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七任由平安一边絮叨一边笨手笨脚地扶着他躺好,暗中叹了口气,心想怪不得这勾魂使大人看着冷冰冰的,不大愿意多话,原来是有点缺心眼儿。
再重新来一次,发生过的事,就能像桌子上的尘埃似的,一块破布就抹去了么?
人心又不是石头做的,蒙了尘用清水冲洗一遭,就干净如初。
不大一会工夫,太医来了,把了脉,从头到尾检查一番,背了一通医术,以显示他比较可靠,又说了一堆“吉人自有天相”的废话,大意就是人没什么毛病,只要调养就好了。
景七在三生石边一坐六七十年,这些耐心自然是有的,不恼不闹地任一帮人例行公事似的摆布一番,灌了汤药,折腾下来,就已经到了后半夜。
平安把闲杂人等都请了出去,伺候他躺好。
景七这才随口似的问:“你刚说我昏睡两天,那父王的头七,就是明日吧?”
平安一愣,以为他不放心,便道:“主子放心,王爷的后事是皇上亲自着人操办的,皇上昨儿个晚上还亲自过来看过您,嘱咐说让您好好歇着,别的事情不用多费心。”
景七点点头,看着帐子顶发了一阵呆,就在平安要灭灯的时候,突然转过头去:“先别。”
平安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有些疑惑地转过头看着他。
景七努力地用那麦秆一样的小胳膊把自己从床上撑起来,靠在一边,用一种近乎贪婪的目光看着这屋子,看着平安。
算起来,这时候平安也快十四了,身量长了起来,却还是一张圆乎乎的娃娃脸,肉鼻子肉眼,憨憨厚厚的模样,这孩子像是天生少了根筋,手长脚长,却老是协调不到一处去,一辈子都没个伶俐气。
可是景七想,这傻孩子却是为数不多的,真心待过自己的。
平安说话的时候总是带一点鼻音,他小时候极爱哭,泪包似的,小圆脸儿上总带着那么点委委屈屈的意思。却是在这一年,要被迫和自己一同撑起南宁王府的时候,好像一夜之间就长成了个大小伙子。老王爷头七过后,景七被皇上接到宫里养着,老管家年纪也大了,王府里大大小小里里外外的那点事,几乎都是平安一人打理。
景七看着这少年,心想,其实是平安把一辈子都献给了王府,才撑起了这个人丁稀少的家,那么难,末了却叫自己败得那么大方。
平安见他看着自己走神,以为他是大病初愈精力不济,便轻声道:“主子,点着灯睡不好,不必怕黑的,奴才就在外间,有事叫奴才起来就是。”
“我有那么大的本事,能把死猪叫活?”
平安愣了片刻,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打趣了,脸红了红,嗫嚅道:“好歹奴才也是个会喘气的……”
景七却看着他笑起来,悄无声息地,眉眼舒展开来,眼先弯,嘴唇才慢慢翘起来,眼睛里似乎有水光似的,然而仔细一看,又不见了。
平安觉得他看着自己轻轻笑起来的模样,竟和那知天命之年的老管家有几分相像,那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又有些心不在焉,像是一瞬间想起了很多事情,有些无奈,又有些欣慰似的。
这哪是孩子的笑法?平安吓了一跳,以为是他烧糊涂了,伸手去探景七的额头:“主子,可是哪里不舒服?要么……再叫太医来看看?”
景七摇摇头,垂下眼睛收敛了情绪,任平安扶着自己躺下。
平安给他掖好了被子,才要起身,却被一双小小的手抓住。
只见他家小王爷仰面躺在床上,一双眼睛轻轻地合着,低声说道:“平安,没事的,有我呢。”
他声音很小很轻,糯糯的,用那童音说出来,像撒娇一样,可是看着他的表情,平安却忍不住鼻子一酸。
景七笑了笑,翻过身去:“早些歇着吧。”
灯火暗了下去,万籁俱寂。
不知道是不是昏睡得太久,景七静静地躺在床上,只是睡不着,借着窗外透进来的一点微光,对着床帐发呆,片刻不到,外屋便传来了平安这猪猡娃子的鼾声,景七忍不住笑起来。
轮回七世,足够他想通很多很多的事情,比如赫连翊,比如平安,比如这偌大风光、却冷冷清清的南宁王府。
为什么那时执着于赫连翊?
