼伏,可她都不在乎。
这姑娘就是有这种能耐,火烧屁股不知道跑,天塌下来能当被盖——哪还在乎这些背后的小话呢?
她连她亲妈都不在乎。
数学老师有一天大发脾气,当场把胡蝶的数学试卷撕了,团成一团扔在她脚底下,痛心疾首:“胡蝶,你个小姑娘家家的,到底想怎么样?你也要点脸行不行啊?”
胡蝶歪着头,吐着舌头,嘴角含笑,一扭八道弯地站在那——柳蓉猜她的答案是不行。
于晓丽瞥见,还低低地冷笑了一声:“最讨厌这种做作的女人,吃什么长大的这么贱?”
柳蓉没吱声,装作迷茫没睡醒的样子表示没听清,其实偏过头也冷笑了一下,心说你跟她半斤八两,吃什么长大的这么三八?
尽管于晓丽已经不跟她没事找事了,可柳蓉不是常露韵,没有那么宽容,她自觉心胸狭窄得很,可惜很多时候没人看得出来。
这些日子时常和梁雪混在一起,偶尔也会见着她那颇有传奇色彩的堂兄梁肃,别的没学会,腹诽于晓丽的用词却愈加恶毒了——这表面上依然乖乖的优等生,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就这样变成了一个刻薄的女孩。
朋友来了又走,萍水相逢的,虚情假意的,刻骨铭心的,然而唯有这种刻薄,始终那么忠诚,陪伴了她的整个青春期。
一场大雪将整个城市埋了下去,寒假在严寒的冬天里飘过。
春去春走,炎热和凉意接踵而至,有时候很难想象,我们的青春竟大多是在这样一种平淡至极的日复一日里消磨殆尽的。光阴悄然流过,若干年后时而惊醒,念及今是昨非,便恍然伤神。
一年过去了,所有人官升一级,提起初一新生都是“初一小孩”,颇为不屑,好像他们都已经经久江湖了似的。
柳蓉仍然是年级第一,常露韵仍然是高星那票人的小跟班,经常被指使着干这干那,毫无怨言,颇有鲁迅先生“俯首甘为孺子牛”的精神,可她这头老黄牛并没有得到人民群众的认同,她们依然叽叽喳喳地或明或暗地口诛笔伐着她的身材,她的运动迟缓,以及她脸上开始批量生产的小痘痘。
好像那都是十恶不赦的罪状似的。
可常露韵同志无怨无悔,丝毫不为所动,依然感人肺腑地默默耕耘着这份没有收获的友谊花园。
梁雪依然强悍,有时候特意来跟柳蓉说一句“放学不用等我一起走”,柳蓉就心领神会,知道她要么是出去找人“解决问题”,要么是跟她哥梁肃那帮小流氓出去混了。
梁雪虽然数学很够呛,但没放弃过努力,还因为勤奋认真,遭到过数学老师的当堂表扬,文科成绩更是拿得出手,每次考试也能在班里十名左右晃荡晃荡,加上她的家庭情况,整个人都十分励志。
家长会的时候她家长不来,她自己却被当成努力上进的典型,上台讲过话,据说效果颇为感人,反正柳蓉她妈回来是絮絮叨叨地说了好多梁雪的好话。
柳蓉默默地想,前提是您没看见她当街打架的情景。
真的——柳蓉有一次带了一张动漫海报去梁雪那显摆,亲眼看见她在用一把弹簧刀削铅笔,就感觉她在用牛刀杀鸡似的,十分豪迈。
柳蓉当时就想问,那个……根据治安管理处罚条例,这个是不是要拘留和罚款的么?当然,咽回去了。
唯一不一样了的,是蝴蝶。
胡蝶曾经艳冠整个初一年级,本来是这一届当之无愧校花,然而一个暑假回来,就变得不对了。
抱着收上来的作业的柳蓉在楼道里撞上她,险些没认出来。
蝴蝶胖了,她像个气球,一个暑假不见,就被热空气吹起来了。
女孩们相继发育起来,那初来乍到的青春期总带来一些不尽如人意的小礼物,比如忽然变化的内分泌系统,偶尔抽风一下,让女孩曾经细小娇嫩的身体发育了起来。
胡蝶那曾经包裹着精致小腿的牛仔裤被撑开了,绣花领子反而显得整个人臃肿起来。
走进教室的刹那,瞬间有男生吹口哨起哄:“胡蝶你偷着回家吃化肥了吧?”
