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晓媛刚刚在卫生间里鼓起的悲壮勇气被这条评论的恶意糊了一脸,当时就忍不住回嘴:“我手上根本就没留指甲!”
陈方舟没理她,接着念:“我感觉洗完头以后脖子很僵。”
江晓媛:“……”
这也能怪她吗?
陈方舟:“洗得不好,水有点凉。”
江晓媛的目光扫过三五一群凑在一起的同事,心里明白了,他们不是在挑剔她的水平,是在孤立她。
陈方舟又念:“水太烫了……我说你们是有毛病吧?到底是凉还是烫?”
男的倒是不大会针对江晓媛,不管看得惯看不惯她,好歹他们愿意看在她长得不错的份上给她留点面子,女的就不吃这套了,一帮理发洗发小妹们叽叽咕咕地笑了起来,好像一群面目可憎的鸟类。
这时,一个少年抓了抓自己刚吹干的头发,先是往左右看了看,缩脖端肩小心翼翼地说了一句:“其实我觉得洗得挺好……”
他还没嗡嗡完,就被旁边一个厉害的小姑娘一脚踩上脚面:“你好公道呀。”
还有个矮胖的女技师伸出手指在他后背上戳了一下:“你是觉得只要是美女洗的就都好对吧?”
少年好像还不到二十岁,是个小孩,没来得及修炼出刀枪不入的本领,在野鸭子坑里被挤兑得脸都红了。
陈方舟脸色阴沉地把收上来的一堆纸条往废纸箱里一塞,目光凉凉地扫过去,所经之处收获了一堆不以为然的挤眉弄眼,但是好歹没人吭声了。
陈方舟:“你过来,给我洗一次。”
有个泼辣胆大的高级技师出面问:“老板,今天下午应该放假呢,我们可以走了吗?”
陈方舟:“滚吧。”
一大帮人欢呼雀跃,转眼就跑了个干净,每周只有这么半天集体放风的日子,可以一起出门逛街,虽然以姑娘们的收入水平,到了商场连个冰激凌都舍不得买,但看看总是好的。
店里安静下来,只有透过紧闭的大门能听见外面传来的车声与人声,江晓媛一言不发地跟着陈老板进了洗头室,拿洗发水的时候把瓶子摔得山响,一把拽过冲水的淋浴器,跟洗头台上的搪瓷盆撞在一起,发出冷冰冰的脆响。
“陈老板,”她阴阳怪气地说,“贵店里上山投名状、见面杀威棍的风气挺浓厚的啊。”
陈方舟没理她,伸手抓住淋浴器:“慢着,之前应该先跟客人说什么?”
江晓媛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两人在洗头室小小的空间里僵持住了。她像要命一样要面子,不肯在大庭广众之下气急败坏,可连眼皮都被怒火撑得一波三折,快要喷薄而出了。
陈方舟:“你觉得特别委屈吧?”
江晓媛不肯承认,她总觉得“委屈”是受气包的专利,厉害的人应该不动声色地记仇,迟早有一天要报复回来——不过具体该怎么报复,这个章程她还没来得及确定下来。
陈方舟的脸色缓和了一些:“你洗头时候的手法我看了,不算特别好,不过也还行,算是中等水平,上手很快,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不愿意给你好评吗?”
“不知道,可能有病吧。”江晓媛先是硬邦邦地说,随后,她面色一动,忽然好像想通了什么,脸上露出一个十分尖酸恶意的笑容,“哦,我明白了,是怕我抢业绩分钱嘛。”
他们每月除了八百块基本工资以外,其他全是“绩效工资”,拿洗头妹来说,她的绩效工资取决于她洗了多少颗脑袋,如果这些脑袋短期回访,并在洗头的时候重新点了她,那这一颗还能在当月算五倍的绩效。一般只有周末时店里客流量大得让每个人都很忙,工作日期间却是要竞争的。
多一个人来洗头,就代表多了一个抢绩效的。
江晓媛冷笑一声:“有些人真是没法说,心术不正,整天就想从犄角旮旯往外抠一毛两毛的,一辈子都别想有什么大出息。”
陈方舟听了这段指点江山的话,忍不住笑出了声。
江晓媛话音一顿,立刻回过味来,也发现了自己这句话是多么的羞耻。
她一个洗头小妹,命中注定的升职道路是“实习技师——技师——高级技师——技术总监——店长”,五级跳,一眼能看到底,陈方舟的位置就是她职业生涯的终极,还能有什么大出息?
难道她还能靠一手出神入化的“洗剪吹”技术混上嫦娥三号吗?
陈方舟:“你不要怪他们,他们这也是在教你做人。”
江晓媛冷笑:“呵呵。”
陈老板懒洋洋地翘起二郎腿,躺在洗头台上闭了眼:“你不要以为非得德高望重、有钱有势的人才有资格教你做人,那些人才不会说,你得花几百几千去请才能听人家一堂课——真正教你做人的恰恰是身边的小人。江晓媛,我问你,人人都是爹生娘养,你凭什么看不起别人?”
