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七一甩袖子,转身佯作要走:“本王和你说的话几时不当真过?嘿,好容易从宫里脱了身来,人家还不稀罕,不稀罕算了,回府睡觉去,也省的天亮前还得做贼似的遛回……”
乌溪忙一把抓住他的肩膀,他拙嘴笨舌,景七说十句不一定能接上一句,当时急了,吭哧半天,只磕磕巴巴地说道:“我和你去。”
景七平时自然也是嘴里十句话有九句都是跑马车的,可是碰见乌溪这死心眼分不清真假的孩子,也知道自己这里无伤大雅的一句胡诌,说不定到他这里就是能坏了交情的,所以大部分时间还是比较真诚的,从来不轻易许诺。
他活了那么多年,唯独喜欢孩子和小动物,见乌溪和他肩膀上坐的小紫貂,一人一动物都瞪着乌溜溜的眼睛,如出一辙的眼巴巴地瞅着他,忍不住就嘴贱想逗上一逗,于是故意板着脸道:“敢情是我求着你跟我去?”
乌溪说道:“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只道景七是真的生气了,一直以来这人都大度得很,无论是他说话不好听、被惹毛了的小貂攻击、还是府上人不大懂礼节偶尔冲撞,他都不在乎,从来都是笑笑就过去的,谁知这回他真的甩袖子就要走人。
乌溪一张有些苍白的脸,因为急切而微微浮起一层粉红,他心里知道景七一直是让着他的,心说万一真把这人惹急了,自己恐怕连怎么将他再哄回来都不会。
这么想着,莫名地,心里就升起一点恐慌来,怕他就这么走了,自己仍会像以前那样,和所有人形同陌路,这巫童府再次像个坟墓一样死气沉沉……
“北渊!”
景七不理他只是往前走,乌溪自小功夫不错,自然拉得住他,又怕他更生气,不敢用力,反被他往前拖了几步。小紫貂好像也明白了点什么似的,扑上去用嘴叼景七身上的衣服,小爪子勾住他的领子。
景七原本就是逗着他玩,谁知道乌溪这实心眼的竟然真急了,眼圈都有点泛红,于是停下来,绷着脸,看了看趴在他手臂上的小紫貂,伸手捏住紫貂脊背,将它提起来,很无耻地说道:“要么你把这个给我养几天,我就不生你的气了。”
乌溪看了看一脸无辜的小紫貂,又端详了一下景七的脸色,痛快地点点头,又转头对阿伈莱说:“把刚配好的解药拿来给我一瓶。”
阿伈莱立刻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乌溪交给景七道:“千万收好了,这小畜生嘴里毒重,它和你算熟,咬你不至于,要是咬了你家里的别人,吃一粒就行。”想了想,又不放心道,“你……你说过你就不生气了。”
景七顶着一张厚如城墙的脸皮,也突然发现了自己这种作为一个叔伯级别、为老不尊地欺骗老实孩子的做法,有那么一点猥琐。
赶紧轻咳了一声,露出一点笑容:“饶了你这回。”
小紫貂仍努力的伸着爪去扒他的衣服上,睁着溜圆的眼睛,这倒霉的小畜生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主人给卖了。
京城中间有一条大河,名字叫做望月河,水系贯穿南北,这一夜河上花灯飘出了几里远,星星点点,无穷无尽似的,人间烟火已经掩映过了整个夜空,连星月都暗淡下去,丝竹夹杂着人声从河面画舫上远远传来。楼阁高耸,橙红色的灯光吊在角楼边缘上,照着尚未来得及清扫的落雪痕迹。
街边人摩肩接踵,北风冷得有些刮脸,混在人群里却还能感觉到些许热气,小商贩们卖得都不过是些家常玩意儿,粗糙得很,不见得多好,却妙在一个热闹气氛。
从街上走一圈,乌溪竟然还出了点汗。
他从未见过这样热闹的场面,一时间竟然被感染到了,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怎么都不够用似的,景七一边小心地护着怀里的小紫貂,一边将各路京城风物指点给他看。
正这时,一声笛子发出的清啸好像突破了尘世喧嚣似的,猛地升腾起来,扎进人耳朵,周遭好像静谧了一下,高声喧哗的人们略微安静了些,都挤在河边,伸长了脖子往望月河中央的一条画舫上望去。
乌溪忍不住问道:“他们这是在看什么?”
景七也愣了一下,一时没想起来,他每年也是在宫里待到很晚,回了王府收拾收拾就睡下了,今年这是答应要带乌溪出来,才混迹人群,隐约想起每年年关的时候有这么个节目,具体是什么,就有些模糊了。
只听旁边一人慢条斯理地接道:“这是月娘要出来献唱了。”
景七只觉得头皮一炸,僵硬地扭过脖子去,挤出一个笑容:“请太子殿下安……”
赫连翊皮笑肉不笑地打量了他一番:“嗯,头疼?”
