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沈白兮想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走回座位,可她毕竟年纪还小,城府不够深沉,总觉得自己的脸上好像要露出一点幸灾乐祸似的,只能努力地把脸板起来。

她路过顾清阳的桌子的时候,顾清阳忽然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顾班长脸上总是和煦亲民的笑容不见了,他正色地看着沈白兮,在他们错身而过的瞬间,几不可闻地说:“你用得着这么赶尽杀绝么?”

沈白兮顿住,僵硬地笑了笑,反问:“我干什么了?”

顾清阳不再言语,好像刚才那句话也不是他说的一样,漠然地低下头,继续在英语阅读题的选项上打钩,沈白兮尴尬地站了一会,才若无其事的继续往前走,可走了两步,却又忍不住回过头来,辩解了一句:“又不是我先开始的。”

顾清阳头也不抬,好像个入定的老僧,好像满耳喧闹,他真的没听见沈白兮的这句话一样。

沈白兮刚回到座位上,还没有五分钟,就看见王碧瑶忽然大步闯进来,身后是白玉气急败坏地说:“你回来!”

可王碧瑶脸上带着古怪的笑容,连理都不理他们班积威甚重的班主任,就那样大喇喇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静静地坐了一会,然后不等白玉过来,就一把抓起同桌的美工刀,狠狠地像自己的手腕捅过去。

她同桌尖叫一声,扑上去拉住她的手,周围的几个人反应过来,立刻也帮着过来,强行夺下了王碧瑶手上的凶器,幸好她同桌这把小刀常用来裁纸,已经很钝了,只是破了一点皮。

白玉意识到事态严重了,立刻去联系王碧瑶的家长。

那天下午,七班所有人都看见了王碧瑶的母亲,她的样子简直就是二十多年后的王碧瑶,穿挺括得体的大衣,戴着狐狸围脖,妆容精致,面无表情地拉起王碧瑶,例行公事地向白玉道了个歉,走了。

小喇叭常露韵偷偷对柳蓉说:“听说王碧瑶也是单亲家庭,不过比胡蝶好点,她爸不是找三去了,是车祸死了,她妈继承了一大笔遗产,现在是个女大款,好像也没什么时间管她……”

柳蓉终于不再赞扬常露韵足不出户而知天下事了,她心里忽然生出一股子兔死狐悲来,对这个平时和她风马牛不相及的女孩。

常露韵也沉默了,不合群的感觉,她们都懂。

然后后续报道继续传来——

听说王碧瑶被确诊成抑郁症。

“啊,真的吗?抑郁症是精神病的一种么?”“笨蛋,只是心理疾病。”“会死人的呀!”“真的假的,那么严重?”

听说王碧瑶在家里试图自杀,被她妈送进了精神病院。

“不会吧,有这么当妈的么?”“那你说怎么办,她妈是能救命还是能治病,还得听医生的呗。”“不是那么说的,送精神病院,没病也得变有病好不好?”“咳,那谁知道,反正是不好治。”

听说……这回不再是听说了,那天早晨,柳蓉照例哈欠连天地进教室,半睡半醒地放下书包把东西往外掏,常露韵扭过头来,对她说:“王碧瑶死了。”

柳蓉的动作猛地顿住,眼睛睁大了。

常露韵说:“据说她这些天其实已经好很多了,本来医生觉得她没事了,可昨天夜里趁着医生不注意,她偷偷跑出来了,然后从六层楼上跳下去了。”

柳蓉一下子失语了,她脑子里闹哄哄地闪过了很多东西,可终究什么也没留下。

别人不明白王碧瑶为什么不想活着,正如她不明白,别人为什么不想死。

生死的问题,想明白了,人就老了,想不明白……好像就像她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病了,然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危险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死了。

柳蓉想起,那天常露韵说“放心没事,跳不下去,五楼呢,多疼啊”——她最后居然是从六层楼上跳下去的,还要高一层。

一定更疼吧?

