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可那一个大雪之夜,却生生叫他那一副冷硬似铁的心肠软了一晌,有一便有二,景七终究还是没忍心将这孩子挡在王府大门之外。

他有时候会想,将来等他老了,开始顾念旧情怀想旧日里恩恩怨怨的时候,还有多少“旧情”给他念呢?

南宁王长袖善舞左右逢源,午夜梦回的时候,却惊觉自己心里空落落的,竟连个念想都没有。他享受过人间极欲,下过三尺黄泉,美丑人间风景全见了个遍,自然是知道好歹的,知道好歹,便越发舍不得眼下这一点微末的好。

景七不是周子舒,做不到他那样杀伐决断死生由天的狠,人一旦想得太多、太周全,便总是有些难以下结论。

他觉得前世为人时,因为被忌惮而死在赫连翊手上这件事有些冤枉,赫连翊还真是高看了他,景七自己明白自己是个什么货色——永远只是那个跟在主帅身边、谋划算计的狗头军师,天生没有那种指点江山定乾坤的气度。

因为这点说不得的别扭心思,他有一年多没来过巫童府上了,心软退让是一回事,景七把这事琢磨了几回,觉得对付乌溪这样一根筋、百折不挠到有时候没法沟通的时候,劝说是不管用的,自己又总是心软,对他强硬不起来,便只能装傻充愣,盼着他少年人心性,过了这一段便改邪归正,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偏乌溪不知是看出来了还是怎么的,每隔一段时间,便要言语十分直白地提醒他一回,景七只装没听见,要么敷衍地说笑不当真,可却越来越有种提心吊胆的感觉——他自欺欺人地说自己不当真,可心里清楚,乌溪说出来的话,绝对比榛子还真。

一进乌溪的小院子,当头便看见大榕树下吊着几根线,底下高高低低不等地拴着不及手掌宽的小木条,乌溪老瞅着他傻笑,景七便不得不转移他一些注意力,便伸手轻轻地捏住一个小木条问道:“这个是干什么的?”

他话音才落,乌溪就一把将他的手捉下来,拉着他后退了一步,随即上面便有朱砂水滴落,正好落在他刚刚站的地方,景七这才看见,那线的顶端支着一个小碟子,在微风里颤颤巍巍的,他刚才碰了下面拴的小木条,便把那岌岌可危似的碟子给碰歪了,里面就洒出了水来。

乌溪道:“别弄你衣服上——那个是我原先用来练轻功的,在那木条上借力,到每回踏上去,朱砂水落不下来,就算成了,现在已经用不着了,阿伈莱在玩这个。不过他人太粗大,轻身的功夫老不行,每天都一头一脸红水。”

景七暗地抹了把汗,心道幸好那天叫平安吉祥搅合了,没能跟他过招,要不然这老脸真是没地方搁了。

乌溪这院子里还是什么都有,旁边有个兵器架子,架子旁边还高高低低地戳了几根梅花桩,看着倒不像是南疆巫童住的地方,反而有点像哪个秘密门派的习武之地。旁边是一个书房,趁着这日阳光好,门口还铺上个席子,晒着几本书。

乌溪又道:“你在这坐一会,我瞧瞧前几日弄的花浆露去,拿糖水浸着的,本来打算做好了给你送去,正好你来了。”

这位实在是敏于行而讷于言,还没等景七装模作样地说句“多谢别忙”,人就跑了。

帝都此时已到了暮春,正是热闹时候,那热闹却好似一点都没有融进这小小的院落里,中间大榕树不知几百几十年,遮天蔽日似的打下大片的阴影,光影从罅隙里缠绵而过。这时候侍卫们知道他在,也不到院子里来,这地方那个便隐隐地流露出苦调金石、清音杳冥一般的森森幽气来。

间或有蛇蝎之类缓缓爬过,这些毒虫也都是训练有素一般,并不到景七附近来,远远地看他一眼,便钻到别的地方去,仿佛对他怀里的紫貂有些戒备似的。

景七在院子里转了一圈,翻开基本乌溪晒的书随意看了看,见他凡是读过的书本,都用心地在旁边小字写了注,有朱笔有墨迹,景七仔细看来,朱笔部分是他平日里随口讲的,其余是乌溪自己的注解,字不算好看,横七竖八的,却难得认真。

他合上书暗暗赞叹了一番,又瞥见书本旁边还有一个小席子,上面晒了一堆雪白的粉,也不知是什么东西,便是他离得近了,也闻不到有什么气味,太阳光底下会闪光似的,煞是晶莹好看。

景七便忍不住伸手想去抓一点看看,谁知手指还没碰到,乌溪就正好进来,一眼瞧见,忍不住失声道:“别碰那个……”

景七猝不及防,转过头去看他,却不料这么一失神,他怀里老早不耐烦想四处去蹦跶的小紫貂逮着机会便钻了出来,欢欢喜喜地往外一蹦,正好扑在那晒得半干的粉末上,它动作实在太快,梁九霄那样的身手也被他说挠就挠,景七自然没能拽住,电光石火间,被紫貂扑起来的粉末就迎面洒来。

景七猛地站起来往后退了一大步,也不知道自己吸进去了没有,便看见乌溪大步向他走过来,随后脑子一晕,神智便昏沉起来,像是那种午夜里被梦魇住,脑子有些清楚,又浑浑噩噩似的,他晃了晃,手指在空中抓了一把,好像抓住了什么东西,还不待他反应过来抓住的是什么,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乌溪看着一头栽进自己怀里的人,又低头瞅瞅趴在地上同样不动了的紫貂,有那么一瞬间,非常想把它扒皮抽筋炖了吃。

