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虽然事实是这样,这唯一的“首席”还是让江晓媛在店里的地位显得一下超然了起来,仿佛要能和那些混了六七年才混到职称的高级技师们平起平坐了。
“她一个才来店里半年的新人,凭什么?”本来就跟江晓媛有龃龉的海伦当众提出质疑,“陈老板,我不管她是你家亲戚还是什么,以后是不是每个爬不上去的关系户都能这样,想一些乱七八糟的新业务就能随便当个首席当?公平呢?”
陈方舟放眼一看,发现除了平时跟江晓媛关系不错的莉莉他们那几个,其他人都没吭声,特别是几个高级技师和另一位技术总监。
显然,海伦这个出头鸟说到他们心坎里去了。
陈方舟双臂抱在胸前:“培训的时候我问没问过,你们有人说要去了吗?早干什么去了?”
海伦语气很冲:“培训之前你也没说胸牌给加‘首席’啊!这有总监、有高技,再不济还有这么多正经八百的技师呢,轮得到一个剪头都剪不好的实习生吗?”
陈方舟:“那你说怎么办?”
“反正不能就这么算了。”海伦愤愤地扫了江晓媛一眼。
她话音未落,唯恐天下不乱的小K就突然开口说:“反正现在要推行新业务,别的店都推,咱们不推也不可能,那就这样,让谁当首席,谁就负责呗。”
江晓媛眼角一跳,一抬头,正好对上小K的视线。
小K恶意地向她笑了一下:“首席也不能白当吧?万一这业务推不起来,咱们前期宣传、印价目表、买化妆品的钱不都打水漂了?这不也都是成本么?我看这个事应该这样,万一这项业务黄了,谁负责,谁就自己掏钱填窟窿,以后谁当首席都这样,这不就公平了吗?”
总店对试推行的新业务有盈利要求,试推行两个月之内,相关业务营业额如果不能达到一个标准,该业务就会在这个店被取消。
一般来他们这种店里化妆的,舞台妆之类比较复杂的可能性不大,大多都是跑来化日常妆,试推行阶段,一个日常妆只要一百左右,江晓媛算了一下,要达到总店要求的营业额,每天至少要接待两到三个顾客才行。
小K:“再者说,你们让人家当首席造型师,再同时做发型实习技师就不合适了吧,多掉价呀。那我看她拿实习技师的绩效奖金也就不合适了——江首席,你说对吧?”
买化妆品,印各种海报宣传等等,前期投入保守估计大概在七八千左右,江晓媛要是没有绩效工资,基本工资只有不到一千,还背着祁连那么个债主,让她自负,岂不是驴年也还不清?
连方才一直沉默不语的其他高级技师都有点看不下去了。
另一位总监低声打了句圆场:“这就不合适了,没有员工自己掏钱的道理。”
海伦顶了回去:“我看挺合适,谁让她要当首席呢?当了首席就得立军令状。”
陈方舟:“放……”
他的“屁”字还卡在嘴里,江晓媛已经脱口说:“行!”
第30章
陈方舟一把捂住脸——这江晓媛,缺心眼,真是好一个记吃不记打。
她好像把第一次跟小K他们赌气的事给抛诸脑后了,那次她在陈老板的帮助下才踩了一脚大运,勉强保住了面子,却也丢了里子——陈方舟就不明白了,一个月的绩效奖金难道不足以给她长点教训?
她怎么那么视金钱如粪土呢!
莉莉本想拉她,没拉住,整个人都不好了,连她也开始怀疑江晓媛的脑子里有一箱爆竹,沾火就炸,一炸就忘了自己姓什么。
要是莉莉肯多读一点闲书,就会明白她这个新朋友就是通常意义上讲的“情商低”。
情商低的人不见得木讷不会说话,有些人低得比较隐晦,乍一看也十分外向活泼的样子,但他们必有一条共同之处:这些人的人生主题随时能跑偏,永远不知道自己的重点是啥,无论他们多么专心的学东西、多么专心的赚钱,只要外界稍微推波助澜地绊她一下,她立刻就能情绪爆炸,调转航向,顺风撕咬过去。
本来让江晓媛负责一项新业务,是多好的事?这样她一方面拿着美发技师的工资,闲暇时还能干双工,拿双份钱,哪怕两个月以后业务没能推广起来,这笔外快也先到手了。
江晓媛本来的目标不就是利用手艺,名正言顺地赚点外快吗?
现在倒好,她两个月拿不到绩效不说,闹不好过后还要自己倒贴。
莉莉跟着好一番着急上火,可惜她完全是皇上不急太监急——赚外快的初衷别人替江晓媛记着没用,她老人家自己已经忘了。
小K得意洋洋地对着海伦使了个眼色——江晓媛就是鱼类中最容易钓的,给个钩就往上钻。
下班以后,莉莉三步并两步地追上江晓媛,一把拉住她,火烧火燎地说:“万一真推广不出去你怎么办啊?你想什么呢!让人酸两句又不会死,你随便一听,自己拿好实惠不行吗?你……唉,愁死我了!”
