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那些看着凉薄的人,其实感情越深;越是那些腌赞事看得多的人,越想留着些好事在心里念着,有时候总希望去相信些人,依恋些人。
景七想,念旧念得这般厉害,自己真是老了。
听苏青鸾的意思,太子的事,他的事,子舒的事,吉祥自然是不清楚的,只是在王府近水楼台,他又机灵,多少猜出了些蛛丝马迹。景七做事有自己的打算,便是平安,也向来不轻易提起,不是他不肯相信别人,只是觉得,这样恶心人的事,若是有可能,自己知道便罢了,犯不上弄得别人心里也担惊受怕。
却也未曾刻意避讳过他们。
没听苏青鸾说完,他便胡乱点了头,叹息似的说道:“姑娘酌情处理,本王只当不知道这件事。”
便叫人找了吉祥在书房伺候着,手上捧着书,机械地翻着,其实一页都没看下去,眼角扫见那少年极力压抑自己的表情,装作若无其事,又忐忑不安的样子,心里的疼,简直不堪说。
也没人能说。
平安管家理财是把好手,碰见这些个斗心眼的事,简直两眼一抹黑,恐怕到现在还懵懵懂懂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到现在都觉得自己英明神武凡事料到了,一直只是冷眼看着吉祥……
可他又不是神。
景七心里茫然地想,自己又不是神,便是平日里总是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惯了,也不是真的能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什么都提前想好了应对,他只是……伤心,还不能让任何人看出,他伤心。
临走提点吉祥的那句话,算是景七最后的仁至义尽了——若你能幡然悔悟,若你还有哪怕一点心在我这,知道什么话当说,什么话不当说,叫那苏青鸾也知道他是忠仆一个,不过为了讨自己一个人情,便无论如何也不会对他下手的。
若是……
那便生死由天吧。
微微起了点风,乌溪解下外袍,展开了盖在两个人身上,景七没睁眼,却突然一把拉住他的手,乌溪一愣,只听他呓语似的念叨道:“我舍不得,那么个人,便是……可忽然没了,我舍不得……”
乌溪不知道他说得是谁,却觉得这喜怒不形于色的人难得说两句真话,十分不易,有些受宠若惊起来,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地等着他往下说。
景七叹了口气,眼皮微微抬起,天光微斜,他目光散乱,一双眼睛显得有些茫然:“可我没办法。”他惨淡地轻笑了一下,撒开乌溪的手,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点自己的胸口,“你说这心肝肺是什么做的?说声狼心狗肺我都怕玷污了那……”
乌溪忽然伸手捂住他的嘴,沉默地把他紧紧地搂进怀里——在我心里,你是很好很好的人,别说这种叫人难过的话。
你不当真,我当真。
花月和吉祥离开了王府,花月掏出一块丝绢,小心地给他擦拭了额头上的伤口,吉祥忽然一把攥住她的手,目光灼灼地望着她:“月儿,我绝不辜负你。”
花月心里一颤,抬起眼看着他。
吉祥轻轻笑了一下:“你放心。”
那一刻,那一直被她心里当冤大头骗的少年,狼狈的脸上露出的异常认真的神色,竟叫她砰然心动。那些张口便来的甜言蜜语忽然卡在了她喉咙里,闷得她心里难受极了。花月一头扑进了他怀里,闭上眼。
她想,吉祥哥,我再利用你最后一回,过了今天,我就死心塌地地跟着你,死心塌地地好好跟着你过一辈子,我以前对你的不好和算计,拿一辈子赔给你。
人生在世,要知恩图报,尽忠的不但是无双的国士——她先前欠二殿下的,这一遭还了他,以后就只欠吉祥哥一个人的了。
思及此处,她忽然觉得下了决心,身上便松快了不少,于是轻轻地离开吉祥的怀抱,灿然一笑,脆声道:“那咱们走吧。”
