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晓媛忍不住抛弃了她的教养,骂道:“娘的。”
然后她愤怒地把手机电池拆了下来。
自从江晓媛说“回去考虑”之后,就没有再联系过祁连。
祁连不想让自己像那病毒明光一样每时每刻骚扰人家,也就一直没有主动联系她,谁知一转眼过了十多天,江晓媛还是一声没吭,反而在美发店发工资日的第二天,往他账户上打了一千块钱——是那五千块欠款的第二期还款。
她按月还钱,这里面表达的意思很明确——江晓媛这是拒绝了他提供的一切。
祁连有点意外,因为回想起来,他每次见到江晓媛,她都有本事把自己搞得很狼狈,像一只刚刚开始流浪的家猫,还没发展出自己的生存能力,依然保持着不合时宜的高傲。
祁连了解这种涉世未深的高傲,它像是没有磨练过的刀刃,看起来可能很锋利,实际大概一掰就断了。像江晓媛这样的公主病青年,刚开始总是觉得自己的自尊心比天大,但这多半不是因为她多么铁骨铮铮,而是她还不知道保持这份自尊需要吃多大的苦,无知者无畏而已。
他买给江晓媛的那套衣服虽然品味有点吓人,但从侧面表达了他对江晓媛的看法。
事实也证明了祁连多半是对的——那天傍晚如果不是他一时不放心,恰好赶去看了一眼,说不定她已经意志不坚定地回了短信,如了那病毒的意。
那么这家猫到底是怎么想的?祁连突然有些好奇起来。
下班后祁连直接开车去了陈老板的美发店,一进门,他正好看见江晓媛正在给一个烫头发的客人上卷——她可能还是没习惯烫发药水的气味,有点过敏,眼圈被熏得红红的,像个兔子,但是居然依然做得一丝不苟。
祁连没有贸然上前打扰,倒是前台发现了他。
值班的前台接待员问:“先生您预约过吗?”
祁连:“找下方舟,让他顺便给我修个头发。”
陈方舟一听说祁连来,直接撂下其他客人,亲自给他洗了头,把他带到了一个比较清静的角落里,摘下他的眼镜放在一边,祁连*的头发下露出他那副有些锋利的五官。
陈方舟端详着他的脸:“来个韩式纹理烫怎么样?”
祁连:“滚蛋。”
陈方舟:“那陈奕迅头?哦!对了,今年又开始流行复古的改良式大背头,男神标配,你发际线长得不错,撸上去肯定显得特别小清新,怎么样,试试?”
“小清新”充满杀气地看了他一眼:“照原样剪短,敢乱碰我的头,剁了你的爪子。”
陈方舟:“……”
他把手往裤兜里一插:“剪短啊?八十块,我给你叫个实习技师来,二十分钟之后搞定——你家亲戚的那个妹妹刚开始上手剪头发,就适合拿你这种没难度的练手。”
祁连坐着没动:“你再多废话一个字——”
陈方舟怂的比光速还快:“……好的,我给你照原样剪短。”
他像个受气的小媳妇,委委屈屈地上前,在祁连的脑袋上抓了几把,漫不经心地捻起发梢观察了片刻,露出一个铲屎的表情,勉为其难地开始动手修。
祁连:“她怎么样?”
“谁?”陈方舟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若无其事地耸了个肩,“可能有点郁闷吧?”
祁连微微皱皱眉:“郁闷什么?”
陈方舟没有立刻回答,十指上下翻飞,无影手似的利索地修掉了祁连半边头发的发梢,行云流水,甚至带着某种神秘的韵律,简直能归入艺术范畴了。
一口气修完半边,他才挪了挪脚步,有几分漫不经心地说:“刚开始来的时候不适应,又是学东西又是熟悉人,没时间多想,现在多少稳定下来了,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了呗——你想啊祁少爷,她一个年轻轻的小姑娘,还不知道后半辈子有多长,一眼看见了自己前途的终点,她心里什么滋味?”
