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赶紧低下头,装作漠然地点点头。
赵洪叹了口气,顿了顿:“你回教室吧,一回考不好没事的,没事。”
柳蓉二话不说,转身就走,她受不了那腆着大肚子的班主任小声说“没事”的那样子——
她习惯性地以愤怒和尖刻来应对这次的事故,可赵洪真的是个好老师,好得让她哪怕是在心里都刻薄不起来,于是她骤然不知所措起来,委屈极了。
整个一个暑假,柳蓉都没出过家门,有生以来第一次认认真真地把暑假作业都做了,暑假那么漫长,她迫不及待地想开学,想下一次考试马上来临,让她一雪前耻,可她又怕开学,因为她找不到自己在班里的位置了。
常露韵也好,胡蝶也好,梁雪也好,她们都没当过第一,可她们照样过得好好的——偏偏她不行。
柳蓉忽然想起那个晦暗的黄昏,胡蝶一个人在操场上孤孤单单的跑步的样子,其实她和胡蝶是一样的,胡蝶死命减肥也要漂亮,而她自己,竟也除了成绩之外,什么都没有。
直到梁雪打来电话,说知道一个批发本子的地方,特别便宜,可以让梁肃开着她大伯的旧出租车带她们去,才把柳蓉从快要发霉的状态里给叫了出去。
很久不出门,忽然一出去,都快不知道该怎么跟别人说话了,梁肃他爸也真放心,就让这么个连驾照都没有的半大小子开着他那车,带着梁雪常露韵和柳蓉三个人大老远地去了郊区。
小姑娘们一个假期没见面,总是要叽叽喳喳地多说说话的,柳蓉勉强打起精神来,让自己看起来不像那种两个月了仍在小肚鸡肠地惦记着那点排名的人,走了一段路,她忽然想起来什么,问梁雪:“你没叫胡蝶?”
梁雪一愣,反问:“你不知道?”
“啊?”
“听说她又晕倒了,送医院了,不知道怎么样呢。”
“又是减肥减的?”柳蓉皱皱眉,其实放暑假前,胡蝶已经基本瘦回了她以前的样子,尽管脸色不好看,还是击败了楚月月,再次夺回班花的名头,“她现在不胖了,还减肥?”
梁雪摇摇头:“我不知道,可能是以前减肥落下的毛病,低血糖什么的吧——”她忽然想起了什么,跟梁肃说,“哥,要不然回来的时候顺便送我们去市医院看看吧,我同学住院了。”
梁肃面无表情地说:“放屁,我连驾照都没有,走市区让交警逮住你负责呀?”
梁雪没心没肺地说:“交警也不天天查,看你那样挺老的,也不像未成年人,肯定不拦着你。”
梁肃:“臭丫头你不会说话趁早闭嘴。”
然后他自恋地撩了撩半长不短的头发:“见过比你哥还帅的男的?”
梁雪表示被恶心着了,梁肃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们一眼,笑起来,他眼睛特别亮,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的,好像还真带着电似的。
柳蓉看见常露韵不自在地低下头去避开他的目光,心里闪过一个词“孔雀”。梁肃真是个华丽丽的不要脸的孔雀男——虽然是挺帅地。
第十三章 厌食症
最终梁肃还是没能禁住梁雪磨,回来的时候带她们绕路去了市第二医院。
她们来得不巧,三个小姑娘一起尴尬地站在医院住院部的走廊里,和一帮围观群众混在一起——柳蓉就纳闷了,怎么每次在公共场合看见胡蝶她妈这个神奇的生物,都看见她在锲而不舍地战斗呢?
柳蓉想,不是她自己倒霉,就一定是胡蝶她妈一辈子都在贯彻落实着“与天斗与人斗其乐无穷”的人生守则,分分秒秒都在斗争着。
这回她正在唾沫横飞地骂一个男人,细长的高跟鞋大概行动不便,被她脱下来拎在手里,时而充当旗帜摇晃,时而充当凶器击打,丝袜非常不讲究地踩在医院布满了细菌的地板上,咄咄逼人地往那一言不发挨打受骂的男人跟前凑,被几个柔弱的护士姑娘合力拖回来,再挣脱,再被拖回来——反复擦着那一块地板。
“胡耀文,你个混蛋王八蛋!老娘瞎了狗眼跟了你!那孩子都成什么样了?你自己看看她都成什么样了?你还跟那狐狸精鬼混,你还敢挂我电话,你还……”
这时护士长气势汹汹地赶来,见此情景,深吸一口气,指着胡蝶她妈就骂:“这是医院!公共场合!知道什么叫公共场合么?你要发骚撒泼回你们家去,房顶掀起来都没人管,我们这边还有重病病人,吵着病人休息谁负责?病人病情反复谁负责?你是个什么东西啊,有点素质没有,非逼着我们报警是吧?”