第三十四章 死者已矣

“我们只是在这儿,描绘看不见的东西的形体、吟唱听不见的歌谣,用这只手,捧着失去的东西。”

——D伯爵《恐怖宠物店》

柳蓉小心翼翼地把手里的《恐怖宠物店》塞进书桌里,她手头的这本漫画不是正版,是那种中学生里很流行的“四拼一”盗版,好处是便宜以及容易弄到,缺点就是太大了,不像正版的小本子那么容易隐藏,需要更加小心,且一不小心容易蹭得满手黑。

她叹了口气,回头在王碧瑶空荡荡的座位上扫了一圈,又把目光投向了沈白兮同样空荡荡的座位上。

沈白兮坚持了没几天,脸色越来越差,终于请病假回家去了,前几天她的家长特意来了学校一趟,办了一年的休学手续,说是因病。

因什么病呢?原本只是小女孩之间常见的争风头引起的摩擦,可沈白兮做梦也不会想到,这小小的摩擦居然变成了一个催命符。

她只是个整人的手段还停留在“告老师”水平上的小姑娘,说是一张白纸也不过分,她不是罪大恶极、非要把人逼死的坏人。

可说什么都晚了,谁也不是D伯爵,谁也没有一双手,能捧起失去的东西。

七班原本异常欢腾的气氛已经沉寂了好几天了,学校为了怕影响同学们的心情,封锁了消息,仍然有好事者会向七班人打听他们班王碧瑶的事,不过全都被顾清阳压下去了。

消息传来的当天晚自习,顾清阳在大家还没开始进入学习状态的时候,站到讲台上,挥手叫大家都安静下来,目光在整个班扫了一圈,然后低低沉沉地说:“死者为大,人言可畏,她是我们的同学,是我们所有人兄弟姐妹中的一员,麻烦大家给她留点最后的尊严,也给自己积点德,不要挂在嘴边上说了——请各位……我请求各位,摸着良心看着办。”

人言可畏——当年阮玲玉留下的这句遗言,就像一句诅咒。

当它被顾清阳一字一顿地点出来的时候,就好像重新变成了一道灰沉沉的字符,压在了每一个人身上,这件让白玉担心了很久的事情,于是并没有引起很大的轰动,七班以一种异乎寻常的沉寂姿态,空前团结一致地对外三缄其口。

那时候很多孩子会在本子上写下很多愤世嫉俗的句子,好像文章不是“暗黑向”就没有水平没有内涵,好像美好的故事都必须要有一个悲伤的结局,语文老师每周收上去的周记,除了随便凑合的,毫无创意的,就是这种既青春文艺,又让人蛋疼的颓废小心情,总让他觉得压力特别大。

不止一个孩子偷偷给自己下一个“我本性就是黑暗又冷漠的”、“我就是个处于灰色地带里的生物”、“我总是觉得绝望,人类不值得我爱”之类带着浓浓的日漫腔的定义。

可事情不是这样的,当真正的死亡和绝望来临时,这些“黑暗中的生物们”的“为赋新词强说愁”,便不得不哑然下来。

你想对不理解自己的父母或者老师喊出一句“一个人是不能理解另一个人的痛苦”吗?

其实他们不理解没关系,可是等一个人经过了更多的事情,经过了更大的痛苦,并且斩尽荆棘地爬过来的时候,自己也就理解自己了。

这件事情总压着也不是事,白玉和小张老师给班委会成员们开了个小会,看看怎么样让大家从这个阴影里摆脱出来,老师也不是很清楚孩子们中间私下里究竟有什么恩怨,她不希望班里再出现第二个沈白兮。

赵彬彬忽然说:“老师,我们全班集资捐款,买些东西祭品什么的,派几个人去沈白兮家里看看吧,就算……是个心意。”

她说这话的时候,顾清阳回头看了她一眼,和赵彬彬的目光对上,赵彬彬并居然一改平日里大大方方的模样,仓皇地错开目光,低下头去,眼圈慢慢地红了。白玉没怀疑什么,只是以为这女孩多愁善感,就同意了。

捐款全凭自愿,由赵彬彬负责登记,不是按人头收。她在黑板的角落里写了这么一条通知,然后让愿意捐款的同学私下去她那里登记报名,也省得不愿意捐的人尴尬。

即使这样,绝大部分人还是都多多少少地拿了点钱出来,来表达对王碧瑶迟来的怜惜。

赵彬彬细心地把每个人捐款都记录下来,拿出个小袋子把一堆零钱装好,然后用课后时间到教育超市里换成整钱,在半路上,趁着大家都没看见,把自己的钱夹打开。

快到月底,她平时走读,自己也没剩下多少零用钱,里面孤零零地躺着一张一百的和一些散碎的零钱,赵彬彬犹豫也没犹豫,就把自己的钱包倒空了,全部塞进了捐款里。

尽管捐款记录上清楚地写着——赵彬彬,二十元。

因为她心里有一个秘密。

时间倒回到高二那年冬天——天气已经很冷了,学校强制要求大家穿校服,沈白兮趁机要风度不要温度,每天穿着长丝袜和绒绒裙子,脚下踩着靴子,一天到晚选美似的摇曳生姿地在班里晃,尤其是下课的时候,在过道间走的简直是猫步,赵彬彬在她身后瞥见,一边保持着脸上完美的笑容,一边心里轻蔑地想着——腰都要扭到胯上了,上辈子是八大胡同里接客的吧?

