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他指着梁雪对那起哄的眼睛男说:“睁开你那白内障的二五眼好好瞅瞅,不认识啦?”

眼镜男推推眼镜,仔细看了看梁雪“哎哟”一声:“你就是那个一棍子抡得六子流了一个礼拜鼻血的烈士妹妹?”

梁雪乐了:“才一个礼拜呀,我还以为那丫起码来个血崩呢。”

她不慌不忙地卷起旧衬衫的袖子,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来,坐下的时候自然而然地把长裤裤腿往上轻轻提了一下,自在极了,柳蓉觉得梁雪身上就是有种范儿,能随时融入各种环境,什么时候都不露怯。

好像她就是忽然被雷劈了,直接穿越到唐明皇的华清池里,也能不慌不忙地爬上来,对着那对地主阶级狗男女骂一句:“万恶的旧社会就是把自己的奢侈建立在人民的血汗上。”

正胡思乱想着,梁肃推了她一般,对那浓妆女生吩咐一声:“梅梅,你往旁边挪挪,给小妹让个地儿。”

梅梅应了一声,一双熊猫眼仔细在柳蓉身上盘旋了一圈,她眼妆太浓,以至于睫毛都把眼神都糊在了里面似的,看人的时候也黏答答的。凑近了,一股子劣质香水的味道夹杂在几个男生的汗味和烟味里扑鼻而来,柳蓉突然觉得,自己其实不是来探险的,纯粹是来找虐的。

梅梅一只手搭在梁肃的肩膀上,叽叽咕咕地笑着说:“梁哥,你这妹妹可太逗了,一坐还先低头,穿得跟个仙鹤似的,哪儿找来的?”

梁肃先是忍不住笑了,笑完了才有些对不住,怕柳蓉小姑娘脸酸,赶紧轻咳了一声,正经百八地说:“跟你个土耗子精比起来,人家可不就是仙鹤么?”

梅梅把拳头抬起老高,然后轻轻地砸在梁肃的肩膀上,娇声娇气地说:“哎呀,梁哥你真讨厌!”

柳蓉赶紧抱住自己的胳膊,省的叫别人看出皮肤上起的一圈鸡皮疙瘩。

梅梅就转过身来,凑到柳蓉面前,眨巴着那双黏答答看不出大小的眼睛:“妹妹呀,我算是你哥的妞儿,你跟我甭客气,叫我梅梅姐就行。”

柳蓉明显被这么直白的自我介绍雷住了,琢磨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什么叫“我算是你哥的妞儿”,她惊悚地看了梁肃一眼,结结巴巴地说:“梁肃,你、你居然早恋?”

梁肃似笑非笑吊儿郎当的一张脸忽然僵住了,神情古怪。周围静谧了片刻,梁肃晃荡着腿坐在沙发的把手上,弓下腰,手扶住额头,造型颓败地叹了口气:“我说柳蓉妹妹呀,你非得语不惊人死不休么?”

眼镜男拍拍自己旁边的座位,嚷嚷开:“那个妹妹,你上我这坐着来,花如梅你个妖孽别教坏了人家,听见了么?早恋是不对的!”

柳蓉的脸有点不受控制地发烧,她想学着梁雪那自在样子,可人的气场就摆在那里,她那正襟危坐、绷着一张小脸、手足无措小模样,就像只炸了毛的小猫,吓得腿都哆嗦起来了,还瞪着大眼睛企图装成小老虎恐吓周围所有的生物。

梁肃把梅梅揪到一边,自己坐在她们中间,瞪了眼镜一眼:“就你话多——柳蓉,那小四眼叫田鸡,一肚子花花肠子,他说话你就当放屁。”

“田鸡”屁颠屁颠地跑过来:“别听他的,哥哥我叫田畦,人特别好,尤其爱照顾小妹妹。”

柳蓉抿抿嘴,心想这地球真是太危险了,哪个星球来个ET,发发善心把她接走吧……

后来这帮小流氓都玩疯了,一副扑克牌换着花样玩,输了有各种猥琐的惩罚措施,一开始是点首歌唱,然后上升到闷一杯白酒,最后是指谁得亲谁……柳蓉毛骨悚然地看着梅梅,觉得她脸上的妆已经被东一口西一口的口水给舔干净了。

她一直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不输不赢——赢的人说惩罚措施,她说不出来,输的人要接受惩罚,她胆战心惊——于是只能一直负责围观和起哄,她有些怀疑好多时候梅梅是故意输的,因为她每次站起来被惩罚的时候都笑得春花灿烂、甘之如饴的。