墙角里的男人赶紧站出来,低声下气地道歉,要把女人拉走,期间女人抓紧一切时间用高跟鞋攻击他,男人只是护着自己的头,也不还手,就把她拖着往外走。
护士长仍然义愤难平:“这女的精神病啊?”
“你才精神病,你再说一次!”攻击目标转移——柳蓉觉得她还真是有点精神病。
男人赔着一张笑脸:“是是,对不起对不起。”
护士长不依不饶:“娶这么个东西当老婆,我看你也有点问题。”
男人笑脸越发苦涩:“是是,我有问题,我有问题……”
柳蓉她们赶紧让开道路,让这很黄很暴力的夫妻二人赶紧出去,找个施展的开的地方再续恩怨情仇。
护士长又把小护士们训斥了一通,教育她们说社会上什么样的人都有,遇到这种泼妇,就要来一个骂一个,来两个骂一双,她泼,你要比她还泼,坚决轰出去,绝不姑息。
柳蓉她们仨赶紧遛着墙角摸到了胡蝶的病房,低头含胸地一副做贼样,连梁雪都不由同情起胡蝶来,心想歌里都唱,“有妈的孩子像块宝,没妈的孩子像棵草”,她一直以为自己这棵“草”混在一群“宝”里,是非常不幸的,现在才知道,原来“宝”也分三六九等,胡蝶这样的,八成就是狗宝。
胡蝶的病房是单人间,条件很好,她家经济情况一直不错,只是其他的情况有点不尽如人意。柳蓉她们进来的时候,她正扒着窗台往外望,听见声音,才慢吞吞地回过头来,觉得有些惊喜似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你们怎么来了?”
第一个进来,想开口打招呼的柳蓉一句话卡在了嘴里,跟在她后边的常露韵没刹住脚步,一头撞在了她后背上,梁雪那双始终懒洋洋半睁不睁的眼睛瞪圆了——
胡蝶坐在病床上,病房里没开空调也没开电扇,气温还是有点高的,她却好像很冷一样,全身裹着被子,只露出胸口以上的地方和两条胳膊。
柳蓉本身算是个瘦子,可她还从来不知道,原来人的胳膊是可以细到这种程度。胡蝶那挽起的袖子下露出来的一小截手臂,就像是被怪物吸干了一样,一层薄薄的皮包着骨头,能清晰地看见关节、经络和血管,那样子莫名地就叫柳蓉想起了蝙蝠翅膀。
胡蝶的两颊已经凹了进去,眼睛却凸出来,布满血丝,头发稀疏,嘴唇干裂,活像个鬼。
柳蓉觉得胃里在翻滚,她这辈子见过的最惨烈的病人也没有这么光辉的形象,才不过两个月不见啊……“绝症”两个字,就那么自动地从她心里蹦了出来,柳蓉骤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胡蝶却很开心,往里缩了缩,拍拍自己那小单人床:“那边还有两把椅子,我这还能坐一个人,你们坐呀。”
还是常露韵先镇定下来,走过去,坐在了蝴蝶的病床上,梁雪和柳蓉对视一眼,也把提前买好的水果放在一边,搬着椅子坐了过来,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十分想问一句“胡蝶你这到底是什么病啊?还有救没救了?”
可谁也开不了这个口。
半晌,常露韵才想出了个开场白,把自己新买的一堆笔记本从书包里掏出来,放在胡蝶面前,小心翼翼地说:“我们出去刚买的,下学期记笔记用,好看的太多,我就买多了,要不你挑几个吧?”