江晓媛现在对这种论调格外敏感,一提“看不起人”,她立刻就会联想起自己和冯瑞雪的那场论战,继而会想起自己之所以沦落到这种鬼地方的原因,“看不起人”这四个字简直成了她一块逆鳞。
于是她当场就炸了毛,语气很冲地喷了回去:“我看不起谁了?”
陈方舟:“你自己数数,外面那帮同事你认识几个?”
江晓媛:“我交际恐惧症,不行吗?我就天生不爱说话,犯法啦?陈总,有些人也太自卑了吧,是不是非得别人捧臭脚跪舔他们,他们才能有点自己是人不是狗的自我认知?”
陈方舟被她噎得一愣一愣的,他这里的小姑娘们大多受教育程度不高,年纪又小,还没到修炼出全国撒泼的王霸之气,少有嘴皮子这么利索的,一时都快要对江晓媛刮目相看了。
哑然了半天,陈方舟问:“你上过高中吧?”
江晓媛心说“老娘还是正经八百的留学生呢”,她哼了一声,没吭声。
陈方舟疑惑地问:“那又是为什么没有去考个大学好好念书,跑来干这个?”
江晓媛随口扯谎:“没钱,念个屁。”
陈方舟沉默了一会,没再追究这个话题:“行了,别废话了,你开始洗吧,刚开始要问客人的话别忘了问。”
江晓媛磨磨蹭蹭地活动了一下手指,开始了她饱含愤怒的愚蠢工作。
“忍过这一段,我马上辞职走人,”江晓媛想,“真是落架的凤凰不如鸡。”
陈方舟从头到尾没有出声指导什么,闭着眼睛好像快要睡着了,直到最后冲洗护发素的时候,他才突如其来地开了口。
“你要是真尊重一个人,肯定会主动找人家说话,哪怕没有话说,聊聊各自的年龄、家乡总是可以的,别人看得出你是没话找话,但是也能感觉到你想交流的好意,”陈方舟说,“要是顾客觉得闷,让你跟她说话,你也晒着人家吗?”
江晓媛冲着水,没吭声,俨然是没将这番苦口婆心听进去。
联合国有一票否决权,陈方舟有一票通过权,第二天,他用自己的脑袋力排众议,让江晓媛挂牌上岗了,她从此有了一个“实习”的胸牌。
不忙的时候,趁着陈方舟到饮水处歇口气,江晓媛不情不愿地走过去:“谢谢陈老板。”
“谢我?”陈方舟回头看了她一眼,笑了一下,“别谢我,他们整不到你,又不敢对我怎么样,以后还得变本加厉地欺负你,你就等着吧。”
他说得对,江晓媛在店里成了个狗不理。
她虽然为了生存,暂时接受了自己洗发小妹的身份,心理上却是不肯同流合污的,她带着这个身在曹营心在汉的精神,将自己拾掇得干干净净,一天到晚鹤立鸡群,独来独往。
江晓媛还从美发会所门口的二手书市场里选购了一打二手旅游杂志,五块钱三斤,十分实惠。
别人凑在一起聊指甲聊家常的时候,她就自己高贵冷艳地坐在一边看书。
她选的杂志非常有用意,自己的水平江晓媛自己心里有数,字太多的正经书是看不下去的,而图片比较多的时尚杂志别人也会看,显不出她卓尔不群,斟酌来斟酌去,只有这种旅游杂志图文并茂,文艺小清新,不受店里的青少年们欢迎,是一种性价比很高的装逼捷径。
陈方舟的话,江晓媛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她打定主意要在一群泥腿子中做一朵璀璨的白莲花。
白莲花每天与天斗与人斗,与自己郁郁不得志的起伏心绪斗,忙得不亦乐乎,直到接到祁连约她去吃火锅的短信,江晓媛才傻眼了——歇菜了,还有这出,彻底忘了!
她的瞎话还没编好呢,原主人的父老乡亲们能接受“走在大街上突然失忆了”这么串台的梗吗?
第 16 章
该来的总会来的,躲到天涯海角也没有用。
江晓媛驴拉磨一样在屋里转了无数圈,也没想出半个对策来。她最怕的其实还不是面对一群陌生的“亲朋好友”, 而是万一她在这个时空里的父母和原本时空中的父母一样怎么办呢?
她该怎么去面对明明一模一样,却又完全不同的人呢?
“遥控器”手机催命似的响了一声,祁连发来短信问:“我什么时候去接你?”
烦死了,有这么逼人的吗?这个催法简直是在拉皮条。
江晓媛冲着手机大吼一声:“催个毛,老娘不去!”