曾经很多人拿她开玩笑取乐,她都不在乎,还嬉皮笑脸地凑回去。可这回,柳蓉看见胡蝶的脚步在门口顿了一下,木然着一张脸,连一个眼神都没给那起哄的男生,默无声息地走回了座位。
柳蓉第一次发现,原来胡蝶身上,除了傻笑,还会有其他表情。原来世界上,真有让她笑不出来的时候。
老师还没来,班里乱哄哄的。
哗众取宠的男孩子仍在不怀好意地笑,嘴里说着更下流的话,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好像总觉得说脏话、把自己弄得像个刚从号子里放出来的,就特了不起似的。
当他们年幼的时候,崇拜的对象是蝙蝠侠,是超人,是变形金刚;然而一夜之间,荷尔蒙让他们的信仰统统死去,心里的神龛变成了黑社会赵哥钱哥孙哥李哥。
人长大了,不幼稚了,梦想也就从拯救地球这个伟大而不切实际的怀想,变得更具体了、更有可行性了——比如称霸一条街。
梁雪忽然站起来,一言不发地上了讲台,将板擦拿下来,然后使劲揪起那男生,把板擦狠狠地塞进他嘴里。
全班都安静了。
梁雪的手指和她人一样修长,用力的时候,手背上像男生那样暴起青筋来,然后用力一推,那窝囊废的背就撞在后边同学的桌子上,他“呸呸”两口,眼珠都鼓了起来,然后忽然伸手去拽梁雪的领子,旁边的人一看真急了,忙慌手慌脚地拉住他,连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郭帅都给惊动了,不安地站起来,观望着战况,打算出去叫老师。
拉架的一个人小声说着:“算啦算啦,你还能打女的怎么的,再说那是梁肃他妹,就当给他个面子……”
梁雪轻笑一声,转身没事人似的回到座位上。
很多年以后,网络上开始有了形容她这一侠义行为的确切用词——纯爷们儿。
她就像个来去匆匆的独行侠一样,持强扶弱,劫富济贫,无所畏惧,而万语千言化成当时柳蓉心里的一句话,就是:像梁雪同学学习。
胡蝶趴在课桌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一场劲暴的动乱吸引去了,没有人看得清她的表情,她哭了。
这个敢向全世界大笑的姑娘,哭得时候,却那么默默无声,无声到竟没有人发现。
这场小风波很快过去了,进入正常的学习生活中,初二加入了物理课,尽管刚开始还很初级,激发兴趣的内容颇多,可思维方式却和以往学过的所有课程都不同,又有一批不适应的孩子,被打入了失意的圈子。
同时,初一的适应阶段已经过去了,初二了,要考虑未来高中的问题了,开学一个月以后,学校为初二的人开设了奥林匹克特别培训班,培训资格是初一最后的期末考试进百强的人——制度是强制执行。
每天晚上放学后给大家留出一个吃晚饭的时间,然后回来上两节课,一节物理,一节数学,晚上七点半放学。
柳蓉被迫和所有动画片拜拜了,因此对此怨气颇重,并以学校食堂的饭吃不好为由,默默抵制。
柳蓉爸妈秉承着“孩子不能娇生惯养,但一定要给她吃好喝好”的教育原则,每天给她拎个小包,今天好丽友,明天达利园,派,小蛋糕,牛奶……和广告里出现的各种零食。
并且承诺,如果好好上课,每周周五晚上不上课的时候,可以奖励她去麦当劳吃一次。
其实想想,麦当劳一直不贵,可在那个年代,就是孩子们的奢侈品,柳蓉于是被食物收买,乖乖去上课了。