祁连皱了皱眉。
陈方舟:“其实大家都一样,朝不保夕奋斗的看不见自己的出路在哪,是郁闷,像我们这种暂时有事做,相对比较稳当的也郁闷,我们每天看着周围的人,感觉自己一辈子就这样了,又着急又不甘心,当然会难受啦,过了那段时期就好了——你这妹妹像属于郁闷完还瞎想的,前两天她还撺掇我在店里专门开拓一个搭理造型妆面的业务,啧!”
祁连:“她怎么想起做这个了?”
陈方舟:“她手上确实有点门道,不过有门道在我面前使没用,在店里增加业务这事我说了又不算。”
祁连沉默了一会,片刻后,他突兀地开口说:“你给她加吧,没关系。”
陈方舟呆滞:“……啊?”
“我说你想办法给她加上这个业务吧,”祁连淡定地说,“回头我想办法给你们老板说。”
陈方舟:“你……你怎么说?”
“就说我妈到你们店里来,正好有事,顺便让你们这的小女孩给她画了个妆,回去觉得不错,下次还来,还顺便要多介绍几个客人。”祁连面不改色地即兴编了一段,“你们老板是奸商,今天听完,明天他就得抓心挠肝地惦记着开新业务收钱……哦,对了,要真那样,你别跟别人说是我说的。”
陈方舟把剪子磨得“咯吱”作响,好半晌,他咬牙切齿地说:“我最讨厌有钱人了。”
三天后,就在江晓媛以为此路不通,正痛苦地重新思考自己未来的出路时,总店下来一个通知,让各个分店以即将到来的圣诞节为契机,充分做好前期宣传工作,派专人回总店培训,展开后续妆容造型打理业务,过年前要开试点。
接到培训通知的时候,江晓媛简直不敢相信,她这是要时来运转的节奏吗?
第29章
江晓媛指着自己:“我?没听错吧店长,你是说培训让我去?”
陈方舟白了她一眼:“不然还我去啊?我一个堂堂店长,日理万机的……”
江晓媛没听他后面那句王婆卖瓜,她整个人仿佛被五百万大奖劈在了原地,整个人咕嘟咕嘟地冒了好一会泡,才费力地把自己的脑子从沸腾状态里拎出来,一口气浸在了凉水里,这才勉强恢复了正常思考能力。
江晓媛:“等一下,让我一个实习技师去,其他人没意见吗?”
陈方舟大感欣慰,她总算是知道考虑其他人的意见了,哪怕考虑得不对,至少也能算是个良好的开端。
“放心吧,”陈方舟说,“除了你这种二缺,这种培训第一期没人愿意去的,说是拓展业务,将来干不干得成还得看呢,万一黄了,现在去了也是白耽误一个月的绩效工资。”
江晓媛话没听完,整个人已经高兴晕了,她七扭八歪地在店里溜达出一串诡谲的轨迹,最后以撞上了一台加热器告终,实在有点找不着北了。
把陈老板心疼得呲牙咧嘴的,抱着他的宝贝加热器长吁短叹,恨不能以身代之。
陈方舟:“不就一个没人愿意去的培训么,你至于吗?至于吗!把你卖了都赔不起我家小宝贝儿……”
江晓媛顾不上和加热器争风吃醋,她一边捂着撞疼的地方,一边激动地冲陈方舟说:“你不懂,万事开头难,现在我就算是开了个顺利的好头,将来总有一天,我会站在中国……啊不,世界时尚造型设计领域的最前沿,你信不信?”
