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他时刻隐藏在头盔中,只有露出的目光,比任何人都要坚定,他身上很脏,手指粗粝,有刀剑和马缰磨出来的厚实的茧子,有从关节处附着着微许铁锈的盔甲里透出血和汗的味道。

唯有摘下盔甲的刹那,才露出一张带着一点点被洗练过的天真和腼腆的笑脸。

他无论出场还是退场,都那么悄无声息。

他是世界上最最像配角的英雄。

第二天,顾湘顺路推着柳蓉去上课的时候,就看见了宿舍楼门口等着的男生……或许也不能算男生,看面相可能比她们大不了多少,身上穿着便装,脸上好像有一点憔悴,下巴上一点胡茬微微露出头来,眼睛却很亮,然而他看起来和整个校园有些格格不入。

不知为什么,顾湘就是觉得,这个人和那些骑着自行车叼着早饭,满学校乱窜的男同学不一样,好像……好像一看别人就是学生,他就是学生家长一样。

柳蓉却愣住了。

她按住顾湘往前推着轮椅的手,有些不确定地叫了一声“梁肃”,问他:“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们学校,咱没本事考名校,还不能来看看么。”

梁肃是接到顾湘的电话以后临时买票过来的,没有硬卧,再高级的他也不舍得坐了,于是坐了一宿的硬座火车,外衣都皱了起来,后脑上的一撮头发有些翘,靠在车座上打盹的时候,弄得脖子显得有些僵硬。

他非常自然而然地从顾湘手里接过轮椅的推手:“我来吧。”

顾湘立刻识趣地站到了一边去,从柳蓉手里把自己的课本拎走:“那什么,我还有课先走了。”

梁肃一整天都在陪着她,跟她到教室里去上课,像模像样地一边听一边做笔记,下课以后一脸迷茫地问:“你们老师说的是中国话么?怎么连在一起一句话也没听明白?”然后跟着她坐C大的校园巴士转了一大圈,表示了一下自己对这种腐败的资产阶级生活的鄙视,只字不提自己是被一个电话给叫来的事。

被问起来,也只是一句“我是来找你玩的”掩盖过去。

没什么目的,一宿的通宵坐火车,只是过来看你一眼。

顾湘偷偷联系了还在学校的支教团成员,这天晚上难得人齐,集体请梁肃吃了顿饭,顾湘大呼小叫地介绍说:“快来欢迎,这位帅哥是我们小柳子的家属!”

一群人鼓掌,柳蓉白了顾湘一眼,却到底没出口拆台。

一顿饭吃下来,十几个人留下了一桌子的酒瓶子,男生们挨个过来拍梁肃的肩膀:“肃哥……嗯……不客气了,就叫你肃哥了,以后你跟我们大家都是一家人,来,干了!”

“多余的话不说了,肃哥,你捡……捡便宜了,对妹子好一点,听见没有?我们这的妹子都是好妹子,千万对她好一点,我敬你一杯。”

“姐夫呀,我不废话了,喝吧!”

“都不容易啊……不容易啊……”这位还没说完什么不容易,就带着酒瓶子“咣当”一声倒地不起了。

青春就像是一个大操场,一拨又一拨的人来了又走,留下看得见的眼泪和看不见的笑容,最后恋恋不舍地离开。

很多人在骂,很多人愤懑,也有很多人每每念及,都泪流满面。

最后饭钱还是被请客的梁肃掏的,怎么也没好意思让一帮生活费还都是家长掏钱的学生请自己吃饭。

他订的是当天晚上的火车票,十点钟从火车站发车,第二天中午回去。

柳蓉把他送到了学校门口,天已经黑了,可外面还是很热闹,梁肃叹了口气,跟她说:“你别出来了,过马路不方便,我自己回去了。”

柳蓉没事也不想给自己跟别人找麻烦,于是在门口止步。

梁肃身上还带着酒味,被轮番灌了一通,可是看起来却很清醒,可见这些年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很是修炼了一番。他看了柳蓉一眼,转身往门口的公交车站走去,头发依然可笑地翘着,使他的背影看起来就像个大男孩。

走了两步,梁肃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停下了脚步,站定在距离柳蓉三米的地方,回过头来,酝酿了一会语言,才说:“今天晚上上火车,明天就千山万水了。”

柳蓉抬头看着他。

梁肃说:“要不……给个名分吧?”