周围的女生们一边大呼小叫着“纨绔子弟”,一边蹭着她的零食,吃零食的时候自然少不了说些三只耗子四只眼八卦消食,于是柳蓉用这种奇特的方法,竟然融入了女生的圈子。
其实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的变相应用方式——有时候讨好是没有用的,革命先烈叶挺用《囚歌》告诉我们,人的身躯怎能从狗洞子里爬出?好像常露韵,放低身价曲意奉承,只能让别人更看不起。
有道是蝴蝶围着花绕,苍蝇追着屁飞,有好处,别人就愿意跟你亲近,管它是真心假意呢。
起码……看着亲近。
柳蓉觉得自己开始领悟所谓“为人处世之道”了——那些曾经让她无比困惑的、老师家长都不曾教过她的东西,在她日渐刻薄的内心世界里,忽然就无师自通了。
这个周五晚上,柳蓉吃饱喝足地和她勉强忍耐垃圾食品的无私的妈从麦当劳出来,忽然想起有东西忘在学校了,于是打算顺路回去拿一次——三班晚上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有同学一年四季地自习,锁门的时间越来越晚,每个班干都配了一把钥匙以备不时之需。
就在她拿了东西,出了教学楼打算穿过操场的时候,看见操场上有一个人正在跑着圈。
天色已经很晚了,校园空荡荡的,不时有几个晚走的,也是背着书包低着头,急匆匆地离开,只有胡蝶一个人,一圈一圈地绕着操场跑着,时而跑不动了,就停下来,低着头,手撑在侧腰上走几步,然后差不多了,就接着跑。
那么孤独,那么执着。
柳蓉看了一会,然后拿着自己的东西默默离开。
胡蝶她不在乎成绩,不在乎家庭,不在乎朋友,不在乎背后的坏话,也不在乎老师当面一句无可奈何的“要点脸吧”,却不得不在乎她的漂亮。
柳蓉觉得自己那一刻明白了这个女孩——她必须漂亮,必须是校花,因为除了漂亮,她就无所依仗了。
第九章 “友谊”
这一学期期中考试才过没多久,就从语文老师那里传来了一个爆炸性的消息——常露韵同学得了长江杯中学生作文大赛,初中组的一等奖,全国的。
这貌不惊人的胖妞忽然间受到了全班的瞩目,就好比脚一直踩在地上的人瞬间被人举了起来——一边手足无措地扑腾,一边被惊喜砸晕了头。
她获奖的作文和证书的复印件被赵洪贴在了后黑板旁边的宣传栏里,非常醒目,几乎每个人走过路过都会看上一眼,品鉴一番,常露韵的名字前面骤然被贴上了“才女”和“内涵女”这些看上去又拉风又高贵的标签,她觉得那一天高星跟她说话的时候,几乎带着些许谄媚。
这在常露韵幼小的心灵里掀起了波澜,她们拉帮结伙都不愿意带着她,于是那些大片空余下来孤独的时间,只能用来读书。
别人在看校园小说,在看漫画,在看那些充满了粉红泡泡的爱情故事,她觉得那些让她难为情,因为那些书中的女孩子们总能找到一个从始而终保护她们的白马王子,她们都有能穿进牛仔裤的笔直细腿,都有整齐的刘海和纯净的眼神。
而这些被大家习以为常的青春故事,对常露韵来说,就像是镜花水月一样虚无缥缈。
她读的是巴尔扎克、卢梭、雨果或者莫泊桑,尤其喜欢莫泊桑,因为羊脂球也是个胖妞——于是瞎猫碰见了死耗子,这回作文大赛的题目之一,就是“我最爱的一本书”。
她引经据典的水平,显然超出了大部分浑浑噩噩的初中生。
这个虽然成绩一直在班里也总能进前五名,但基本上全面发展全面平庸的女孩,忽然就成了语文老师的宠儿,再也没人嫌她自习课的时候看闲书了,人家看的是世界名著啊,是正经东西,不多读书,怎么能写出好文章呢?