陈方舟吊着眼看了她一会,给出了自己的看法:“呸。”
呸完,他发愁得压了压帽檐,感觉这个姑娘的妄想症好像越发严重了。
总部请了个化妆学校的专业老师来,对各店派来的学员开展了一个短期培训。
以前在江晓媛眼里,化妆师学校就是个技校,既没有审美又没有品味,能教出什么玩意来?她万万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作为学员,跟着一帮假睫毛贴三层,喜欢把眼睛贴得荆棘丛生的学员们坐在教室里从零开始。
江晓媛始终记得陈老板那句无心的教导——不知道从哪开始的时候,就从零开始。
她是个野路子大师,在无数次买药吃药的时尚领域摸索得比任何人都远,水平乍一看确实能惊艳四座,但短时间惊艳完,她其实并不知道该如何在长期里继续提高——毕竟,她已经没有看上什么买什么、胡乱尝试的财力了。
化妆课老师从基础理论开始,头天没教他们操作,给了一堆枯燥的理论要求记住,什么“粉底霜是由什么构成的”,什么叫“三庭五眼”、“三点一线”,老师水平有限,口音浓重,讲课跟念经一样,参加培训班的学员大部分是来学习如何剪切嫁接假睫毛的,始料未及地被这堆理论狂轰乱炸一番,纷纷给砸得眼冒金星,开课不到半个小时,睡倒了一片。
江晓媛成了唯一一个竖着进去、也竖着出来的学员,显得十分鹤立鸡群。
不但如此,第二天,她还是唯一一个把“化妆知识小册子”全篇背下来的。
培训到第三天,老师还在磨磨蹭蹭地教各种非常基础的手法和是个人都会的日常妆,已经开始有人偷偷逃课了,培训班管理很松,老师拿钱办事,看见人跑了也是睁只眼闭只眼,越发助长了这种行为。
一个礼拜过去,来坚持上课的人已经不足刚开始的一半了。
永远战斗在逃课第一线的江晓媛却每天早来晚走,还回家自习,成了混迹在一大群学渣中的学霸。
有时候她自己也想——要是把这件事说给几年前的自己听,自己会相信吗?
从出生开始就遗漏没有被收录进她字典的“刻苦”二字,终于姗姗来迟地加入了她生活的旋律,把这一手光怪陆离的小调往未知的方向牵引了过去。
对于离开学校很多年的人来说,在教室里坐着不动听老师讲课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但是当她的精神有支柱的时候,一切痛苦与困难都不在话下。
江晓媛的学习劲头吓人,到最后,连照本宣科的化妆指导老师都注意到了她。
指导老师姓蒋,自称叫“Sam”,是个男的——干这一行的汉子数量上没有姑娘多,但都十分长情,因为他们一定是出于特别真的真爱,才肯冒着被人戳脊梁骨说娘娘腔的风险全情投入其中。
蒋老师这一天授课完毕收拾工具的时候,抬头一看,发现人都走光了,只有江晓媛一个默默地坐在角落里,正在补她一天的笔记。他忽然有点好奇,于是背着手,悄悄地走到她跟前,探头看了一眼。
江晓媛的笔记极其详尽,有字有图,老师上课讲到的东西用黑笔记下,她自己总结的或是其他一些感想就用蓝色笔批注,旁边配有手绘的人物脸谱图,虽然只是随意勾画、寥寥几笔,却将来龙去脉画得头头是道,很像那么一回事。
蒋老师突然开口说:“你这个好,拿出去能直接送到出版社出化妆教程书。”
江晓媛太认真了,完全没注意身后有人,当时吓了一跳。
蒋老师端详了她片刻,侧身坐在一边的桌子上,随意聊起来:“我看你学得挺认真,将来是有心干这一行吗?”
江晓媛点头。
“那你可要想好了,”蒋老师有些漫不经心地捏起兰花指,轻轻扫了扫自己额前的留海,“这一行没有门槛,谁都可以学,谁都会一点,不好混的。我看你字写得挺好,不如攒点钱,过两年接着念个夜大或者学点什么别的技术不好吗?”