其实江晓媛被冷风一吹,已经清醒了,说不后悔是不可能的,可惜让她两面三刀翻供不认账,她也绝对做不出来,只好打肿脸充胖子地一摆手:“没问题,你放心。”
“我放心什么啊?”莉莉快给她这宽广的心胸跪下了,“亲姐,你知道每年总店想起一出是一出地推出多少新业务吗?三年五年也不见得有一个推得出去!”
江晓媛嘴硬:“你怎么还没干就打退堂鼓?等明天我给你写一个营销计划。”
第二天,妆面造型服务正式上线,对江晓媛来说,两个月的倒数计时开始了。
虽然放出了厥词,但是营销计划什么的,她是半个字也没写出来的——要真那么容易,世界上早就富商满街跑了,哪来的穷人?
第一天,没人来。
江晓媛还算淡定,因为这天是工作日,店里客人本来就不多,只是到了傍晚,她还是忍不住把“造型妆面设计”的大广告牌往店门口推了推——位置不当不正,挡路刚刚好,把一位急匆匆的客人绊了个趔趄,因此她无所事事了一天,收获了陈老板一通骂。
第二天、第三天,还是没人来。
江晓媛这个“首席”当得如同壁花,就差没有无所事事地拿着扫把扫地了,她有种一夜之间回到刚进店,还没有成为正式洗头小妹前的学徒日子。
第四天,周末了,妆面造型业务依然无人问津,江晓媛终于急了。
她忍不住主动到客人面前当起了推销员。
其实接待客人的时候顺便推销美发套餐和会员卡,也是美发店里员工的工作任务,谁推销出去算谁的,有提成拿,海伦就是靠这一条三寸不烂之舌才成为高级技师第一人的,江晓媛却还从来没有这么干过。
她磨不开面子,总觉得推销给别人什么东西,就是对别人有所求似的,不用别人给她什么态度,她自己先觉得低人一等,而且江晓媛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被人拒绝的情景。
世界上最难莫过于求人,比求人更难的,是求完被人说滚蛋。
不过为了不背上那莫名其妙的债务,江晓媛豁出去拼了。
她看准了一位正在蒸头发的中年妇女,江晓媛鼓足了勇气,走上前去跟人搭话:“姐姐今天来的时候没化妆?”
中年人抬头透过镜子看了她一眼,江晓媛连忙讪讪地冲她笑了一下,在对方有点冷漠防备的目光下艰难地保持住了微笑,两颊瞬间就僵硬了起来。
对方只赏了她一眼,就重新低下头玩手机去了,江晓媛在无比的尴尬中艰难地开口说:“我们这现在有造型设计妆容打理业务,刚刚推出的,三折优惠,您要体验一下吗?”
这回人家把她当成了耳边风,连眼神都没赏一个。
江晓媛尴尬地站在那,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再自言自语一句“您不喜欢啊,那打扰了”之类的话,能显得她的独角戏有头有尾一点。
转身走开的时候,江晓媛心想,以后她如果碰上路边推销或者发传单的,她一定不会再皱着眉没看见一样地走过去了。太难过了,难怪销售做得好的人收入高,要能忍住这种当面的无视和拒绝太难了。
江晓媛承认自己没有一点销售人员的天分,只尝试了一次,就捂着破碎的玻璃心想放弃。
周末店里忙得团团转,只有江晓媛一个人无所事事地站在一边,捧着一杯水发呆,体会着自己一时嘴快的恶果。
不知低落了多久,她忽然看见海伦热情洋溢地领着一个客人来到收银台,声音甜蜜地对前台值班的说:“给这个美女办一张五折卡,按活动价算——亲爱的你加一下我的微信吧,下次来之前直接告诉我,我给你留着时间好不好?”
一看就知道,这是海伦又办下了一张卡。
一张五折卡提成两百,她一上午就进账了这么多,更不用说客人都懒,加了她的微信以后就不大会再找别人,以后就是她的长期客户了。
莉莉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她身边,一边擦手一边说:“看谁呢?海伦啊?”
江晓媛“嗯”了一声。
莉莉:“别看了,她每个月奖金能拿四五千,再加上基本工资,弄好了比对面大楼上班的白领赚钱都多,每次出去逛街喜欢什么买什么,特别财大气粗。”
江晓媛瞥了莉莉一眼,她从心眼里挺喜欢这个单纯直白的姑娘,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只要莉莉一开口,江晓媛就好心塞。
莉莉对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的特质一无所知,兀自长吁短叹一声:“你发现没有,这年头,越不是东西的人越有钱,好人都穷,哼!”
江晓媛:“……”
她突然诈尸似的一跃而起,莉莉一愣:“你干嘛去?”