胡蝶笑起来,欢快地说:“露露你真是大好人。”
她太瘦了,笑起来更像活鬼了,常露韵鼓足了勇气才没把目光从胡蝶身上移开,心里念叨着她爸爸一直教育她的,要心地善良地对待每一个人,尤其不能把自己不适宜的情绪露出来伤害别人。胡蝶病得很重,病人吓人一点很正常,也很值得同情,绝对不能没礼貌。
胡蝶一边低头翻看着那些五颜六色的笔记本,一边絮絮叨叨地说:“我没什么毛病,就是减肥减的低血糖了,谁饿过头了也得眼前发黑,我妈就是大惊小怪,一点鸡毛蒜皮的小毛病也往医院里送……”
鸡毛蒜皮的小毛病……另外三个人心里同时默默地冒出一句话:“XX同学罹患重病,仍然乐观向上,顽强地与病魔做着斗争,是合格的共青团员,同学们的好榜样。”
胡蝶本身就是个话痨,父母忙着解决家庭内部矛盾,没人理她,一个人无所事事地坐了大半天了,终于逮着了说话的机会,于是丝毫不理会其他三个人的沉默,滔滔不绝:“医院是什么地方?没病也得说你有病,我一点事都没有,他们为了赚我医药费也非得装出一脸沉痛表情,还给我安了个……叫什么?厌食症?你们说好笑不好笑?我这减肥呢,能胡吃海塞么?对了你们看,我现在瘦好多了,差不多再瘦个三四斤吧,就可以不用减肥了。”
柳蓉默默地记住了“厌食症”这个新名词,心里先凉了半截,因为没听说过的病,一定更严重。
“不过其实……”胡蝶话音忽然断了一下,目光看向别的地方,笑起来,“住医院我也挺高兴的,以前我十天半个月都见不着我爸,我妈又脾气暴,每天跟我说不到十句话,一张嘴就骂人,现在也迫不得已地得关心我了。你说要老这样,以后我干脆没事多晕几回,多在医院住几天得了。”
很多年以后,柳蓉才明白,那时胡蝶的问题不单单是厌食症,还伴随着孟乔森综合症。她问自己,怎么会一直觉得胡蝶是个又二又傻,没心没肺的姑娘呢?
大概是这姑娘演戏演得太真实了,也许真实得连她自己都骗进去了。
而柳蓉这时候只是一头雾水地陪着胡蝶坐了一会,就和梁雪常露韵一起回去了,心里只想着,胡蝶的病还治得好么?她会不会就……
开学那天,胡蝶没能拿着常露韵送给她的好看的笔记本出现在班里,据说被送到外地的医院了,还有小道消息说她要开颅,赵洪别有深意地在班里说:“初三这一年特别关键,同学们一定要保证自己的身体健康,多补充营养,尤其是女同学,不要为了美,就节食减肥,你们还小,还长身体,别太在乎美丑,心灵美才是最重要的。”
——理所当然地被当成废话忽略了。
柳蓉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想尽力忘了上学期考试失利的事,可于晓丽唯恐她不记得,一直喋喋不休地拉着她聊天:“你看咱们班郭班头,脸都快仰天上去了,就等着拿鼻孔接雨水了,他假期上了三个补习班,他妈说男孩子一到初三就上来,郭帅本来学习就好,这回一冲刺更不得了,将来肯定能上一中……”
一天要提醒她八百六十回,她已经不是第一了的这个事实。
柳蓉看着她那张飞快开合喋喋不休的嘴,面带微笑温文尔雅地想:“于晓丽你给我等着,老娘咸鱼翻身了不把你整得混不下去,我不姓柳。”
赵洪说开学一个月以后有摸底考试,柳蓉平生第一回,对考试迫不及待起来,一天一天地挨着日子,以至于真的到考试那天,她涂答题卡的时候用力太猛,一连折断了两根2B铅笔。
考完试国庆节放假,所有人回家等成绩,然后柳蓉又开始盼假期结束赶紧开学,考完试那天她虽然装得正常人似的,心情波动异常厉害,以至于梁雪的破包塞得太满,东西装不下,让她帮忙拿几个笔记本,她就一直给忘了,直到第二天柳蓉妈要给她洗书包,把里面的东西全倒出来的时候才发现。
柳蓉忘了,梁雪也忘了,因为梁雪心情波动得更厉害——她那传说中的妈回到本市了,约她国庆假期出去见面。
于是第二天柳蓉拿着梁雪的笔记本去她家的时候,就正好扑了个空。
柳蓉敲敲门,里面传来一个老太太沙哑的声音:“谁呀?”
柳蓉赶紧说:“奶奶好,我找梁雪,我是她同学……”
谁知话还没说完,那老太太硬邦邦地来了一句:“不在!”居然连门都没给她开。
柳蓉在门口徘徊了几步,想再敲敲门,伸出手又缩了回来,最后还是放弃了,心想梁雪这奶奶怎么还无差别攻击啊,这么凶。
她从那破旧的小筒子楼里出来,却在门口遇见了梁肃。
梁肃一个人蹲在路边,嘴里叼着根烟,见了她还挺热情,招招手:“哟,小丫头!找我妹啊?”