柳蓉就笑了起来。

这一季过去,柳蓉和常露韵开始最忙碌的大三,梁雪则进入了忙碌的毕业年,笼罩在这些孩子身上的最后一把保护伞不见了,他们开始需要完全地走上社会,生活里充斥着上百份的简历、网申、笔试、面试。

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同学像是突然都从人间蒸发了,连上课的时候班里都稀稀拉拉的,教授都跟着没劲起来。

而这个秋天,胡蝶也回家了。

两年里,胡蝶几乎什么都干过了,打过零工,做过散活,甚至起过当明星的梦想,吃几块钱一盒的盒饭,跟一群人去电影制片厂门口蹲过点,因为长得不错,有几次运气不错,还被选为群众演员。

出演过三场电影,有过一句“客人这边请”的台词,三次总共获得报酬一百一十三块——有台词的那次比平时多。

她颠沛流离,换过五六个租房子的地方,最凄惨的一次是跟一群外来进城的打工妹们住三十个人一间的闷热小屋,每个铺位每天交一块五。

然而依然没能找到自己的路。

她没有出唱片,没能带着经纪人和记者一路大呼小叫地衣锦还乡,没能变成灰姑娘,邂逅一个有钱有车英俊多金没老婆的男人。甚至那天到公园抽风,遇见的那个自称红领巾的大学男生,都再也没在她面前出现过。

生活不是小说,小说的世界里来回只有那么几个人,兜兜转转总会遇到一起,发生欢喜或者悲伤的故事,可世界上的人实在太多了,偶然遇到,之后就像是黑暗里的星星一样,循着各自的轨迹,背道而驰。

一个人,遇到了,世界就很小,遇不到,世界就很大。

当这个不告而别了两年,灰头土脸地回来的女孩出现在家门口的时候,她妈站在门口看了她两秒钟,随后抬起手,狠狠地照着她的脸给了个大巴掌,打得有点感冒的胡蝶觉着鼻涕都快出来了。然后这个年轻的时候就敢在大街上撒泼的彪悍女人嚎啕大哭。

胡蝶看了她妈一会,五秒钟之后也跟着哭了,变成母女两个抱头痛哭。

你看,不传奇的人生就是这么无聊,憋着一口气离家出走,却发现这口气并没能让自己像个气球一样飞起来,反而一路走,就这么一路泄干净了,然后干巴巴地回来,发现自己这两年的时间,就像一场中二病爆发而引起的大梦。

胡蝶她爸听到消息,也气喘吁吁地扔下自己的公司赶了回来,这对每次见面都要鸡飞狗跳的狗男女前夫妻终于一致对外了一回,让胡蝶在客厅前的门厅里跪了一天。

直到半夜的时候,她妈才红着眼出来,默不作声地去厨房,下了一碗面,在厨房门口看了她一眼,努力板着脸,撂下一句:“滚去吃。”然后不再看她,自己窝回卧室了。

胡蝶就爬起来,没出息地抱着碗狼吞虎咽。

一大碗面还没怎么着,就见底了,她把面汤里的荷包蛋留下了,打算到最后再慢慢吃,然后又给自己盛了一碗,吃得太快,舌头被烫得生疼。她忽然想起几年前去柳蓉家,喝半杯果汁都要矫情一番的情景,就觉得那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吃着吃着,眼泪就流到了碗里,她嘴里含着半根没咬断的面条,用筷子狠狠地戳着碗底,呜呜地哭了起来。一边哭,眼泪一边掉进汤里,她就使劲抹了一把脸,生硬地把嘴里的东西吞下去,继续扒拉着面往嘴里塞。

感觉面条汤咸了。

第六十一章 生如夏花

后来,胡蝶她爸通过自己的人脉,给她找了一份在当地一所私立小学里教舞蹈的工作,这个上不靠谱下不着调的姑娘就这样,阴差阳错地走上了人民教师的岗位。

平心而论,胡蝶的专业素质还是很可以的,学艺术那会她自己喜欢,也下过苦功,人长得条也顺,加上心理年龄比较低龄,和现在已经开始唾弃儿童节、都奔着情人节去的早熟小学生颇有些共同语言。她爸爸虽然不算什么大人物,在当地还是有些路子的,就这样安顿了下来。

