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这时,友情眼看着走到了尽头。
冯瑞雪上身微微往前倾了一下,小声说:“我对不起你,但是你先冷静一……”
江晓媛截口打断她:“我没有不冷静啊。”
她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提高了,甚至惊动了前桌那一直没抬过头的英俊男人,那人有些好奇地看了她们俩一眼。
冯瑞雪嘴唇凝成一条线,她哑口无言了半晌,忽然破罐子破摔地长出了口气,绷紧的肩膀跟着放下来,她如同卸下了一个重担,整个人和她因为疏于保养而有些下垂的眼角一样,显得倦怠极了。
“我……”冯瑞雪开口说,“我一直在担心你会发现,昨天晚上还在心怀侥幸地想,如果你能在发现之前就跟霍柏宇玩腻了、掰了……就好了,这事就能揭过去了,谁也不知道。”
“自欺欺人吧。”江晓媛说,“你还没告诉我呢,你是看上他什么了?还是——你是看不上我什么了?”
冯瑞雪低下头,两颊的刘海垂下来,弯成一道有点动人的弧度。
冯瑞雪:“如果我说……我有时候会很嫉妒你,这是可以理解的吧,毕竟……”
“你没有嫉妒我。”江晓媛再次打断她,一字一顿地说,“嫉妒不是这样的,你其实是看不上我,用这种方法嘲弄我——冯瑞雪,咱俩脸都撕破了,你何必费心讨好我?怎么,怕我把你这小破店的投资收回去?”
冯瑞雪好像被人打了一巴掌。
骄纵的人不见得都牙尖嘴利,不见得都会讨人喜欢,但他们通常有一种共同的本能——踩人痛处总是一踩一个准。江晓媛无疑是个中翘楚。
冯瑞雪觉得自己仿佛赤身裸体地在游街,一点尊严与温情都没有剩下,江晓媛那刻薄的上嘴唇一碰下嘴唇,“朋友”、“合伙人”……这些体面的身份就全都舍她而去,她成了一个面目可憎的摇尾乞怜者。
可是江晓媛这还不算完,她还不慌不忙地补上了最后一刀:“我还不至于赶尽杀绝,反正没几个钱,你不用担心。”
如果她暴怒,泼咖啡,撒泼打滚,扬言撤资,逼冯瑞雪还钱——那么冯瑞雪是可以承受的,毕竟这些都隐约在她预料之中,她甚至可以从江晓媛的歇斯底里中找回自己微妙的心理平衡。
可惜江晓媛没有,她果然强势惯了,高高在上地只用这一句话,就非但将两个人的关系划得泾渭分明,还端起了浓郁的优越感,事无巨细地展示给冯瑞雪看。
她越是在言语上“宽宏大量”,冯瑞雪就越是痛苦不甘心——这道理不必别人教,战争中的女人天生就懂。
“你给了我钱……”冯瑞雪艰难地挣扎着,“但那也不是你自己挣来的,你的一切都不是你自己挣来的,江晓媛,我有时候在想,我们俩到底有什么不同,凭什么你坐在宝马车上呼啸而过,我就要在寒冬腊月里骑个破电动车,还要一路被别人在车里按喇叭?”
江晓媛意味深长地端着微笑,没有回答。说出了这番话,冯瑞雪无疑已经输了。
冯瑞雪看见她的表情,忽然发现江晓媛就像个高高在上的公主,根本不需要朋友,也不需要霍柏宇,她要的是女仆,是玩偶,要负责讨她的开心,接受她的恩赐,还要在千恩万谢中将她的优越感双手捧起,三呼万岁。
世界上再没有比“优越感”更华美的外套了吧?她冯瑞雪就是江晓媛外套上一个点缀用的蝴蝶结。
冯瑞雪突然说:“对,你是比我有钱,你比世界上大多数人都有钱,别人朝九晚五疲于奔命,你随便无所事事地随便刷爆几张卡都有人帮你还,你过得比别人舒服,你会投胎,但这代表你很厉害吗?”
江晓媛没料到她绝地反击,愣了一下。
冯瑞雪提高的声调几乎压过了咖啡厅里的音乐,店员们都小心翼翼地看过来。
她深吸了一口气:“我感激你,我对不起你,我是因为嫉妒你做错了事,我愿意补偿,但是今天咱俩要把话说明白——江晓媛,你刚才说我不是嫉妒,其实是因为你觉得我根本不配嫉妒你,对不对?”
“江晓媛,”冯瑞雪连名带姓地叫出了她的名字,而后深吸一口气,轻轻地说,“我不明白,你分明什么都有,为什么还必须抱着这么多的优越感才能活下去?”