可她的目光总是被这个自己不屑一顾的女生吸引走,看见沈白兮就有种危机意识——很快,她就发现了危机,沈白兮好像瞄上了顾清阳,下课的时候有事没事往顾清阳那凑,班长长班长短,顾清阳……顾清阳对谁都来者不拒,对美女献殷勤一边装糊涂,一边绝对是甘之如饴。

以一中的平均水平来说,顾清阳的确就是那种站在男生堆里,一眼能被人看见的又出挑又优秀的男孩子,赵彬彬觉得他这人有时候有些不真实,太像那些小说里臆造出来的完美男主了——她一边觉得不屑那种在她看来弱智的青春言情剧,一边又忍不住被他吸引,被那些五彩缤纷的梦幻吸引。

只是骄傲如赵彬彬,这种话是绝对不能说出口的。她看见了沈白兮,才发现,原来自己的骄傲和矜持,远远比不上一个嗲兮兮发骚式的撒娇。

再之后,她看见王碧瑶因为沈白兮勾引她男朋友,怒气冲冲地甩门而去的时候,就知道机会来了,一边笑眯眯地给旁边不明真相、看上去傻乎乎的柳蓉解释,一边在心里定了一个简单而有效的计划。

那天是她揣着那份想好的腹稿,模仿王碧瑶又狂又不讨人喜欢的口气,在卫生间里留下那些话。是她每次在沈白兮又凑上去和男生说话的时候,有意无意地用一些小动作或者言语暗示,提示给王碧瑶注意,不动声色地让王碧瑶老老实实地被愤怒冲晕,给她当枪使。

赵彬彬——她永远是识大体,在同学们闹不愉快的时候站出来调节劝解的优等生,她又好看又聪明,学习勤奋人缘好。

在七班所有的女孩子里,论长得最美的,或许是沈白兮,可她只是个阴险刻薄心机深沉、又不讨同性朋友喜欢的小贱/人;论成绩最好的,可能是常年第一的柳蓉,可她只是个一天到晚没睡醒一样、随时梦游随时搞不清状况的没长大的小姑娘。

她赵彬彬才是最后的赢家。

她一直这么觉得,直到事情慢慢发展到无法收拾的地步,赵彬彬以为自己会继续幸灾乐祸地坐山观虎斗,继续看着这场戏在她蓄意谋划又精心引导的情况下越来越热闹。

可她错了,她惊慌失措,她觉得自己快被这个秘密撑爆了。

赵彬彬和顾清阳作为七班的代表去了王碧瑶家里,一路来回,赵彬彬再也没有能鼓足勇气,看顾清阳一眼。那些连自己都说服不了的微不足道的补偿,终于还是没能让她自欺欺人地补上她漏了一块的良心。

第一轮梳理似的复习过去,第二轮开始,题海铺天盖地地压下来,三次模拟考试的时间开始排上日程,交高考报名费,被老师嘱咐各种注意事项,课间掰手腕的游戏被白玉以“伤筋动骨一百天,不能伤了手”为由,全面禁止。

高考倒计时牌子的百位数消失不见了,变成了一个冰冷的零。

一轮复习以后,全班大排名又一次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赵彬彬一落千丈,摔出了前二十名,常露韵前期锲而不舍的努力终于在她异常的坚持下,显示出了成果,第一次模拟考试进了班级前五名。

她乐得当天晚上就任柳蓉下黑手狠宰了一顿,掏钱的时候那爽快的模样简直让店员觉得她身后的柳蓉其实是高利贷债主。

然后那天晚自习的时候,白玉走进来,目光在全班扫视了一圈,特别在赵彬彬的身上停顿了半天,最后还是移开了,把顾清阳和柳蓉叫到了自己办公室。

柳蓉第一次遭到被老班请到办公室喝茶的待遇,心里脑补了各种乱七八糟的理由,又想起了自己一模考擦着及格线飞过的语文成绩——这都已经快成了她的一块心病了,于是战战兢兢地问顾清阳:“那个……班头,你这次语文也又悲剧了?”