柳蓉点点头:“她不在家。”
梁肃看了她一眼,把烟掐了:“我知道,你有事在这等会她也行,梁雪今天出去见她亲妈了,我估计那丫头那狗脾气跟她妈也没啥话说,一会就得回来——我那奶奶没让你进门吧?”
柳蓉也学着他的样子也蹲在了路边,闻言点点头:“你怎么也在这蹲着?”
“我也等个人——你看我还是她亲孙子呢,我敲门她照样不给开。我奶奶人就这样,甭跟她一个一辈子更年期的老太太一般见识。”梁肃不见外地从柳蓉手里把梁雪的笔记本拿过来,翻了几页,点点头,“我这妹妹,念书挺像那么回事儿,可惜了。”
随后他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偏过头来看着柳蓉,笑眯眯地带着几分戏谑地问:“我听梁雪说你学习特好,将来重点大学的料子,高中肯定是一中吧,大学准备考哪?”
第十四章 悲欢之大
“家里蹲。”柳蓉别过头去,面无表情地捏着自己裤脚上的花边玩,心想小流氓就是小流氓,真不招人待见,哪壶不开提哪壶,在新的排名还没下来之前,她简直听不得别人说跟学习跟考试相关的话题。
柳蓉觉得自己与那些一天到晚费劲和书本死磕的书呆子不一样,她一直觉得念书对她来讲简直就像吃饭喝水一样简单,她时常反社会地想,天分就是用来挥霍的,用来俯瞰众生的,用来藐视那些资质平平、却成群结队的同龄人们。
可天分有时候也是会背叛人的,就好比有人天生长了一双能跑得快的长腿,可他不去跑,又有什么用呢?
她所有的委屈其实都饱含在“看着别人成群结队”这一句话里,只是自己意识不到,总觉着自己是“遗世独立卓尔不群”,然后就更自负,更公主病,当忽然意识到自己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优秀时,那种恐慌无所适从,于是全都转化成负面情绪。
柳蓉心里知道,一直以来,她所依仗的也只是一五零的这个数字,可IQ是不是真的对人的成功与否有直接影响,仍然是个争论不休的问题,全中国智商超过天才线的人有英国总人口那么多,而他们中的大多数甚至没能有机会接受平均线以上水准的教育。
她心里都知道,只是不愿意明白,因为已经习惯了这种自欺欺人的优越感。
别人觉得和她没话说,不愿意和她亲近,那叫“猫嫌狗不待见”,她嫌别人智商层次不够,不愿意搭理别人,那叫“高贵冷艳”。
虽然结果都是一样的,但好歹可以自我安慰是境界不同。
梁肃皱皱眉,柳蓉那句话的口气让人非常不快,他不知道自己这句纯属客气寒暄的套话怎么得罪这小丫头了,想了半天,忽然福至心灵,于是脱口问:“怎么的,考砸了?”
柳蓉就“高贵冷艳”地说:“一般吧,其实我念书也就那么回事,混一天是一天呗。”
梁肃一听这话,就明白自己多半是说中了,心说这是多大点事儿啊,至于的么?
可一偏头看见柳蓉,就觉得她虽然在女孩子里也算个中等个头,可大概是因为瘦,又或者是给人的感觉,显得特别小只,蹲在地上还缩成一团,像只张牙舞爪十分不好伺候的猫。
还是没断奶的奶猫,于是就果断决定不跟她一般见识了。
梁肃想了想,故意逗她说:“没进百强?”
柳蓉立刻炸了,气鼓鼓地瞥了梁肃一眼,这时才忽然惊觉自己和这人不大熟,于是立刻收敛了小爪子,一本正经地放慢了语速:“哦,那还没有……咳,这东西谁也说不准,不定那天就真出去了。”
梁肃听着她说话的时候刻意压低了音量,拿腔拿调的话音里还带着奶味,不知道为什么,就忽然特别想笑,他憋了憋,没憋住,就笑出来了。
柳蓉用一脸迷茫的表情看着他,同时心里气哼哼地想:笑笑笑,笑抽了你!
半晌,梁肃终于控制住了自己的面部肌肉,也一本正经地安慰说:“只要没跌出百强就行,你们那基本上百强都能进重点,进不了一中,还有区重点呢,将来要是到八中来,哥罩着你。”
他是真的想出口安慰人,可没弄清柳蓉同学对自己的定位,所以柳蓉装模作样地笑眯眯地点点头:“行啊,你说的,别忘了就行。”
然后心想——谁跟你这小流氓一样去念八中?真会给自己脸上贴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