这时,咖啡厅的门“叮”地响了一声,一个相貌堂堂的年轻男人匆匆走了进来,目光环视一圈后看到了坐在阳光下的江晓媛和冯瑞雪,他脚步一顿,像有点着急,又好像是不敢过来。
正是霍柏宇。
霍柏宇是个细腰长腿的窝囊废,他在一边戳了半晌,终于犹犹豫豫地选择了江晓媛一边,他先是看了江晓媛一眼,目光中含着请示,等她请他这个立场坚定的双面间谍坐下。
江晓媛一见他,突然之间索然无味起来,感觉自己这通兴师问罪好无聊。
“我在这干什么?”她扪心自问,“有必要吗?”
江晓媛一言不发地站起来,将她承诺过的手袋往冯雪瑞面前一推,仿佛推送了一团珠光宝气的分手费,看也没看那罐男花瓶,大步走了出去,一路钻进了自己的车。
她瞥见霍柏宇急赤白脸地追了出来,干脆就连安全带也没系,车门也没关好,在车子“哔哔”的警报里一脚踩下油门,风驰电掣地起飞了。
江晓媛的余光看见那咖啡厅里的英俊男人正目送着自己,那男人的目光清澈得仿佛眼球是无机质的,看起来很有些讨厌。
“哔哔”啰嗦个不停的车也很讨厌。
年久失修的路段更讨厌。
江晓媛有心将这讨厌的车开到树上,直奔4S店再买一辆——郁闷无法排解的时候,也只有“买买买”能减轻一二。
而就在她这么想的时候,一转弯,一辆中型商务车好似赶投胎一样,迎面刮了过来。
江晓媛的脚还在油门上,被高跟鞋别住了转不过来,她只来得及疯狂地把方向盘往旁边打去,直冲上了道边护栏。
真的撞了树。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章
江晓媛脑子里一片空白,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觉得自己看见了扑面而来的安全气囊。
气囊的弹出速度在每小时三百公里左右,没系安全带的情况下,拍死个把鲁智深也不在话下。
生死一瞬的时候,什么斗气吵架、争风吃醋,都成了不值一提的鸡毛蒜皮。
江晓媛脑子里只有一句话:“我不可能就这么死了吧?”
然而一声尖锐的刹车声后,预想中的剧痛却没有如期而至,江晓媛眼前突然一黑。
飞驰的车辆,颠簸不平的街道,大树,惊慌的路人……突然全部从她面前消失了,她整个人忽然失重,好像有某种神秘的力量,将她从车撞树的惊悚场景里剥离了下来。
江晓媛被带到一个陌生的场景中,周围没有声音,也没有光,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脏和动脉在歇斯底里地鼓噪。
她手脚冰凉,一身冷汗地在原地呆愣了足有半分钟,终于惊疑不定地回过神来。
这是哪里?
怎么回事?
忽然,身侧传来一声轻咳,江晓媛浑身的汗毛一齐稍息立正,本能地旁边错了半步,八公分的细高跟不负众望地崴了她的脚脖子。
一只冰冷的手在她五体投地之前攥住了她的胳膊,同时,江晓媛也看清了面前的人——正是咖啡厅里那个长得像假人的黑衣男子。
他领子上有一枚硬币大的纽扣,发出柔和的白光,模模糊糊地照亮了那张仿佛电脑合成出来的脸。
苍白,毫无血色。
江晓媛一提肩膀,猛地抽出了自己的胳膊,戒备地打量着面前的人——不过他真是人吗?
“请跟我来。”黑衣男子像是看不懂江晓媛的戒备,自顾自地提步往前走去。
“这是什么地方?”江晓媛强压下惊慌,色厉内荏地质问,“你又是怎么回事?你是谁?”
“我是灯塔助理,”黑衣男子声调毫无起伏地回答,随即又重复了一遍,“请跟我来。”
他说话听起来好像自动答录机,字正腔圆,虚情假意,总而言之,不像活物。
江晓媛双臂抱在胸前,一动不动,心想:“我凭什么要跟你去?”
她不动,自称灯塔助理的黑衣男人居然也没有等她,他踏着某种奇异又固定的韵律,一声不吭地往前走去,动作僵硬又精确。
所以说这黑不溜秋的……到底是一只什么?
机器人?僵尸?