顾清阳还没来得及说,白玉倒是听见了,有些哭笑不得地回头看了她一眼,难得不那么严肃地说:“是好事——你那语文也好好学学,跟语文老师多交流交流。”

白玉到了办公室,才把事情说出来——七班现在有一个保送名额。

第三十五章 选择和放弃

白玉看了他们俩一眼说:“这个校长推荐的保送名额,咱们班是一定有一个的,具体是什么学校什么专业,我现在也说不清楚,不过学校肯定是全国前五,专业还要到时候再看人家安排。”

她说到这里的时候,顿了顿,好像是要给两个人留一点反应时间似的。

柳蓉几乎是下意识地偏头看了一眼旁边的顾清阳,却发现顾清阳也在看着她——保送,全国前五的学校,离高考还有不到一百天,有这个名额,就意味着从此可以解放了,可以稳当了。

柳蓉掐算了一下自己的成绩,就算不保送,没有额外加分,完□考,她也不是考不上……何况保送的专业还不确定。

可是高考的事,谁说得准呢?

有的时候,“能做到”和“最终做到”,是两件完全不同的事,比如物理考试拿满分对于她来说也是在能力范围之内的,可那么长时间的考试,谁能保证不打个哈欠,不走个神,然后看错个数呢?

谁能保证高考前一天不会拉肚子?谁能保证到时候准考证不会和橡皮一起私奔?谁能保证考试时不会把A卷涂成B卷?谁能保证说明文三道阅读题目,每道题四分之一的正确率,她不会因为人品不好而赶上六十四分之二十七的概率全灭呢……何况鉴于三道小破题可能存在逻辑上的关联,这个错题率还有可能不是独立事件,那全灭概率还要更大一点……

柳蓉脑子里开始出现一堆一堆乱七八糟的数字,她赶紧晃了晃脑袋,打住那些越来越不着边际的思绪。

就听见白玉清了清嗓子,喝了口水,继续说:“全班同学在我眼里,都是一样的,你们将来越好,我就越高兴。只有一个名额我也很为难,在这件事上,我不会偏心,今天把你们两个叫来,我没别的意思,都是好同学,希望能有一个更公平的方式解决这件事,谁将来好了,我看着都高兴。”

柳蓉好不容易从自己翻江倒海的脑补空间里挣脱出来,因为白玉这一句话,又被打了回去,脑子里有个小人跳出来开始计算——“公平=全面=学习成绩+综合素质”,综合素质肯定是越综合越好,那这个东西怎么评定呢?

活动记录?经历简历?民主选取?群众意见?

慢慢的,她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声音终于没了,柳蓉好像站在了一个旁观者的角度,从背后审视着一起站在老师面前的男孩和女孩,冷静地考量着。

学习成绩,顾清阳虽然也是优等生,却是没法和即使在语文常年徘徊在及格边缘线上、也能以理科成绩的压倒性优势保持总成绩全班第一的自己比的。但是如果说这个战场是自己的领域,那另一个战场就是顾清阳的领域了,换届选举全票通过的不败神话,他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个神人。

随后柳蓉把目光转移到白玉身上,想着如果自己是班主任,该怎么选择呢?

白玉说每个人在她眼里都是一样的,大家将来越好她就越高兴,这句话和她之后说的“在这件事上,不会偏心”,逻辑上是矛盾的,如果她真的是想要最大化全班的利益,那这个名额分配,不偏心是不可能的——全班只有一个保送名额,给顾清阳,从老师的角度来说,是更好的选择。

一来顾清阳是个人才,应该有这么一个上名校的机会,二来高考考的是成绩,不是素质,是自己还是顾清阳参加高考,哪个人的风险更小,可能得到的分数更高,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是不言而喻的。

仅仅是电光石火之间,谁也不知道这个总看起来迷迷糊糊的小姑娘脑子里像是超级计算机一样分析了敌我战况,第一时间给出了一个最靠谱的结论。

顾清阳眉头皱起来,再次看了柳蓉一眼,踟蹰了好久——白玉也不催他们,只是在一边静静地等着这阵子沉默过去,最后顾清阳终于再次抬起头,对白玉说:“老师,我……”

柳蓉忽然打断他,一直以来,柳蓉给人的感觉都像是三句半里最后敲锣边的那位,说话做事总要比别人慢半拍,班委会开小会的时候,她也是别人说过了以后,才慢悠悠地补充几句,从来不冒尖,也从来没有打断过别人的话。

此时,她语速适中,表情轻松地说:“老师,这个名额我放弃,还是留给班长吧。”

顾清阳看着她,那一刻表情忽然一片空白。

白玉皱皱眉:“柳蓉,你还是好好想想吧,这不是开玩笑的事,关系到你未来。有自信是很好,但是……”

柳蓉笑了笑:“我又不是考不上,要保送干什么,给我也是浪费。”小女孩说话的声音并不大,语气也很诚恳,却有种掷地有声的倨傲在里面。

白玉只得对顾清阳说:“你先回去吧,柳蓉你再留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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