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甜:“进来坐。”
江晓媛探头看了一眼,压低声音:“怎么样了?”
章甜蔫蔫地摇了摇头:“手术做了,恢复得不太好,还得留院观察一段时间。”
“哦……”江晓媛不知道怎么提还钱的话茬,顿了一下,她生硬地拐了个弯,说,“幸亏现在都有医保,要不然……”
“我妈没有,”章甜打断她,迎着江晓媛惊愕的目光,她说,“我妈一直觉得自己身体好,不会生病,嫌每个月去交医保贵,就……”
江晓媛要钱的心先凉了一半,她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那、那这住一次院,你们自己要负担全部吗?你家里有那么多钱吗?”
章甜一听这话,眼泪断线的珠子一样稀里哗啦地掉了下来,她本来觉得自己装不出来,谁知话到了这里,她悲从中来,本色出演,装都不用装,章甜默默地缩在小小的椅子上,一边摇头,一边伸手去擦,越擦越多,到最后几乎喘不上气来了。
“小媛姐,”章甜哽咽着说,“等我去想想办法,有钱了以后马上还给你。”
江晓媛脱口说:“哎,算了算了,不用了,看病要紧,你先拿着好了,我不急。”
章甜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发现世上还有这种穷大方的傻逼,于是哭得更凶了。
江晓媛来时操心了一路杂牌子外贸小店的服装质量,走的时候才心情沉重地发现纯粹是自己想太多,只有“99元羽绒服大甩卖”的超市才是她的归宿。
她刚一走出住院部,就看见了阴魂不散的祁连,身份成谜的祁连靠在一棵大树上,冲她招手示意,简短地说了两句话。
第一句是:“走吧,我顺路。”
第二句是:“她们把钱还给你了吗?”
江晓媛连惊诧的力气都没有了,反正这个祁连好像无所不知,知道江晓媛借钱给章甜这件事也不足为奇。
江晓媛被小寒风一灌,吹得说不出话来,感觉随着夜幕降临,风好像比来时还凛冽了,她再也维持不住假装的从容不迫,一边像个鹌鹑一样哆嗦,一边摇了摇头。
祁连有些诧异:“你没好意思要?”
江晓媛莫名悲痛:“我……我跟她说不用了。”
尽管她开始素颜不化妆,开始买旧杂志,开始学会不上快速公交,但骨子里还是个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富二代,哪怕再穷再窘迫,钱在她眼里也始终只是一件道具,突然没有了确实会给她的生活造成很多不便,但还没有重要到凌驾于其他——诸如人命、道义之上。
祁连意味不明地打量了她一番,好像对她有了什么新的认识,说:“想不到你还挺仗义的。”
江晓媛:“也不是……不提这个了,不是说要聚会吗?怎么走?”
祁连站在原地没动地方,抬起那双眼镜后面刀锋一样的眼睛:“你怎么不问问今天都谁来?”
江晓媛:“……”
她觉得从祁连嘴里说出的任何一句话都像双关,一下一下地戳着她脆弱的小神经,江晓媛理智上知道自己应该试探着打几轮太极,多装装糊涂,可是理智还没掌控她身体的大权,冲动已经刺激得他脱口而出:“你到底要说什么?你早就知道我根本就不是……”
祁连看了她一眼,就那么一眼,江晓媛就不明原因地说不出话来了。
祁连把一根手指竖在自己嘴边,对她做了个不要说的手势:“不要这么想,也不要这么说——跟我走。”
江晓媛心里一阵狂跳,跟着祁连快步离开医院。
“上车。”祁连说,“先给你看点东西。”
第 17 章
江晓媛愣了一下:“我怎么觉得……你好像特别怕我跑了。”
祁连坦然承认:“也可以这么说。”
他正面看温文尔雅,侧面看却是另一幅面孔,架着眼镜的鼻梁高得嶙峋而傲慢,下巴刮得很干净,嘴唇没什么血色,嘴角却微微有点上翘,翘得既不温暖又不和煦,像是含着个游戏人间的嘲讽。
江晓媛自嘲地笑了一下:“我都穷成狗了,还能跑到哪去?”
祁连绕到另一侧,替她拉开车门:“你原名就叫江晓媛吗?”
