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头,道路两边站满了人,有拎着鸟笼的,有提着篮子的,大家像是围观着什么奇异的动物一样津津有味地目送着他们一队人。
车子慢慢地平稳起来,在大块平整的青石路上走过,城中还经过一条弯弯曲曲的河,几条特别大、也特别花哨的船静悄悄地停泊在上面,流水哗哗地轻响着走过,河岸边上杨柳垂下来的纸条,好像一直要伸到乌溪面前似的,他伸手去抓,却又没抓到。
这时候车子停了,有人的脚步声接近,乌溪放下帘子,坐正身体,车门从前边打开,他看见随行的族人阿伈莱和自己一样,腰板挺得直直地站在一边,努力想让自己看起来显得高大一些似的,身后是一个满脸堆笑的老男人,老男人带着奇怪的高帽子,宽大的衣袖垂下来,一直垂到膝盖附近,手也被遮在里面,一张嘴声音又尖又细:“哟,这就是那位巫童大人不是?杂家有礼了。”
随行的鲁百川赶紧用南疆蛮语对他解释说:“这位是皇上身边的喜公公,是第一等的红人,皇上特意派了喜公公到宣德门外迎着您,还要在宫里设宴为您洗尘,是天大的抬举啦。”
鲁百川是南疆边境上的一个汉人,打仗的时候是被冯元吉征收的向导之一,他官话和蛮语都十分精通,人又机灵会往上爬,在军中混成了半个红人,南疆来客一行对汉语都只限于简单的对话,稍微复杂一点就半懂不懂的,所以被特别指派过来做巫童的译侍。
乌溪的脸被黑布蒙着,只露出一双极黑的眼睛,扫过鲁百川。鲁百川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他总觉的这孩子的眼睛不像个孩子,那么黑,那么野,和那神神叨叨的老不死巫师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冷冷地看过来的样子,总让人心里凉飕飕的。
乌溪慢慢地站起来,鲁百川谄媚地伸手去扶,被阿伈莱一巴掌拍在手上。
鲁百川大怒,转头,却看见凶悍的南人正怒气冲冲地瞪着他,裸/露的上身露出的色彩鲜艳的纹身,让年轻的武士看起来有些狰狞,刹那间,鲁百川的怒气就凉在了肚子里,讪讪地退在一边,看着阿伈莱弯下腰,用一个极谦卑的动作让乌溪抓住他的小臂,小心地扶他下车。
乌溪抬起眼,看了看那尖声尖气的喜公公,犹豫了一下,想起大巫师嘱咐他说,到了中原要收敛自己,就当是为了保护全族的人,于是终于还是微微低了低头。
喜公公立刻一侧身,表示不敢受礼:“这可折杀老奴了,万万不敢!”
皇城在京城中心,宫殿连着宫殿,稍微一不小心就要迷失在这样的金碧辉煌里,像是一直罗到了云里一样,乌溪仰头看见,心想,真是高啊……
他有那么一点害怕了,可是不能表现出来,因为身后还有阿伈莱他们,还有那些仇人的兵将们在看着,他不能丢了族人的脸面。
乌溪悄悄地深吸一口气,整整自己的衣服,随着喜公公往里走去。
南疆的武士们到了大殿的时候,交头接耳的文武百官都安静了下来,看着这一队南蛮气势汹汹得列队进来,常年的野外生活让他们看起来肩膀特别的宽阔,男人们的肩膀上都有图腾似的纹身,蜜色的皮肤露在外面,披头散发。
景七承皇上赫连沛恩典,坐在这尊大佛身边,正趁人不注意,偷偷摸摸地打哈欠,才打到一半,听见报,又憋了回去,又使劲把眼睛里的泛起的泪花眨巴出去。
他依稀记得上一世只听说南蛮俯首称臣,皇上满足了虚荣心,也就没别的幺蛾子了,没有什么质子进京这码事,果然重活一遭,还是有些事情不一样了。
也忍不住有些好奇,远远地望去,想看看把大庆四十万精锐全都折进去的彪悍的南蛮究竟长是什么样子。
却一眼看见了被那些武士们簇拥着的一个孩子。小小的身体裹着乌黑的袍子,连脸都看不见,只露出一双眼睛,显得鬼气森森的,腰板挺得很直,看似毫不畏惧地接受着所有人的打量。
可是景七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这孩子有些可怜。
大庆的武官们跪下,高呼万岁万万岁,南蛮的武士们彼此看了一眼,也齐刷刷地跪下,只有那黑袍子的巫童还站在那里,显得孤零零的。
礼部简尚书横眉立目,重重地清清嗓子,怒道:“大胆,尔等既臣服我大庆,当以圣上为尊,既见君父,当行三跪九叩之礼,因何不跪?!”