他想不明白很多年,却在刚刚睁眼的时候,蓦地就明白了。
那名琏宇字明哲的老王爷也是个糊涂的,他自己的性子直随了那死鬼老头去,眼大无用,黑白分明,该看清的看不清,不该看清得却又偏偏要看得清。
都是一辈子眼中只放一个人,其他再不过心思,尽管去寒心。
世人都说老王爷痴情,自王妃去了以后,便失了魂魄一般,还是皇上体恤他这异姓的兄弟,将世子景北渊接到宫中,和皇子们一处养着。
这整天一副懒得活着模样的老头在他十岁的时候,终于得偿所愿蹬腿去了,把那十岁的孩子和空旷寂寞的王府抛在人世间。
天大地大,却没有一个叫做家的地方。
除了赫连翊,三百年前,他一直觉得,赫连翊是这世上自己唯一的念想,像是溺水者的一根浮木似的,非得抓住了——生如此,死相随。
死心眼程度和景琏宇如出一辙,二百五水准和白无常殊途同归。
认准了这么一个,其他的,朋友也好,平安也罢,竟全没在意过。景七听着平安平缓的鼾声,突然觉得自己原来是天下第一白眼狼,原来那几世受的苦,都是报应么?
也不知乱七八糟地思量了多久,景七才迷迷糊糊地再次睡去,睡上一会,醒上一会,觉得身上再次不舒服起来,像是被架在炉子上烤似的,骨头缝里都冒着酸水。他知道这是又烧起来了,不过心里有数,熬过了这一宿,差不多也就快好了,懒得叫平安,把自己往被子里缩了缩,忍着热发汗。
朦胧中一声脆响,像是什么人又把什么东西碰碎了,景七混沌的意识被惊醒,懒洋洋地没睁眼,知道平安这笨孩子,一天要不摔打些东西,就不能安生过去。
然而此时,一只凉凉的手搭在他的额头上,舒服极了,然后他听到一个人带着点怒意的声音说:“人都烧成这样了,你怎么伺候的?还不去叫太医——”
景七立刻觉得,还是让自己烧成炉灰吧……
第三章 故人犹在
那声音他就算化成灰也不会听错。
白无常在忘川边上轻描淡写的一声“赫连翊”,并没触动他什么,那么多年过去了,加上刻意遗忘,这名字埋在记忆的最深处,险些挖不出来。可是他依然记得那人的声音。记得那人的小动作,记得他手指搭在自己额头上的时候,会情不自禁地做一些拨开他头发的习惯。
这些都像是深入了骨髓的东西。有时候景七想,其实没有当年和赫连翊那场不死不休的纠缠,也就没了那三生石畔一坐一甲子的七爷。
孽缘这种事情,就好比出门遇见的鸟粪,千方百计地想绕过去,挖空心思地提防着,可总有那不知从哪里飞出来的鸟,奇兵突起,一坨天粪却还是认准了自己的脑袋,不迟不早地落下来,从此心理上就觉得晦气如影随形。
景七心里暗叹一口气,知道自己刚刚被平安惊醒的时候,呼吸频率已经变了,便不愿再装样子,睁开了眼睛。
虽然只有十来岁,却生得芝兰玉树一般的少年人,就那么撞入了他的眼。
只是景七想,这赫连翊,也……太嫩了些。
那少年见他醒了,脸上的怒色瞬间退了,俯下身来,放柔了声音:“你怎么样,身上哪里难受么?”
一世为人时,见了昔日那深深爱过,狠狠伤过的人,心里总会涌起万般滋味,悸动不已,可时间已过了几百年。
眼下景七再见他,也只是有些反应不过来,他想,赫连翊原来竟是这样的么?怎么……都觉得陌生了起来。
赫连翊见他呆呆的不说话,只道他烧糊涂了,小心翼翼地再次探上他的额头,皱皱眉,回身对下人说道:“药还没好么?老这么着再烧坏了脑子。”
景七想,我脑子本来就是坏的,这回多烧一会,倒省得回炉重造。
他回过神来,突然发现这是一种老大站着他躺着的场景,顿觉不适,撑着身子就要起来,吞了口唾沫润润喉咙,张嘴道:“太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