最后一把,她终于发现什么叫“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那牌实在是太破了,柳蓉皱着眉琢磨了半天,一咬牙一跺脚,心想,要是输了,就干一大杯加了料的酒算了,反正她谁也不要亲。

她玩着牌,又惯性地走神,心想要是让她爸妈知道他们乖乖的小女儿居然在这种乌烟瘴气的地方,跟一帮不明生物玩这么出圈的游戏,不知道该是什么脸色……

忽然,桌子底下伸过一只手,轻轻地碰碰她,柳蓉一低头,发现梁肃正对着她打眼色做鬼脸,手里拿着两张牌,柳蓉立刻会意,小贼似的眼光一转,趁着没人注意,飞快地把梁肃递过来的牌接过来,眼疾手快换了两张没用的给他。

然后正经八百地低头看牌,表情非常严肃凝重,好像她面对的不是一把扑克,而是中考试卷似的。

这一局不负众望的,梅梅又输了,眼镜田畦赢了,正猥琐地磨着下巴琢磨怎么换个新花样折腾她,还没开口,梅梅忽然大呼小叫起来:“不干不干,老娘不干了,梁哥跟小妹妹换牌,我可看见了,不带你们这么作弊整人家玩的!”

柳蓉觉得她这一会“人家”,一会“老娘”,十分容易造成自我认知混乱——一会假淑女,一会真八婆。

一圈人“嗷”地叫起来,拍桌子的拍桌子,起哄的起哄:“好啊老大,趁人不注意……哈?”

柳蓉吐吐舌头,梁肃只是笑。田畦忽然说:“出千是吧?这么着,梁哥你亲小妹妹一下,咱们这局就算了。”

柳蓉就僵住了,梁肃作势去掐田畦的脖子,梁雪比较够朋友,立刻出面解围:“差不多咱散了吧,天都黑了,别让我回去忒晚,别的不怕,就怕我奶奶事儿多又唠叨我。”

梁肃立刻说:“是是是,我奶奶可不是凡人,个把黑山老妖在她面前都得乖乖装孙子,咱惹不起她老人家,散了散了吧。”

梅梅笑眯眯地说:“亲一下能几个小时啊?梁哥,你亲了咱就散。”

柳蓉糟心地看了她一眼,心说这姐姐不是说她是梁肃的女朋友么,怎么这么大方啊。

田畦立刻接过话来:“梁哥,你有劲没劲啊,你把大家伙都叫出来的,既然玩了,就别耍赖呀。”

梁肃笑骂着说:“我耍什么赖,这也是人家小姑娘吃亏行不行?”

胖子拿手里的扑克牌捅捅柳蓉,一本正经地说:“就一下,亲完咱立马散伙。你看咱梁哥,一表人才,帅得惊天地泣鬼神的,想想也就觉得不吃亏了,是吧?”

柳蓉的脸就苦了下来,田畦又带头敲桌子起哄,梁肃一开始只是笑着装死,他们足足闹了有五分钟,颇有闹起来没完的架势,没办法,只得站起来:“行,就一下,行了吧?”

他扶住柳蓉的肩膀,觉得这女孩的肩膀小极了,骨头细巧得好像一捏就碎一样,人又僵硬得像块石头,一脸委屈地视死如归,凑近了,还有一股清清甜甜的奶味,就想起了小时候养过的小动物。

他于是俯下身,飞快地在柳蓉额头上点了一下,然后一把拉起她,杀出一条血路,在田畦和梅梅的起哄声“怎么亲脑门啊?梁哥你糊弄谁?”里逃了出去。

梁雪也站起来,不见外地在田畦后脑勺上来了一下:“什么玩啊,我看你明白着欺负人。”随后不等田畦反应过来,就紧跟着遛了。

“笙歌”里,到处都是欢笑的人。梁雪快步穿过其中,脸上的笑容忽然就一点一点地淡了下去,露出某种与年龄不符的忧郁来。

梁肃和梁雪送走了柳蓉,兄妹俩就慢慢地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梁雪忽然开口说:“哥,昨天八中给我打电话了?”

梁肃就乐了:“干什么,中考还带挖墙脚的?”

梁雪点点头,又沉默了一会:“他们招生老师说,我要是去八中,给我免学费和住宿费,三年。”

梁肃脸上的笑容忽然僵住了,扭头看着高挑的女孩:“不是……等会,你不会答应了吧?”