江晓媛默默地坐上了他的副驾驶,忽然,她被后视镜上夹的一张照片吸引了注意力。照片有些陈旧了,微微泛黄,上面有个面色苍白的少年,这少年她是认识的,是灯塔助理那张机械脸下面真正的模样。
“许靖阳,你认识的吧?”祁连把那张照片摘下来递给她。
江晓媛先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灯塔助理跟她一样被明光坑过,中途以一个残疾人的身份在某个平行空间里挣扎了几个月,难道就是这个时空吗?
江晓媛:“他的腿……”
“嗯,截肢,”祁连应了一声,又问,“你原本是什么身份,方便说吗?”
江晓媛让他问得懵了一下——她发现自己居然一时答不出。
由于旷工时间比在岗时间长,江晓媛连自己的工作单位全称和岗位都说不太准,生平也没有半个能挂在嘴边的成就,怎么自我介绍?难道要说“我是某某人的女儿”“我是某某地久负盛名的败家子”吗?
江晓媛第一次发现自己这么拿不出手,吭哧得耳尖泛红,才含糊出一句:“……是个白领。”
祁连:“家境也不错吧?我看得出来。”
江晓媛更加窘迫:“呃……还行吧。”
祁连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方向盘,知道江晓媛的话里有保留,她的家境恐怕不止是“还行”。他一看江晓媛就知道这是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心里的失望简直无以复加,一开始根本不想管她,反正他们已经失败了无数次,这么多年,他都习惯了,这个不行,还会等来下一个。
可这几天他与变成灯塔助理的许靖阳的联系突然断了,他不得不重新找上江晓媛。
江晓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认识灯……许靖阳吗?难不成你也是……”
“不是,我跟你们不一样,我是土著,”祁连十分敷衍地说,“他是我一个朋友。”
他说着,摸出了烟盒,摆弄了片刻,看了江晓媛一眼,又塞回兜里。
祁连:“许靖阳失踪后,我找了他很久,直到有一天碰到了一个和他一样的人。”
江晓媛屏住呼吸:“除了我以外还有?”
“嗯,一个男的,六十来岁,”祁连说,“是负责一片社区垃圾分类的垃圾回收员,工作一直出错,有一次还因为忘了关火,差点把他租的房子点着,家里人带着去医院看过一次,刚刚确诊的老年痴呆。”
这话切身相关,江晓媛锈住的大脑不得不僵硬地运转起来,她反应很灵敏地问:“你为什么会去关心一个痴呆的大爷?”
祁连拿出一部旧手机,边角撞得乱七八糟,仔细看,上面还有利器划过的痕迹,像个满身沧桑的老江湖,比江晓媛那部“遥控器”还够呛,好在还能用。
祁连从古老的收件箱里翻出一条信息,上面简洁地写了一个人的姓名、性别、年龄、工作地点几个基本资料,来信地址的号码是空的。
对了,从“灯塔”发出来的信息都是空号。
江晓媛:“然后呢?”
祁连:“我去看了那个人,有一天他坐在社区长椅上,我装作问路找他搭话,发现他正拿着一支破圆珠笔,哆哆嗦嗦地在一张餐巾纸上解一道偏微分方程……”
江晓媛:“解一个什么玩意?”
“……”祁连噎了一下,“你明白大概意思就行。”
江晓媛:“我……我那什么,我是艺术生——你的意思是,他其实已经被换掉了,不是以前那个收拾垃圾的人,也根本不痴呆,对吧?”
祁连:“不是。”
“那怎么……”电光石火间,江晓媛突然有一个可怕的猜测,“不对,你的意思是,他本来是一位高级知识分子,被换到了这个时空里,发现自己成了个收垃圾的,还正在变、变……”
祁连:“变成一个痴呆老人。”
灯塔夺去运动员的腿,夺去科学家的智力。
江晓媛倒抽了一口凉气。
祁连带着几分怜悯看着她:“你们所谓的‘灯塔’就是这样的,只往前照,身后都是阴影。”
江晓媛心头飞快蹿起的毛骨悚然褪去,心里很快产生了微妙的庆幸——幸亏她没有智力这东西,一双腿长了和没长区别也不是很大。
江晓媛:“后来那个大爷怎么样了?”
“失踪了。”祁连说,“他和许靖一样,有一天突然就不见了。”
两个人在狭小的轿车空间里相对沉默下来,不知过了多久,江晓媛才又轻声问:“后来呢?”