他叹了口气,用脚尖将紫貂挑开丢到一边,随后俯下身,一只手勾住景七的腿弯,小心翼翼地把人抱起来,放在自己的床上,以前看着这人,觉得他颀长潇洒,可这会景七身上软绵绵的,蜷缩在他怀里的样子,竟显得十分单薄了,抱在手里也不重,像是身上只有一副骨头架子,撑着那么一股子精气神,然后谈笑风生运筹帷幄。

这会儿他忽然着了小貂的乌龙道,一头栽下去,身体里的魂魄被迫着歇息了,人就像是个被抽空了的骨头架子,白皙的皮肤上叫睫毛打出一圈阴影,看着竟觉得有些可怜起来。

乌溪不知怎么的,便觉得他会冷,扯过一条锦被,轻轻地给他搭在身上。

然后起身倒了杯热水,又从小橱里拿出一个瓷瓶,倒了解药化在热水里,凉了一会,把水滴在手背上试了试,觉得不烫人了,这才把景七扶起来,叫他靠在自己的胸口上,轻轻掰住他的下巴,将药水喂了进去。

那无味的白色粉末是他晒在那里的一种迷药,原来没有名字,被周子舒卖过一批以后,才从江湖人那得了个名儿,叫“醉生梦死”,周子舒最懂得人心的门道,并不多卖,只散出去五六瓶,便不肯再给了,每瓶都被他卖到了天价。

这东西完全干了以后便是无色无味的,下到饮食里,或者散在空气里,都叫人察觉不出,若是没有解药,人只要吸进一点,便得躺下五六天,然而这五六天却又不是一觉闷头睡过去,中了此药的人,会大梦不醒,梦见自己心里最渴望的东西,因此才有了这么个名。

纵使喂了药水,乌溪也知道他要醒来还得过上一两个时辰,低头温柔地将他唇边水渍抹去,指尖蹭到景七的嘴唇,忍不住停顿了一下,那人嘴唇上的柔软温润叫他心里一悸。

朝思暮想的人就毫无知觉地靠在他怀里,乌溪胸膛里一颗心忽然加了速,呼吸紊乱起来,被什么蛊惑了似的,慢慢地低下头去,抬起景七的下巴,去亲吻他那刚刚让自己指尖烧起来一样的嘴唇。

随即烧起来的便不单是指尖了,他觉得整个灵魂都仿佛在陷落一样,景七无意识地因为他略带侵略性的亲吻而有些气喘,乌溪似乎能感觉到对方身上的骨头,就那么硬邦邦地抵在自己身上似的……可是,还不够。

这样密不透风的距离还不够近,他心里叫嚣着的渴望没有得到安抚,还想要些别的。

乌溪打从不到十一岁到京城之后,生活一直简单而规律,练功、炼药、读书、看着景七胡闹,还从未经历过人事,此时却如同被本能驱使着一样,抬起手摸索着,从领口开始,一颗一颗地解开景七的扣子。

很快,南宁王养尊处优的白皙而细腻的皮肤便暴露出来,乌溪试探似的伸手在他紧致温润的腰身上触碰了一下,便像是着了迷一样再也放不开了。

这人像是瓷做的,可不像瓷器那么冰冷,也不像自己的体温那么高,仿佛是恰到好处的温。

他什么地方都长得恰到好处,一缕头发散落下来,软软地搭在锁骨上,垂在床边,黑白相应,是触目惊心的好看。

乌溪痴了一样。

只觉得全身都被蒸熟了似的,不正常的热流四处乱涌,他想起那日那个缠绵旖旎的梦境,记忆和现实重叠起来,脑子里的弦一下子断了,便遵循着本能俯下身去……

这时,景七忽然动了一下,乌溪一惊,一时反应不过来,愣在那里。

景七却没醒,像是醉生梦死开始发作,他梦见了什么似的,纤秀好看的眉头慢慢地皱起来,随即又松开,嘴角露出那么一点似有似无的笑意,可眉梢却落下来,隐隐笼罩着一层悲意似的。

乌溪看着自己怀里衣衫不整的人,忽然一激灵,脸上红潮褪去,青白一片,迅速地拢上景七的衣襟,将扣子给他重新系好,然后把景七放在床上,替他盖好被子,逃也似的冲了出去。

第五十四章 彼岸花开

等景七从那光怪陆离的梦境药劲里醒过来的时候,外面的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屋子里只在角落里亮着一盏昏暗的灯,少年捧着本书静静地坐在那里,好像很久没有动过的样子。

他呼吸一变,乌溪自然立刻便察觉到了,抬头看了他一眼,轻声道:“你不小心吸入了一点迷药,解药给你喂下去了,现在不头疼吧?”不知是不是景七的错觉,总觉得乌溪的态度好像变了些似的,有些不大自然的疏离。

景七“嗯”了一声,揉揉眼睛,还有些没醒过神来,只觉得这一觉比任何时候都睡得沉似的。听见头顶一阵扑腾的声音,他抬头一看,竟是小紫貂被绑得结结实实地,给吊在了床幔上,圆溜溜的小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他,被束缚的四肢不停地捣腾挣扎。

景七就忍不住笑出来,一边支起身子,把它接下来捧在手里,一边问道:“这是干什么?”

乌溪轻轻地哼了一声:“闯了祸就该罚,若不是你太宠着这畜生,也不至于三天两头地叫它咬了人。”

景七这会儿清醒过来了,笑道:“什么话,我百十来斤的那么大个人,能跟这几两重的小东西一般计较么。”

乌溪顿了顿,听了这话忽然心里别扭起来,因为景七这轻描淡写的话里流露出的态度,和对方对自己的态度很像,像是对小孩子似的,纵容得很,却是那种不放在心上的纵容——便忍不住道:“我……今天不该叫你一个人在院子里,应该提前告诉你一声……”

景七一边下床来,一边顺口道:“我自己手欠,跟你有什么关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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