梁雪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半晌,终于默默地点点头。

第十七章 第一次选择

梁肃的脚步就定住了,少年的面容依然青涩,而侧脸的线条却已经露出成年人那样微许冷硬的端倪来,他皱起眉,拉住梁雪磨旧了边的袖子,口气异乎寻常的严肃:“梁雪,你给我说明白,你真答应了?”

梁雪仍然没抬头,她试图保持面无表情漠不关心的样子,尽可能轻描淡写地说:“我今天把协议签了。”

梁肃沉默了半晌,才干巴巴地问:“因为钱?”

梁雪点点头,随即想起了什么,又摇摇头。

梁肃已经不管她点头还是摇头了,一巴掌拍在她后背上,像教训一个小孩子似的,咬牙切齿,又生怕打疼了她,高高举起轻轻落下:“一年不就三千多块钱么,值什么?你也有点出息行不行,属耗子的?就看见眼皮底下那么屁大的一点地方……”

梁雪心里忽然涌上无法言喻的委屈——这么多年了,她一直像一棵没人要没人修剪的小草,风吹日晒,都得咬着牙挺着,咬着牙保护自己,拼了命一样地长大,努力适应环境,可她也是个孩子,也希望能有那么个成年人,可以让她随时依靠。

她从来不是无所谓,从来不像别人期待的那么强大,她也会偷偷地嫉妒,在一个人的时候,心里灰暗的情绪蔓延而生——嫉妒柳蓉,嫉妒常露韵,嫉妒那些没心没肺,一天到晚为鸡毛蒜皮哭笑的女孩子们。

那么不甘心,因为这世界那么不公平。

梁肃长长地叹了口气:“你……你真是……气死我得了——你妈呢?上回她不是把你叫出去了么,就没说给你出抚养费?”

梁雪一字一顿地说:“我不要她的。”

她抬起头来,眼眶红了一圈,倔强地扬起下巴,盯着比她高一些的少年,死死地咬住牙,脑子里空白一片,只记得不要哭出来,不要哭出来。

“我不要她的,我宁可出去要饭也不要她的钱!我没妈!”

梁肃就徒然没了声音。

梁雪盯了他一会,忽然觉得有些可笑——他只是自己的堂哥,跟他吼有什么用呢?

其实跟谁吼都没用,上高中这事,该怎么样就得怎么样,本来她就没想到自己能考上一中,本来也这个奢望。梁雪努力催眠着自己,这样挺好的,起码分数高还能给她免学费,已经是意外收获了,已经是……

她默默地继续往前走,然后抬起袖子,把眼睛里的泪水擦去。

“我供你。”

身后的少年忽然不高不低地说出这么一句话,梁雪回过头去看着他,她的眼泪好像擦不干净一样,梁肃的面容都模糊了,只能分辨出他两只手插在裤兜里,微长的刘海挂在高挺俊秀的鼻梁上。

少年低声说:“你去一中,哥供你,不是我爸妈的钱,是我挣的,本来打算拿这钱盘个小店,不过你上学更重要,先用着,我那些用不着的花销,过几年再打算也成。”

梁雪张张嘴:“哥……”

梁肃抬起手打断她的话,熟练地从兜里摸出一盒烟,叼出一根点上,他不再嬉皮笑脸的时候,就像是个大人一样,吐字清晰而缓慢,带着一股子深思熟虑似的味道,发育完全的声线有些低沉,那身体依然带着少年特有的清瘦,骨架却已经长开。

一瞬间,梁雪看走了眼,几乎觉得哥哥那颇为骨感、但是宽阔的肩膀像是张开了一双翅膀一样。

他说:“错过了这机会,以后想补都补不回来,我还有点钱,够给你交第一年学费的,别多想,好好念你的书,有我呢,将来有出息了再还我就行了。”

梁肃吐出一口白烟,笑了一下,伸出手指把她脸上的眼泪擦掉:“行啦,别掉金豆啦,小黄毛丫头,有本事打架斗殴,还没本事上个一中么?老梁家还指望你光宗耀祖呢。”

梁雪终于忍不住了,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就那么放声大哭起来。

她想起刚上小学的时候,她个子还没长起来,比柳蓉还豆芽菜,穿得又脏又破,小朋友们都欺负她,有一次,一个班里的女生,当着所有人的面,指着自己和一个外班的孩子介绍说:“我们班最邋遢的是梁雪,她是邋遢大王。”

三年级,同桌的女生把她当成小奴隶,指使着她干这干那不说,还一有不顺心就拿她撒气。那女生和前面的男生斗嘴吵架,梁雪不过在一边笑了一下,就被恼羞成怒的女生从头到脚数落一番。说她“有爹生没娘养,是个野种怪胎,连你妈都不要你”。