她每天的工作很轻松,又不教主课,不用批作业担心成绩问题,一个礼拜只负责给三年级以下的两个班上两节音乐课,以及每周二、四校舞蹈队训练活动的时候“加”一个小时的班,每个月拿的工资虽说不多,也算可以了。

在相亲市场上,这种姑娘其实是非常有市场的,工作稳定,踏实,也不用像都市女白领一样每天加班玩命不顾家,平时跟小孩子一起,可见也应该是心地善良有爱心的,再加上长得俊俏,家里虽然不美满,但好歹父母都有钱,于是胡蝶发现,她曾经在中学时候的行情又回来了。

她其实心里是挺茫然的,心想自己还是那个自己,怎么独自一个人在外面跟回到家里,差距就这么大呢?

于是胡蝶挫败地想,原来自己就是个没本事的人。

她老实了,这年夏天放暑假以后,在外求学的几个人也陆陆续续地都回来了,柳蓉交出了她刷新的成绩单,终于如愿以偿地通过那个阿姨的关系,站在了“求索外语学习基地”的讲台上。

柳蓉的第一节课,上的就是BEC中级班的阅读课,从课程内容上说,基本算是没什么难度系数的,但是众所周知……那个所谓的剑桥商务英语阅读的内容,它实在是非常的无趣,尽管“学生”们有大有小,不少都是成年人,但是讲一节课的阅读题目技巧,也非常能让人昏昏欲睡。

柳蓉准备这节课准备了很久,怎么样在大家精神开始不集中的时候抖包袱,怎么穿插一些有意思的典故,怎么引申词语用法——当然,最重要的是,怎么在这些花团锦簇非常有趣的话题里,把无聊的阅读技巧题目经塞到这帮人的脑子里。

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做点什么——以前她从来没有过这种想法,哪怕是当年高考刚刚结束,跑出去打工,也是为了好玩的心思多一些,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望独立。

人格独立,经济独立。

去上课的头一天晚上,柳蓉爸妈特意给她买了一大袋子烟熏鸭脖子,美其名曰“吃哪补哪”。除了她本人之外,全家人都紧张得仿佛她不是用暑假去打工,而是要再上一次高考战场似的。

晚上她本来想再温习几遍教案,谁知道电话一个接着一个,好像热线似的,也不知道他们都是怎么得到的消息,尤其胡蝶,以“过来人”身份自居,还在那传授上课经验,柳蓉看了看表,发现都半个小时了,这位美女姐姐还没有闭嘴的意思,于是就说了一句:“行啦,我又不是没讲过课,我还去山里支教过呢。”

此话的威力简直堪比大杀器,柳蓉爸原本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端着茶杯看电视,茶杯就僵在了嘴边,柳蓉妈本来在电脑前打企鹅游戏,半天没点开始,被人踢出房间了。

胡蝶哑然半晌,以她那过于平坦的大脑沟壑,愣是没想出该怎么回答这句话,支支吾吾了半天,还以为是自己勾起了别人的伤心事,分外郁闷地来了句:“啊……哈哈,那就好那就好,今天太阳好大哈,我妈叫我出去看月亮,加油,挂了,拜拜。”

柳蓉挑起眉,听着被那边仓皇挂上的电话传来的嘟嘟声,眨巴眨巴眼,忍不住笑了笑。

她忽然觉得自己其实也不是很不幸,起码她自己都不觉得有什么了,还有这么多亲人朋友因为随意的一句话这样紧张。

其实有的时候人觉得自己很不幸,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觉得失去的东西太重要,还拥有的东西太理所当然,好像“拥有”这个词本身,甭管贴在什么东西上,都能让它身价倍跌似的。

脑袋掉了不过碗大个疤么,何况她还活着呢。

然后……第二天,柳蓉就惊愕地发现,她的“学生”中间有一个非常熟悉的人。梁肃坐在第一排,手里正翻着一本崭新的教材,冲她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傻呵呵地笑。

柳蓉抬头看看教室里雪白的天花板,真的挺想把手上的书拍到某人脸上的。

我就那么想生活不能自理的么?是不是连上个厕所都要有人跟着?柳蓉愤愤地想,然后她忍不住又看了梁肃一眼,梁肃就好像坐在观众席上看春晚时突然被镜头扫到一样,露出一个仿佛要给全国人民拜年一样的正襟危坐的笑容。