阿伈莱高声说道:“大庆的皇帝,我们打了败仗,向你称臣,下跪也是应该的,可巫童是将来的大巫师,是伽曦大神的使者,不向任何人下跪!”
阿伈莱嗓门很大,一嗓子叫出来,整个大殿都回荡着他的声音。
景七眯起眼睛看过去,这人看着膀大腰圆的,可是听着说话的这个音儿,恐怕还是个孩子,有那么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牛劲儿。
简尚书脸色一寒,吹胡子瞪眼:“吾皇乃真命天子、九五之尊,便是你们蛮族边境小神亲自降临也造次不得,何况只是个顶着什么名号的三尺孩童!”
阿伈莱拿一双铜陵一样的眼睛瞪着他,简尚书却不是鲁百川那上不得台面的货色,老头子虽然看上去峨冠博带弱不禁风,虽然身在礼部最讲规矩,却是实实在在的一头老倔驴,平生最擅长两件事,一个是骂人,一个人骂完人和人比瞪眼,连赫连沛都躲他几分,跟阿伈莱一老一小,大眼瞪小眼,谁都不让谁。
景七微微低了头,把翘起来的嘴角压了回去。
乌溪却突然伸出手来,在阿伈莱肩上压了一下,随后往前走了一步,端端正正地跪下:“南疆巫童乌溪,拜见大庆皇帝陛下。”
他还没变声,声音却清清亮亮的,一点奶味都不带,双手撑在地上,露出有些苍白的指尖,然后俯下身,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景七注意到,他身后的南蛮武士们的拳头那一瞬间都攥紧了,刚刚和简尚书叫板的小伙儿像是被霜打了一样,眼圈都红了。
赫连沛“啧”一声,摆摆手:“快都平身。”又转过头瞪了简尚书一眼,“简爱卿哪,不是朕说你,我大庆乃是天朝上国,该有容人之量,他一个孩子,千里迢迢地来了,才多大的人?你难为他做什么?来人,给巫童赐坐。”
等人跪了磕了头,再埋怨老尚书,让人家彻底变成坏人,好衬托自己的爱心,景七觉得自家皇上真是绝了。
又见这活宝皇上微微前倾着身子,跟个孩子似的好奇地打量着南疆的小巫童,张口就问:“南疆巫童,朕问你,你既然叫做巫童,可有什么过人的本事没有?”
他伸出手来比划:“修炼了你们的巫术,能成仙长生不老么?你可会御风遁地之术?哦……对,你可会穿墙之术么?”
大殿上静谧了一下,有堂堂九五之尊接待受降之臣,第一句不既不是安抚,也不是威胁,更不是占线大庆国威表示对方输得不冤、以后要好好听话,而是先问对方会不会穿墙术的?