梁九霄本来一个人在酒楼喝酒,他心里有很多想不开的事,可这些日子大师兄一直分神照看着他,太子那边,他这边两头顾着,人都憔悴了,他便不忍心了,每日只说是散心,一个人遛出来,高楼上喝上几坛子酒。
烂醉了,解一会烦忧,然后趴在桌上睡上一觉,叫店家给上一桶热水,洗干净身上的酒气再回去,也有了力气强颜欢笑,好叫周子舒少操点心。
酒楼里唱曲的小姑娘一曲终了,拿着个小盘子找人讨赏钱,到了他面前,梁九霄虽然没怎么听进去她的歌,却也不好叫小姑娘失望而去,便伸手摸了些赏钱放在她的托盘上。
小姑娘细声细气地说道:“谢谢大爷。”
谢了赏,却还不走。梁九霄便忍不住抬头看了她一眼,只见那姑娘往周围看了看,忽然将手从袖子里掏出来,手心放着一张小纸条,低低地对梁九霄说道:“有人托我把这个给你,说若是你想知道凶手是谁,就去这地方。”
梁九霄酒登时醒了大半,还没来得及问清楚,那小姑娘便一叠声地说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替人办事,大爷不要为难我。”
果然是个市井里混出来出来的油滑人。
梁九霄将手中纸条打开,见上面小字写了个地址,他皱皱眉,将酒钱放在桌子上,转身走了。
他在京城也算熟悉,却也觉得这地方偏僻,好不容易找到了,见院墙高筑,便先向路人打听,问道:“这里住着什么人?”
一连打听了好几个,都说不清楚,看来是个深居简出的。梁九霄起了疑心,悄悄地绕到后墙,施展轻功翻了进去,一路小心翼翼地避开来往的使唤丫头,发现这里都是女人,多少有些尴尬起来,正不知何去何从之际,忽然见到门口快步进来两个人,一个漂漂亮亮的小姑娘,还有一个是……是王府的吉祥?
梁九霄皱皱眉,隐约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大对头,便偷偷地跟着他们两人,眼见他们进了一间看起来像主屋的地方,便遛到墙根底下,侧耳听着。
他的功夫是打小周子舒一手教出来的,轻功耳力都极好,这么听着,便能分辨出屋里好像藏了好多人,都有功夫,知道怎么压着呼吸,像是侍卫一类的人。
只听一个好听的女人的声音响起来,劈头便道:“花月,小贱人,你给我跪下!”
随后一阵茶杯落地的声音,另一个女声道:“小姐,我……”
“跪下!”女人的声调高了起来,而后她深吸了两口气,又放缓了声音道,“吉祥公子,实在对不住,巴巴地把你找来——你猜这吃里爬外的小贱人和我说过什么?”
随后吉祥道:“苏姑娘这是做什么,有话好好说,月……花月姑娘可有什么过错了?”
只听女人冷声道:“怪我管不住手下的小蹄子,一个不留神,这小蹄子心大了,竟攀上了二皇子。”
梁九霄一震,情不自禁地又往前凑了凑,一个字都不敢漏下。
女人又道:“你道你是捡着高枝了么?这几日又如何了?如今看见二皇子获罪,还不知安分,竟疯疯癫癫地说些什么要救那二皇子的话,你是什么东西?朝廷上的事,大人们的事,岂有你插嘴的余地?!”
吉祥好像有些呆愣,半晌,才讷讷地道:“苏姑娘这话……这话从何说起?”
女人冷笑道:“她与我说,那二皇子杀害朝廷命官之事,是被冤枉的,是吉祥公子亲口和她说的……可知这小贱人多无耻下作,竟死到临头还要牵扯着公子你。道王府没规矩了不成?!今儿请吉祥公子来,也不为别的,单是一样,叫你对质一番,叫她死也死个明白!来人,给我拿下!”
只听一阵动静,大概是藏在旁边的侍卫出来了,要拿那小姑娘。
吉祥立刻跪下,高声道:“苏姑娘手下留情!”
女人笑道:“怎么,这丫头这样诋毁公子,公子还要为她说情不成?那可不能够,我苏青鸾虽然只是个戏子,手下也有规矩,还请公子不要管我的家务事,拿下!”
吉祥沉默了,房中女孩子尖叫起来。
那苏青鸾说道:“将她拖下去,按规矩,鞭子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