江晓媛努力逼着自己忽视蒋Sam那让人难以理解的人妖造型,笑着说:“老师,要是那样,我早跟他们一起出去逛街玩了。”
要是那样,她说不定已经回了明光的短信,说不定已经腆着脸接受了祁连的救助,说不定依然是个混吃等死地米虫,说不定此时已经在欧洲某个野鸡大学里花天酒地了。
蒋老师看着她的目光,心里忽然若有触动,不知想起了什么,好一会,他蓦地伸出尖尖地手指,点了江晓媛一下:“你过来,给我化个妆。”
江晓媛先是一愣,指着蒋老师那她早就看不下去的发型,脱口问:“发型用给您重新打理一下吗?”
“你职业病啊?”蒋Sam看了她一眼,“行吧,随便。”
江晓媛嬉皮笑脸地接管了蒋老师的化妆包,借用了总部的吹风机和定型水,心里没怎么慌张,只当是心血来潮的练手,她早就看蒋老师那张日本人一样娘兮兮的头脸不顺眼了,正待摩拳擦掌。
“化个什么样的都行吗?”江晓媛问,“我可以自由发挥吗?”
蒋老师“嗯”了一声,老佛爷似的往椅子上一靠,不再指点了。
江晓媛心里欢呼一声,三下五除二地把蒋老师那张小白脸鼓捣干净了,换了深一号色系的底妆,集中火力对准了姓蒋的脸上那两道“柳叶吊梢眉”,再将遮住门庭的厚留海一举毁尸灭迹,彻底按着自己的审美给化妆老师来了个改头换面。
一个男人,又美少年小鲜肉,倘若不是发际线兵败如山倒,或是长了一颗洋葱一样无法拯救的尖脑袋,留什么头帘?
显得一点也不高档。
等蒋老师睁眼看镜子的时候,脸上的肌肉群一五一十地集体抽搐了一下。
蒋老师毫无疑问是纤细俊秀但绝不英俊的,然而经过江晓媛大刀阔斧的一改造,他整个人从奶油蛋糕弟猛地化身成了英俊小生。
国内美容美发行业很多学了日韩那一套,有时候不免连审美观也一并跟了过去,似乎感觉一个人没有头帘,没有染发,没有修细眉,就好像不是这个行业的人一样。
江晓媛把他前额的头发全推上去了,露出蒋老师原本宽阔而显得有些棱角的额头,画得半真半假的眉毛笔直地压在眼眶上,阴影代替了珠光宝气的眼影,眼线仿佛已经和眼睛融为了一体,不仔细扒开眼皮完全看不出来,那五官深邃立体,并未过分渲染气色,两颊在细微的阴影下流露出一种自然而然的苍白。
蒋Sam第一眼看,被自己熄灭已久的阳刚之气这一场死灰复燃吓了一跳,第二眼看怎么都不能习惯,仿佛大姑娘被按下剃了板寸一样,第三眼细看……好像也有那么点意思。
江晓媛:“老师,怎么样?”
蒋Sam沉默了一会,语气不大好地问:“这谁教你的?”
江晓媛:“没人教,我自己发挥的,我觉得你这样比较好看。”
蒋Sam恶狠狠地对着镜子盯了良久,江晓媛怀疑他还是不满意的,只好把得意收了收,耸耸肩说:“要实在不喜欢就洗了吧,我再按你之前的妆面给你换回来。”
然而蒋老师到最后也没有洗,他只是一言不发地收拾了东西,顶着一张冷酷的脸甩手走了,不知是不是受造型影响,他走得大步流星,整个人都好像爷们儿了起来。
小一个月以后,江晓媛结束了培训,回到陈老板的店里,在铺天盖地的圣诞宣传下,准备她全新的职业生涯。
由于陈老板只派了她一个人去培训,新业务自然也是由江晓媛负责,为此,除了美发实习技师之外,店里特意给江晓媛赶制出了一枚“首席造型设计师”的胸牌,显得十分拉风——由于才开席,桌子短,她既是首席,又是末席,既是负责人,又是小跑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