江晓媛屏住呼吸,信马由缰地让想象力驰骋了片刻,几乎看见这黑衣男子下一刻就回过头来,冲她露出一口青面獠牙。
她狠狠地激灵了一下,意识到随着灯塔助理这么一转身,唯一的光源也离她远去了,江晓媛本没有怕黑的前科,此时却忽然有种从心而起的寒意,这里的黑暗好像有生命,张着嘴等着将她囫囵个地吞下去。
她后脊蹿起一层冷汗,她犹豫了片刻,到底不情不愿地拔腿追了上去。
江晓媛边走边活动着自己的手腕,她在国外参加过半年的跆拳道社团——跆拳道本身作为一项体育赛事,已经基本退化为花拳绣腿,更不用说她是抱着泡美男的初衷跟去凑数的,其学习功效基本等同于比别人多做了几套广播体操。
江晓媛努力地回忆着教官教的那些中看不中用的招式,评估着自己能撂倒前面这个人的可能性。
就在这时,一道强光突然刺痛了江晓媛的眼睛。
她看见广袤的黑暗中有一道笔直的光柱横扫而来,那光如无中生有一般,一眼望不到头,长而笔直,犀利而雪亮,好像从世界尽头席卷而来,摧枯拉朽一般地破除万丈黑暗,转眼就杀到了她面前。
江晓媛不由自主地将双手挡在眼前,那光柱从她身上碾压而过,又继续朝着不可知的方向奔涌而去。
灯塔助理终于再次开口说了句人话。
“不用怕,”他说,“只是灯塔的光柱,上来。”
江晓媛随着他的话音抬起头,整个人呆住了——
她看见黑暗中有一条浮在空中的天桥,影影绰绰地架在无限阴影深处,像是连通着另一个世界,台阶好像浮在空中,叠起层出不穷的前途未卜。
灯塔助理站在两层浮阶上,半侧过身,冲她伸出一只手。他那有一点偏棕的眼睛里有一层一层、如流光溢彩似的纹路。
江晓媛看见那双眼睛,情不自禁地脱口说:“你……是个人?”
“这是区域三中所有平行空间的监测站,”灯塔助理好像没听见她的问题,居高临下地说,“你知道什么是‘平行空间’,对吧?”
江晓媛的荣誉毕业证上只有一个被压扁的烟灰缸,闻言把眼睛瞪成了□□。
灯塔助理不以为意,淡淡地解释说:“有无数时空与你所在的时空并行存在,它们永远不会有交点……简单说吧,假设你走在十字路口上,你可以转入任何一个方向,直行的你,左转的你,右转的你,甚至后退的你将会从这一刻开始,引发一系列完全不同的事件,也就是四个平行空间,每个平行空间中都有一个你。”
突然有了四个分/身的江晓媛面对着自己的三头六臂,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每一个灯塔管着一定范围里的平行空间,”灯塔助理说,“灯塔检测到你所在的时空将会发生时空震荡……就像地震——我是本次震荡的监测员,由于你在时空发生震荡时,刚好身处震点上,现在你暂时被震脱了原有时空。这件事是我的错,我没能及时处理,很抱歉。”
江晓媛轻轻地在自己手背上掐了一下,怀疑这是做梦。
可她那被“吃喝玩乐”与“买买买”占据的脑子里,怎么可能做出这样匪夷所思的梦呢?
江晓媛不由自主地迈开双腿走上了台阶,行至中途,她不由得回望一眼,来路漆黑一片,除了前方灯塔助理领子上的微末光源,她别无依仗。
她有种自己正踽踽独行的错觉,一股毫无来由的恐惧冲进她心里。
江晓媛忍不住开口问:“送我回我的时空……送到哪都行吗?比如能让我重新回到小时候吗?”
灯塔助理没有对她的愚蠢表达看法,尽职尽责地回答说:“你方才可能没有完全听懂,假如你回到了自己小时候,那里将成为另一个平行时空,再也不是原来那个了。”
江晓媛从小数学物理没及过格,听得云里雾里,总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事,可是心情纷乱,头脑过载,她一时又理不清头绪。
台阶尽头,是一个巨大的、如同要冲破宇宙的高塔。
江晓媛用力咽了一口口水,跟着灯塔助理走进高塔,她像畅游地狱的但丁,正走向不可思议。
灯塔中有星罗棋布的光,乍一看彼此交叠,其实互相并无干涉,像一块复杂的立体棋盘。
两人一路走到了高塔底部,映入眼前的是一个小高台,像中学老师的讲台,高台旁边飘着各种看不懂的坐标数字。
江晓媛的脑子里却“嗡”的一声——她看见台上摆着座椅与方向盘,分明是一辆车的驾驶舱!
后视镜上挂着熟悉的挂件,安全带安安静静地垂在一边,安全气囊弹出了一半,细碎的玻璃碴悬空静止,好像某个时间某个地点的精确截图。
江晓媛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
又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