第十六章 月下美人
景七下意识地往旁边退了半步道:“劳太子殿下挂心,这会已经好了。”
“你好得到快!”赫连翊冷哼一声。
也许是人群太吵闹,也许是稍微喝了些酒上了头,年轻的储君突然觉得胸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眉头就缓缓地皱起来。
又觉得为了这么点事就发作,实在是有点过,只得将心里升上来的那越来越浓重的莫名其妙的憋屈咽下去,于是怎么看景七怎么不顺眼。
景七早跟他肚子里的蛔虫一样,一见这表情,就知道不是开玩笑了,这太子殿下还是真恼了,立刻眼珠一转,转移话题,将一边的乌溪拖过来,笑道:“太子殿下看看,这个是谁,认识么?”
赫连翊愣了一下,这少年眼生得很,而后仔细打量,才发现他五官细微处和中原人的区别,加上又见了阿伈莱在身后站着,不用说也就知道这是南疆巫童了,有些讶异地看了他一眼,心说这南疆巫童的面相长得还真有点嫩,倒比他真实年龄还要小一些似的。
乌溪没想到他突然出现,也不愿意和他多说话,行了个礼,就默默地站在景七身边,乍看上去,两人状似还挺亲密,赫连翊想起刚刚景七还一脸放松,眯着眼睛四处胡乱指点,这会见了自己,一双眼睛又开始乱转,好像在算计着怎么从自己眼前消失似的,心里愈加不痛快,面色不觉得有些沉。
景七有些纳闷他今日怎么这么大火气,一抬头,正好见了赫连翊身后不远处一直跟着一个素衫的年轻人,立刻又找到个能下驴的坡,问道:“咦,那位兄台眼生得很,是随着太子殿下来的么?”
赫连翊这才想起来将身后这人给忘记了,忙转过身对着身后的年轻人招手道:“子舒过来,见见南宁王府的小王爷和南疆巫童。”又对景七二人说道,“此乃孤机缘巧合结识的一位江湖朋友,你们认识后,也可以多亲近亲近。”
景七脸上的笑容差点挂不住——子舒?这个人是……周子舒?!
那素衫的年轻人走上前来,乌溪和阿伈莱都愣了一下,只觉得这人好像凭空冒出来的一样,不是景七指出来,他们竟然根本没察觉到赫连翊身后还有这么个人。
也不知他是天生如此还是刻意为之,乌溪觉得眼前的年轻人一张脸,比没特色更没特色,叫人见了转过头去就忘了。
这是一个明明站在所有人眼皮底下,却能让所有人都忽视他的人,就连赫连翊刚刚怒火上头,也险些忘了他的存在,乌溪有些疑惑地偏头看了一眼景七,心想他是怎么发现的?
周子舒心里震撼却更要多,他看家的本事便是让人对他视而不见,有生以来还是第一回被人当众指出来。
那周子舒是谁?
大庆皇家手里一帮最最神秘的人,叫做‘天窗’,管他是王公贵族还是贩夫走卒,只要那天子一声令下,“天窗”触角几乎能伸入世间任何地方。这“天窗”乃是赫连翊毕生之力一手建立起来的,而第一任的首领,就是周子舒。
他精通易容之术,谁都不知道他一个人究竟有多少张脸,是那么一个无孔不入、可敬也可怕的人。
前生时,景七和这位周公子臭味相投,几乎一拍即合,两人一明一暗,直接整垮了赫连钊和赫连琪两派,然而最后赫连翊要他死的时候,他那十大罪状,却也是周子舒的杰作。
倒也不是不念交情,周子舒还特意趁着半夜三更时,只身潜入过王府,告诫于他,只可惜那是景七心里打了个死结,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当时和他说得什么话呢?
像是……如有来生,定要和你痛饮一场,不醉不归。
那日周子舒长叹一声,拂袖而去,隔日朝堂之上,南宁王十大罪状昭然而下,一字一句,砸得他鲜血淋漓——只能说,从头到尾,周子舒都是个清醒的人,知道自己的主子是谁,不能说他无情,只是知道在什么样的世间,该做什么样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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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眼下这些前世今生伤春悲秋的情绪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周子舒这张脸不是他常用的那张,加上几百年了,景七一时片刻没认出来,只是前世见惯了他影子一样地站在赫连翊身后,直觉就发现那里多出个人来。
然而依常理来看,他一个功夫只限花拳绣腿、又整日蹲在家里哪都不去的纨绔少年,是不应该有这份能注意到周子舒的洞察力的。
果然周子舒看向他的目光带了点审视:“草民见过王爷,巫童。”
景七忙扯出一张笑脸:“幸会幸会,本王一直盼着有一天也能行走江湖混个大侠什么的,还得周兄多多提点啊。”
赫连翊笑道:“你就算行走江湖也当不了大侠,除了坑蒙拐骗还会什么?”
景七皱着眉,绞尽脑汁一般地想了半天,道:“……吃喝嫖赌?”
被赫连翊一巴掌扇到了脑门上,声音挺响。
赫连翊自己打下去,也觉得手重了,又伸出手指替他去揉,乌溪一边站着有些尴尬,心说他们两个好像一直都这么好,自己却始终是个外人,于是扭过头去望向河中央那艘大大的画舫。
景七忙岔开话题,借以躲开赫连翊这有点过于亲昵的动作,问道:“对了,好些年不出来了,月娘是做什么的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