风刀霜剑言如雪,那句话一下子就戳中了梁雪的痛处,忍不住回了几句,同桌的女孩子忽然就伸手掴了她一巴掌,还拿出劳动课用的大头针狠狠地戳在她身上。

那时候《还珠格格》还没播出来,可孩子们已经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容嬷嬷的手段,那么天真,又那么残忍。

后来梁雪的奶奶找到学校来,痛快淋漓地撒泼大骂一通,把那女孩子连家长一起,都骂得抬不起头来,以至于老师不得不出面调解。

这些事,梁雪都记得。

没有人能忘记伤口,哪怕再浅淡,哪怕早已过去。皮肤随着时间,而渐渐愈合,然后伤口就蔓延到了皮下,到了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慢慢地,把她变成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人。

一个像是对任何人都怀有敌意的小兽,她所有的态度,都仅仅是为了自我保护。

还从没有人跟她说过“有我呢”这三个字。

梁肃有些慌神,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错了,惹得这小丫头的眼泪跟决堤的三峡大坝似的,止都止不住:“梁雪?小雪?哎呦,小丫头,我说错什么了?你别哭了成不成,这别人都看呢,还以为我欺负你了……祖宗!我都叫你祖宗了,别哭了……”

梁雪想,梁肃真是她亲哥。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勉强压抑住哽咽,用力抿抿嘴,摇摇头,拉着梁肃在旁人诧异的眼神里走开,小声说:“哥,我想好了,我还是去八中。”

梁肃一个还上高中的半大小子,能有什么赚钱的手段呢?不过就是替人打游戏练级、倒卖电话卡、偶尔给相熟的酒吧老板当当服务员而已。他狐朋狗友那么多,对朋友又向来手松大方,还稍微有那么一点可笑的“大男子主义”,觉得自己已经大了,没钱也不愿意跟他爸妈说,只能自己跟自己抠门。

即使他假装自己是个大人,可也改变不了他只是个比梁雪大两岁的少年这个事实。

梁雪轻轻地解释说:“我不去一中,钱也是一方面,再者我平时的成绩其实没那么好,中考只是超常发挥,到一中可能也跟不上别人,何必呢?高中上完了还得高考,我干什么不选个适合自己的地方学呢?哥,我就这脑子,怎么学也学不成柳蓉那样,到一中我自己也难受,你也上学,这道理还不明白么?”

梁肃愣愣地看着她,不明白为什么忽然之间,就变成了这个小丫头反过来安慰自己了。

梁雪使劲抹了一把哭花了的脸,挤出一个笑容:“应该说是我命好,要不是忽然超常发挥考了这么多分,八中也不能给我免学费,你不知道奶奶多高兴,她虽然嘴上没说,可今天早晨煮面,还特意给我放了个鸡蛋呢。”

梁肃狠狠地吸了一大口烟,听着这向来沉默寡言的妹妹难得的喋喋不休,就觉得心里跟被抽空了似的难过。

他想起自己在那些小兄弟之间的威望,想起他们一口一个梁哥地叫着,有时候感觉自己无所不能似的。

可那都是假的——那只不过是另一种层面上的过家家而已,他从来不是无所不能的,连妹妹考上好高中,供她去那里读书这么理所当然的事都做不好。

日出月落,整个世界像是一个看不到边的轮子,推着他木然地跟着走,木然地承受、忍耐。

梁肃从未曾这样痛恨过自己的年轻,和无能为力。

柳蓉度过了非常轻松愉快的一个假期,直到去一中报道的时候,她在分班的地方查看名单,从头到尾浏览了好几遍,找到了自己和所有认识的人的名字,都没看见“梁雪”两个字,才意识到,自己被她骗了。

她呆呆地在那里站了好半天,像是被一瓢冷水淋湿了头,直到遇到常露韵叫她一起去找班级,她才反应过来,梁雪是不会来了。

柳蓉毕竟聪明,她几乎是立刻就隐隐地意识到了梁雪不来的原因。

常露韵在激动于还能跟她一个班,顺口问:“你看见梁雪在哪班了么?”

她居然还能若无其事地回答:“不知道,刚才没看见,不过假期里她跟我说过可能会去八中,她哥在那,你认识的,我不知道她还来不来。”

常露韵就呆住了,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因为“她哥在”这个烂理由,而放弃全市最好的学校,去一个区重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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