手机当然逆来顺受地不会提出什么异议,江晓媛兀自默立片刻,叹了口气,像个神经病一样仰起头,对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自言自语地问:“你说怎么办?”
天花板还没来得及发育出聊天的功能,只好无言地端着那张沧桑泛黄的脸,慈祥地注视着她。
江晓媛闭了闭眼,无声地呼出一口气。
也是,除了面对,她还能怎么样呢?
不过在勇敢面对之前,她还是想拖一时是一时,给祁连回了短信:“我先去医院看看章大姐,告诉我地址吧,晚上我自己过去。”
祁连那边终于没了动静。
江晓媛松了口气,出门奔医院去了,她有点怕祁连,怕得又有点依赖——他好像知道得太多了,为人处事又有种不动声色的强硬。
天有点冷了,街上已经有人穿起了薄棉服,江晓媛身上还是刚开始的那身夏装,她装作不畏严寒的样子,快步跑到公交车站,前脚刚到,一辆快速公交就驶入了车站,江晓媛扫了一眼汽车站牌,发现这辆也去医院的方向,抬脚就要上去。
她旁边是一对中年夫妻,男的本想跟在她后面上车,被女的一把拉住:“你没看见上面写着快速公交,这个贵一倍呢,不上这辆。”
江晓媛的脚步条件反射似的顿了一下,鬼使神差地没上,公交车转眼开走了,温暖的尾气退散,秋天的小寒风冷飕飕地开始反扑,江晓媛站在原地,一个不由自主的寒噤过后,她愣愣地反思着自己方才的所作所为。
“我有病吗?”她想,“干嘛不上?”
正这么想着,后面一辆车缓缓地进站,还是特快,江晓媛脚尖在地上点了几下,依然没上去。
她眼观鼻鼻观口地在原地站成了一座八风不动的美人像,对自己的变化感到毛骨悚然。
等江晓媛磕磕绊绊地到了医院,她已经被冻得有点麻木了,形体却保持了麻木的优雅,棺材板一样半身不遂地走了进去。
江晓媛边走边盘算:“章甜今天要是能把钱还给我,加上从陈诺亚那预支的半个月工资,凑起来也有小一千了,我可以拿去买件厚衣服。”
想到这里,她又觉得有点牙疼——不到一千块,在她的印象里,充其量够买一件又打折又掉色的破牛仔裤,去哪弄像样的厚衣服?
江晓媛熬过了在黑网吧苟且偷生的日子,第一时间就是把那一身“换洗衣服”扔了,并发誓以后再也不贪便宜买这种东西。感觉自己整张人皮都被那身破衣服污染了。
也许她可以像冯瑞雪那样,去商场里买些所谓的大众名牌,可它们不单难看、互相抄袭,还会随处撞衫!
那么难不成她要到那种小摊小贩或者地铁小商店买衣服吗?
万一碰上黑心商家怎么办?
一时间,什么黑心棉啦,死人身上扒下来漂个白就当新衣服卖啦……种种危言耸听的传言在江晓媛脑子里走马灯似的转了一圈,她开始觉得浑身都痒了起来。
她身上同时兼具穷且事儿多这两项不可共存的特质,矛盾简直不可调和,痒了一路也没想出对策来。
江晓媛饥寒交迫地找到了章大姐的病房,章大姐睡着了,章甜守在一边,那小姑娘原本柔软水灵的脸已经凹陷了下去,她膝盖上放着一本习题册,靠在椅子背上困得东倒西歪的,书从她手里滑了出去,“咚”一声掉在地上,她一脸慌乱地清醒过来,好一会才意识到没出什么事,皱了皱眉,一边自己跟自己生着气,一边弯腰去捡——然后她看见了江晓媛。
章甜见了她,并不惊喜,脸色反而微微一变,随后她有些勉强地憋出很有礼貌的样子,拘谨地站了起来:“小媛姐,来了?”
她还小,小孩子们之间互相之间借个十块二十块,都显得是件大事,江晓媛借她五百块钱,在章甜眼里俨然是一笔能让她一直惴惴不安的“巨款”了,可是章秀芹这一病来得太突然了,原本还算小有积蓄的家眨眼就捉襟见肘。
来给她帮忙的舅舅告诉她,如果债主来,她就装得可怜一点、走投无路一点,最好可怜兮兮的哭一鼻子,这样别人也就不好逼迫她了。
章甜单纯地想,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不是天经地义的吗?怎么能利用别人的同情心耍这种心眼?
舅舅说:“好啊,那你去还钱吧,钱呢?”
钱没有。
因此江晓媛进来的时候,章甜几乎不敢正眼看她。
“我就是来看看。”江晓媛走进病房才觉得有点尴尬,探病应该带礼物的,她这一路净顾着琢磨黑心棉了,把这茬忘得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