既然她是这块材料,多往这方面发展发展,也可以理解。
她那奖状和获奖证书在周围一群人手里传了个遍,高星已经以“未来的作家”的同桌自居了,即使那未来的作家同志,很有可能希望换一个厚道点的人来当同桌。
其实上学读书什么的,天分固然有一点影响,可影响更大的,是孩子对某一门课的看法,也许是一次瞎猫碰见死耗子的好成绩,也许是老师一个眼神的误导,让他觉得,我在某方面其实是有特长的,然后神奇的事情就会发生了。
那门课真的就变成了一门特长课。
奇迹就是这样在常露韵身上发生的,她那平平的语文成绩在一次作文大赛获奖之后,真的就像是坐了火箭一样直线上升,并在以后都握住了单门成绩全班第一的稳定水准。
她的周记几次三番被语文老师推荐给中学生作文报之类的学习报刊,然后偶尔还能得到四五十块钱的稿费,写过的一篇即兴发挥的考场作文,还被隔壁班的老师别出心裁地改成了阅读题目,出了好多诸如“开头排比句安排的作用是什么,作者的用意是什么,词语顺序可以调换么”之类十分没事找事无厘头的问题,隔壁班一帮倒霉蛋们排着队地来问她。
她甚至开始尝试着写一些小故事——当然,她的读者只有柳蓉,以高星等人的智商和情怀,大概无法理解她那内敛的文艺,于晓丽又通常太忙,没空看这种不务正业的东西。
倒是柳蓉,那段时间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狂热地想把自己有限生涯投入到无限的漫画事业当中,买工具颜料,手工钉双连页,甚至偷偷地在家里的电脑上装了个photoshop6.0,然后琢磨着怎么用这东西弄出网目纸的效果,还背着画架参加了学校的美术兴趣小组,发誓要振兴中国动漫产业。
柳蓉还偷偷画过一个四格漫画系列,寄给了杂志社,不过或许是因为她画工太糙,或许因为她那让人浑身发冷的幽默感,反正最后石沉大海,不了了之。
她时常信手把常露韵故事里的人物画出来,然后双方都从这些虚无缥缈的设计中,找到了梦寐以求的成就感。
她们就像是忽然得到了一个可以承载幻想的空间,变成了“搭档”,经常相互催促,弄出一堆幼稚可笑的作品,然后由梁雪充当“编辑”的角色,正经八百地提些修改意见,以便她们进一步的“发展”——胡蝶虽然脸色越来越差,可也不介意偶尔客串一下“狂热粉丝”,顺口表达一下对下一个故事的期待。
这是一个只有四个人的生产线,但她们各司其职,自得其乐。
常露韵的日子快乐起来,她的稿费不常有,不过只要有,就肯定会慷慨地拿出来,买一大包零食,见者有份。有时候稿费不够买的,她还会自己贴一些零用钱进去,高星她们这时候就像一群欢快的小鸟,围绕在她这伟岸的枝头附近,叽叽喳喳热闹非常。
柳蓉觉得常露韵也有点缺心眼,十分哀其不幸怒其不争,都到这时候了,还对她那狼心狗肺的同桌掏心挖肺的好,她本人对高星的评价是,从头发五官到全身骨架,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表明她是人类里智商最低的人群——不过这话从没对常露韵说过,她已经学会了怎样在明白了一些事以后,保持沉默的艺术。
然而……总有一些不讨人喜欢的意外会发生。
直到很多年后,常露韵都刻骨铭心地记得,那是个星期三,从早晨开始就一直阴天,她大概是早饭吃坏了东西,一上午肚子都难受得很,课间操的时间,她急急忙忙地去蹲厕所,没来得及跟别人打招呼。
五中的课间操一直都是乱糟糟的,老师学生四处乱窜,特别三班班主任是个大大咧咧的男老师,不大注意这些形式主义的东西,他们班的队伍是全校最乱的,同学散漫非常,很多人都会偷懒缺席,所以也没人注意常露韵没来。
常露韵大概是肠胃有些问题,蹲厕所的时间特别长,等到大家做完课间操回来,她才刚要从厕所出来。
正打算推门出去时,她透过厕所不隔音的隔间木门,听见了一群女生叽叽喳喳的进来,声音很熟悉,是高星那伙人,常露韵脸上露出一点习惯性的笑容——然后就听见高星说:“……不知道,没见着她,后边呢吧。”
常露韵不知道为什么动作顿了一下,她隐约觉得,这个“她”,似乎跟自己有点关系。
然后另一个女生笑嘻嘻地说:“你怎么没等她一起走啊,你们不是特别好的同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