祁连把旧手机递给她,它看起来很久没人用过了,信箱里没有存多余的东西,接连好几条都是一个人的基本信息,像一条条冰冷的档案,只有当事人能从其中看出那一个个在痛苦和绝望中离开的生命。
江晓媛抬起头来:“他们都‘失踪’了吗?”
“不是,”祁连平静地说,“那些不肯相信我的说辞的人,后来都‘失踪了’,还有些相信了,他们死了。”
江晓媛失声叫出来:“死了?”
祁连:“自杀——灯塔里的病毒不断地寻找替死鬼,有些人无法接受自己的身份被占据,所以在这里自杀了……你的处境,自己明白的对吧?你不会觉得那病毒把你送来是好心的吧?”
江晓媛脑子里乱成一团,嘴唇哆嗦了一下,脸色难看地点了一下头。
祁连挑剔地看了她一眼,一边保持着自己表面的耐心,一边心想:“看着智商不高,原来还没蠢到家。”
江晓媛:“灯……我是说许靖阳,既然明明知道明光是要坑他,又能预料到自己的下场,他为什么还要在布置好一切之后断然舍弃这边的身份,回去送死呢?”
祁连顿了一下,他打心眼里不想和江晓媛讨论许靖阳,总觉得这种先天智商不足,后天情商残疾的大小姐不会懂的,因此只是敷衍说:“他出于某种原因,没有腿是活不下去的,与其苟延残喘地活着,不如想办法替自己报仇——你可以这么理解。”
蝴蝶是没有办法扇着一边的翅膀活下去的,有些人与其被人摆布而生,宁可殉道而亡。
祁连懒得多说,江晓媛心里却不像他想象得那么懵懂,毕竟,灯塔助理把自己的一生都送给了她,他实在慷慨至极,不吝所有。
江晓媛:“他是怎么知道自己可以寄居到机器人身上的?”
祁连愣了一下:“等等,许靖阳和你说了那么多吗?”
江晓媛低了低头,把眼泪忍了回去,简短地把她两次进入灯塔的来龙去脉说了出来,祁连的脸色终于变了。
他默然片刻,突然推开车门走了出去,站在街边沉默地点了一根烟。
祁连背对着江晓媛,肩膀宽阔而消瘦,一手插在兜里,一声不吭地在渐黑渐黯的街头吐出微弱的烟圈,寒风顺着他打开的车门灌进来,江晓媛没有躲闪,蜷缩在车座之中,看着大片的夜色渺茫地落下来。
等她冻得手脚冰凉,祁连才仿佛平静了下来,重新回到车里,他脸上那种近乎柔弱的温和消失殆尽,嘴角绷紧成一条线。
“他不知道自己能变成机器人,也没期待过会有那么好的运气。”祁连猝不及防地出了声,“他一开始只是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希望我能帮他留住那些人,我们能再联系上,实在是运气。后来我们发现,如果像你一样的人在这个世界死亡,病毒很快就会送来一个新的牺牲品,但是有一个规律,同一个时间里,像你一样的外来者只能有一个,而病毒似乎也只能把人传送到这个时空中。”
江晓媛艰难地眨了眨眼。
“他跟你说过吧,如果那病毒来不及找到下一个身份,逗留的时间太长,他会被法则消灭。但这个时间是多长,我们无法预料,”祁连深深地盯着江晓媛的眼睛,“换句话说,你必须要在这个世界站稳脚跟,尽量的长寿,不能再给他下一次机会。”
江晓媛胸口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堵得她呼吸都不顺畅了。
祁连轻轻地补了一句说:“否则他的孤注一掷就算输了。”
这句话像一闷棍砸在江晓媛头上,一时间,她感觉无数人生命的重量随着这句话一起压在了她的肩膀上,而她像是一把顽铁,机缘巧合,被打成刀刃,至关重要,弱不禁风,进退维谷,难当大任。
江晓媛:“为什么选我?”
“不知道,”祁连说,“也许是你失去的东西最少?”
不知是不是江晓媛的错觉,她总觉得祁连的话音里有种微妙的讽刺——也对,她身为一个纨绔,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身无长物,她是个物质上的白富美,精神上的穷光蛋,除了一身臭钱,她没什么可以失去的。
大概这也是灯塔助理许靖阳选中她的原因——不都说能用钱解决的问题就不是问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