江晓媛:“推销去。”
海伦像一剂超级502胶,将江晓媛破裂的玻璃心严丝合缝地黏在了一起,她在强大的敌人面前英勇地满血复活了。
这一次,江晓媛没有贸然行动,她暗搓搓地在店里乱转,找了个没人注意的角落里藏起来,观察业务冠军海伦是怎么糊弄客人的。
海伦说话的声音甜得发腻,江晓媛很快发现,交到她手里的客人的诉求不管多么简单,她都会装模作样地和对方沟通一番,做出贴心服务的姿态。
当然,即使是必要沟通,有些客人依然十分惜字如金,一般这种就是真的不爱搭理人,海伦会在这个阶段住嘴干活,不再多嘴讨人嫌——剩下大部分客人则是可以说上话的,一旦有来有往,就一定不要放松,要把话题像线团一样倒下去,一直要摸清楚客人来理发店的需求,之后推荐产品也好,推销会员卡也好,就可以轻松自在地对症下药了。
年轻一点的顾客就要利用她的同情心,年纪大一点的顾客就要利用她的虚荣心,到哪庙烧哪的香,江晓媛注意到,海伦从嘴到手就没有闲下来过,嘴唇似乎都已经干燥地爆皮了,可见走到如今这一步,也是不容易。
江晓媛偷了半天的师,傍晚的时候将刚刚学来的技巧用在了客人身上——人流量太大,每个技师要负责好几个头,偶尔有照顾不到的,江晓媛就主动上前搭把手,到客人面前问问温度高不高、要不要喝水等等,然后绞尽脑汁地开始学着海伦套近乎拉关系。
然而这项工作并不像想象中那么顺利,江晓媛发现,两个陌生人之间的对话很容易就冷场或者跑偏,她初入此道,并不擅长编排和引导话题,说得磕磕绊绊,才知道这一行是听来容易做来难。
江晓媛筋疲力尽、殚精竭虑了一天,浪费了一个宝贵的周末,依然没有实现零的突破。
快要关店门的时候,江晓媛知道,这天是不会有人来了,她疲惫不堪地坐在墙角里,毫无头绪地构思着她的营销计划,终于,有一个客人注意到了他们店里的宣传海报。
“你们还管化妆?”那位客人随口问。
江晓媛一激灵,连忙接话说:“对啊,您有兴趣尝试一下吗?现在这项业务正在试运行,体验者享受三……”
“都这个点了,化个妆回家好洗掉吗?”客人笑了起来,“我说小姑娘,你们店里推行化妆业务的季节不太对啊,这寒冬腊月的,起得又晚,穿得也多,早晨出门天也没亮,口罩围巾往脸上一糊,男女老少都分不出来,就算是平时化妆的都开始马虎了,更别提那些根本没这个心思的——你们要干,好歹也等到明年春天啊。”
江晓媛默然无语。
当天晚上下班的时候,陈辅导员留下江晓媛做了一次简单谈话。
陈方舟:“我看明天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吧,要是觉得胸牌烧手,就把以前那个实习的换回来,别四处闲逛了,看着你转我头晕。”
江晓媛没吭声,不知道听进去没有。
美发店每天十点半开门,工作人员一般提前一个小时到位,做开门准备,陈老板可能会更早一点,有时候跟普通上班族点钟差不多。
第二天,陈方舟一边消化着他早饭的三个大包子,一边驱使着小电驴穿越寒风,抵达美发店,刚到门口,就看到了让他目瞪口呆的一幕。
只见灰扑扑的道路旁边,几个大美人正穿着奇形怪状的服装走秀!
陈方舟用力揉了揉眼,感觉自己可能走错地方了,等他仔细一看,才发现那几个大美女颇为眼熟……
好像……是他们店里的人!
陈方舟快疯了,哆哆嗦嗦地钻进人群,准确地抓到了始作俑者江晓媛:“祖宗,你又闹什么鬼呢!”
江晓媛裹着黑羽绒服,还把帽子戴上了,整个人像一只黑不溜秋的使徒子,只露出一个红彤彤的鼻尖。
奇形怪状的衣服是她找对面影楼借的,婚纱影楼的老板正好又不在,店里剩下一个欠她人情的摄影师和一个多功能收银员看家,江晓媛成功地用一个别开生面的花式指甲搞定了收银员,从影楼借出几套服装,发动了莉莉和她那一群的小姐妹们来当模特。
对面的大熊摄影师屁颠屁颠地赶来凑热闹,心甘情愿地当了场控摄影。
为了这场“秀”,她实在是把自己的人脉发挥到极致了。
此时正是上班族出门的高峰期,不少不太赶时间的路人纷纷停下来围观。
停下来的人只要扫一个二维码,把宣传海报转发到自己朋友圈,就能到江晓媛那里领取一个免费的妆容修改——这也方便,好比有的人光着脸来,就给稍微打个底,弹一点散粉,有的人眉毛画得像蜡笔小新,就给擦一擦重新勾两笔……
只是多费些棉签和一次性海绵。
陈方舟背着手,溜达到忙得不可开交的江晓媛旁边,十分不可思议地想:“这小丫头片子还挺能琢磨。”
江晓媛百忙之中塞给他一句:“没事的老板,到了开店时间我们就收摊,不影响生意,你放心!”
陈老板没吭声,皱着眉抬头看了大熊摄影师一眼,摄影师蹬鼻子上脸地抓拍了他一瞬间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