估计不少人的心情都和景七差不多,想长袖掩面装不存在,要么像简老尚书,虽然没言语,可是胡子一翘一翘的,眼看着就要当场抽过去。
第七章 一场热闹
乌溪缩在袖子里的手攥紧了,指甲直直地掐到了手心里,那高高在上的男人单手撑着下颌,微笑着的样子让他觉得说不出的难受,他想,那个人看自己的模样,就像是那些贵人看着供人取乐的小猫小狗的似的。
大殿高高的吊顶顶着一片小天似的,大柱子上的龙像是活的,盘旋而上,直冲霄汉。所有人的视线都居高临下地落在他身上。乌溪以为自己一直都是平静的,跟着大巫师学过很多东西,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不对的,可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无法控制自己。
在南疆,大巫师就是他们的神,族人们敬重大巫师,就像是敬重伽曦大神似的,巫童是未来的大巫师,据说是天上来的小使者,要千挑万选的,离开自己的家,从小养在大巫师身边,学各种东西,在族人们眼里,并不因为他是个孩子,就少些尊崇。
就好像心里徒然间涌上一股血气,横冲直撞想要突破他的身体,扑向这里所有这样轻慢他的人。
乌溪侧了下头,却看见阿伈莱他们的表情——他勇敢的族人和勇士们,卑微地站在在那里,脸上是敢怒不敢言的悲愤,这些面对着野兽毒蛇也没有后退过一步的男人们,此刻站在那里,要高高地抬起头才能看见那些个高高在上的人。
就像是一群任人宰割的小虫子。
乌溪深深地吸了口气,用他那说起官话来不大灵光的舌头慢慢地说:“皇上说的东西,大概是中原人的巫术吧,我们南疆是没有的。”
“哦?那你们修炼什么?”
乌溪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别说是被他目光直指的赫连沛,就是景七站在一边,也忍不住觉得这孩子的眼神很古怪,有种特别邪行的东西,看着让人心里怪不舒服的,一点也不像别的孩子那么讨喜。
乌溪站起来:“让我表演给皇上看吧?”
赫连沛忙点头道:“好啊,你可要什么辅助之物么?”
乌溪没说话,露在外面的眼睛微微弯了一下,像是笑了笑,景七却忍不住皱皱眉,乌溪转过身的时候,正好对上景七皱着眉望过来的目光。他这才注意到这个站在中原的皇帝身边,还有个微微侧着身,不大起眼的孩子。不过乌溪也只是轻描淡写地扫了他一眼,转身走了两步,在那礼部尚书简嗣宗简尚书身边站定。
乌溪抬起头,弯着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睛,把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行了个礼,简嗣宗不知他是什么意思,只皱着眉上上下下打量着他。
忽然,简嗣宗觉得有些不对劲,眼前像是被什么东西蒙住了一样,模糊一片,他忙往后退了两步,耳畔一阵嗡嗡声,茫然四顾,近在咫尺的人竟看不分明了。简嗣宗心里知道这是着了这小娃的道了,惊怒交加,指着乌溪怒道:“你……”
可再一看,眼前哪还是那蒙着面的黑衣小娃,分明是个桃红衣衫的妙龄女子,只见那女子对他一笑,露出一排贝齿,两颊飞起清浅的粉红,两条修眉压得稍低,婉转出说不出的风情,眼梢像是长了钩子一般,竟有那么三分像那古柳巷里的花魁小荷月。
简嗣宗的脸“腾”一下就红了。
只见那美人往前走了两步,伸手竟去解衣,简嗣宗心中奇道,这大庭广众之下,怎会有这样的淫/娃荡/妇,竟如此胆大妄为不顾廉耻,才要阻止,却蓦地发现,周围已而空无一人,空荡荡的大殿里群臣百官都不见了踪影,竟只剩下他和这女子两人。
再一看,此地哪里是什么大殿,分明就是那布满红纱帐的“生烟楼”。
那酷似小荷月的女子已而欺身上来,外衫解开了大半,酥/胸半露,心口明晃晃地一点朱砂痣,眼中雾蒙蒙的,含羞带怨,流转间各种滋味,再一看,却又都不见了,只剩下水汪汪的那么一双杏核眼。
简嗣宗见此情景,只觉下腹一股热流涌过,三魂七魄早散了大半,情不自禁地伸手将那美人搂住。
只觉怀中人挣扎推拒,更添几分蚀骨销/魂也似的妩媚,便恨不得与她一同酥倒在满地红纱暖香中,翻云覆雨同赴巫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