柳蓉心里一酸,就突然觉得有点对不起他。于是弯起眼睛对他笑了一下,梁肃顿时春暖花开了。

柳老师的第一节课很圆满,她说出下课的时候,也不知道是谁起的头,坐在座位上的学生们忽然都站了起来,一起鼓起掌来。

柳蓉就歪歪扭扭地借着义肢站起来,扶着桌子,认认真真地给那些同样认真鼓掌的人鞠了个躬。

梁肃大喇喇地跑上讲台,扶着她重新坐在轮椅上,推着她慢慢离开了教室。

而就在这个夏天,梁雪也毕业了,成了一名进入社会的新鲜人。

她穿着堂哥赞助的西装,觉得浑身上下哪里都不对劲,在卫生间的镜子里看见自己一身正装的模样,竟然都觉得快不认识了。她进了一家规模不大的私营企业,成了一个小职员。

这公司里坐办公室的大部分是女人,第一天人力资源部的人带她来报道的时候,大家热络地表示了一下对新人的欢迎,就不再理会她了——大家都很忙。

突然加入一个新的组织,梁雪有些手足无措,她发现这个部门和她以前做过的实习公司不大一样,每一个企业都有它自己的企业文化,有些相对团结一些,成员间的交流比较多,有些则相对冷漠一些——不幸的是,这里偏向后者。

梁雪想起梁肃叮嘱过她的,到了一个新的地方,要懂事,少说话,多做事,勤快些,有点眼力见儿,仔细观察这里面的水深不深。

梁雪在她的办公桌后面坐了一整个上午,没有一个人过来招呼她,到了忙季,每个人都脚下生风一样,桌上的电话响个不停,梁雪几次三番想主动找人说句话,可每次都是没来得及开口,要么对方就被别的事叫走了,要么就是飞快地看她一眼,敷衍地撂下一句:“小妹妹等一会啊,等我把这个东西做完再跟你说。”

她本来就不像梁肃那样会和人打交道,只能孤零零地坐在角落里无所事事,忽然觉得有些茫然。

直到快下班的时候,她的部门主管才一拍脑门,异常懊恼似的说:“啊,小梁!你看我这记性,都把你给忘了,对不起哈,实在不好意思,快到月底了,领导催得紧,一大堆表格要整理。”

被晾了一天的梁雪受宠若惊,赶紧表示自己一点也不在意。

主管姓赵,是个三十多岁的职业女性,头发高高地挽起来,眼白有点多,看着凶巴巴的,但是说起话来却很爽利亲切。熟络地和梁雪搭起话,赵主管的出现就像是一根救命稻草,任何一个人在一把冷冰冰的椅子上枯坐一整天之后,精神都不会太亢奋,何况梁雪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姑娘。

她已经从刚开始的焦躁不安,慢慢演变成了一种怀疑——自己适合这里么?在这里工作没问题么?

办公室就像是在一个透明的罩子里,那罩子软绵绵的,好像轻轻一推就破了,可是她企图加入进去的时候,却又总是被冷冷地弹开。

她对赵主管……居然升起了某种雏鸟情节,就像是她在这条深不见底的职场之路上,战战兢兢颤颤巍巍地走着,而这位和善的大姐姐对她伸出了一只友好的手。

巧的是她们住的还很近,赵主管于是主动要和她一起走一段,三言两语间,梁雪就不知不觉地把自己家庭背景、教育背景全都给交代出去了。

“一类大学毕业哪。”赵主管笑眯眯地看着她,“哎,赵姐可比不上你们年轻人,考试对你们来说都特别容易吧?将来前途无量啊。”

梁雪一滞,这才发现自己说得太多了:“没……没什么,我们那里也不是什么名校,整天就是混混日子,其实也什么都不会,比不上你们的社会经验。”

赵主管就坡下驴地说:“小嘴真甜,你呀,好好在公司里跟着赵姐干,你看你人又漂亮,学历又高,将来前途无限的。”

梁雪一口答应:“嗯,肯定的。”

那天以后,无论是中午吃饭还是下午茶歇,无论是开会还是公司每周二下午的健身活动,赵主管都喜欢拉上梁雪一起,这就直接导致了梁雪和其他人都不大熟,而时间长了,即使赵主管不来找她,梁雪也习惯性地跟着对方。

此时,梁雪还很懵懂,不知道自己是被卷进传说中的“办公室政治”里了。

第六十二章 模糊的起跑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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