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开了口,发话说:“你进来喝杯水吗?”
祁连十分乖巧:“不了,天太晚,不方便。”
奶奶神色缓和了一些,收回了虚伪的客套:“哦,谢谢啊小伙子,那你早点回去吧。”
祁连痛快地说:“好。”
然后他自行开锁,进了一楼右面的那间房。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两间对门同时出租的房子的,屋里的布置充分考虑了老年人的需求,没有一个门槛和台阶,虽然不大,但也够住,江晓媛甚至在卧室的一角看见了一个别致的工作台。
“简直没辙了。”她想。
这天晚上,江晓媛做了个非常古怪的梦。
梦里有一个巨大的屏幕,她扬断了脖子也看不到顶,大屏幕上分割成无数个一尺见方、骨灰盒似的小屏幕。
七八成的小屏幕像是坏了,都是黑屏状态,其他亮着的在播放影像,主角都只有一个——江晓媛自己。
她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几步,小心翼翼地沿着大屏幕的底部缓缓地往前走。
有些小屏幕里,她落魄得连自己都看不下去,于是就不看了。江晓媛惯常自恋,流连逡巡的都是里面的人风光得意的。
比如有一块屏幕上,她看见自己一身珠光宝气,还戴着一副遮着半张脸的墨镜,高贵冷艳地从某个不认识的建筑里走出来,门口等着的记者立刻追上来,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噼里啪啦地对着她拍个不停,嘴里嗷嗷叫着“江老师”。
江晓媛心花怒放地想:“天呢,这也是我吗?”
她这么一想,屏幕上就跳出了“回放”两个字。
江晓媛好奇地按了下去,就看见了那个刚刚被扔到这个世界来的倒霉的自己。
然而与过去的她不一样,屏幕里的江晓媛在美发店被孤立之后,没有选择自欺欺人地忍受,而是心和嘴一样硬地收拾东西走了,她走得志气非常,谁也没告诉,四处流浪了好一阵子,最后到一家定制服装店里给人打零工。
她从打扫卫生做起,寒冬深夜里,满手都是冻疮和针扎出来的小眼,在一盏摇摇欲坠的小灯下缝东西,这样一点一点地学,一点一点地做,最后居然成了个知名的服装设计师。
江晓媛看得心潮澎湃的,代入感苏得不行,看完不过瘾,恨不能立刻再找一个屏幕意/淫下一段。
搜寻半晌,她终于又发现了一个看起来很厉害的。
屏幕上的江晓媛成了个知名的艺术家,格调相当高,还办了自己的画展,她轻车熟路地找到了“回放”,发现这一段得分歧点在祁连第一次对她承诺无条件帮助的时候。
和真实的江晓媛不同,屏幕里的那个她犹豫了一段时间后,还是答应了,她在祁连的资助下念了一所国外的知名艺术院校,由于想清楚了自己想要什么,又还勉强算是有点天分,之后一直一帆风顺,混得不错。
江晓媛看完默默回味了一下,看得也有点爽,但是又说不出哪里有点别扭,反正不像前面那个燃。
这时,她忽然又想:“那些黑了的屏幕又是什么意思呢?”
这念头刚一冒出头,隔壁一面黑了的屏幕上就跳出了“回放”字样。
黑屏想必不是什么好事,江晓媛有点不太想看,但又耐不住好奇心,最后还是点了。
屏幕里回放了一段黑白的视频,开头和方才一样,黑白剧里的江晓媛接受了祁连给她的资助,但后面却慢慢不一样了,这里面的那个江晓媛,虽然人在学校,心却始终没有落到她的专业上,像是混日子混出了惯性,学习未见得怎样用功,反倒总惦记着给她钱的人。
江晓媛惦记人,想也知道总是那一套——她要是占尽优势,就能优雅可爱、游刃有余,她要是心怀不安,必定公主病犯,作天作地。
贼都知道“谋财害命”乃是大不义,于是钱和人终于不可兼得,最后她在祁连冷淡转身相对的时候,向病毒投了降。
屏幕再次回到黑屏状态。
原来“黑屏”就是那一个情境下的她输给了病毒的意思。
江晓媛极目远眺,发现不时有原本亮着的屏幕熄灭下去,然而无论怎样灭,总是有那么零星的几个屏幕是亮着的。
人的每一个选择,都会产生一个衍生的平行空间,平行空间里的人走向岔路的另一边,两个时空从同一个起始点出发,然后背道而驰。
那么也会有无数个病毒,在无限时空中与她纠缠吗?
她输给病毒无数次,同时也一再击败了对方吗?
江晓媛不知道,这毕竟只是她一个毫无逻辑的梦。
然而当她在凌晨五点准时醒过来的时候,她突然有了某种使命感——她要为自己走出的这条路负责,因为或许有无数分道扬镳的“自己”在默默注视着她。
江晓媛一骨碌爬起来,开始了自己忙乱的一天。
要和祁连交接新工作室的事。
要联系客户。
要准备招聘团队。
还要继续修改她“生如夏花”的作品……
或许第一轮就被刷下去了,那也没关系,学艺不精,大不了下次再来。
或许将来学艺精了,也一样离功成名就差那么一点运气,那也没办法,她只好多参加几次抽奖,借以慰藉自己死不回头的心。
反正这里的她中不了奖,另一个平行空间里没准能中呢。
“即使时间仅有二维,也将呈平面状而不是直线状,有无数个方向,那就意味着我们可以同时做出无数个选择。”
“其中总有一个选择是对的。”——《三体》by刘慈欣
尾声&番外 第一篇
为了照顾蒋老师遭到了极大摧残的身心,江晓媛没有特别重大的事不去烦他——反正她总有一天要脱离他的教导,就当提前适应了。
只有临近比赛,方案快要定稿的时候,才传过去给蒋博看了。
蒋博憋闷得久了,心里本来就有点邪火,一看江晓媛的方案,总算是找着宣泄的途径了,他老人家半夜十二点打来电话,神采奕奕地将她的方案从头发丝贬损到脚后跟,完美地做到了“糊她一脸”。
他整整说了半个多小时,把江晓媛手机煲得像个暖宝宝,这才意犹未尽地总结陈词:“你这玩意要是能有什么结果,母猪都能上树!”
江晓媛忍无可忍:“……哟,那您要上树?”
说完,她愤怒地挂了电话,然而蒋老师的话她却听进去了。
其实学什么东西都是刚开始不知天高地厚的时候爽快,后来越是到了一定的水平,就越是对自己的差距心知肚明。
狂放地生长了二十多年、头一次长出自知之明的江晓媛放下电话,擤了一把鼻涕,披上衣服爬起来开始着手修改,几乎是推翻重做了一整宿,第二天憋到十点多,才顶着厚重的黑眼圈给蒋博传过去了。
蒋博在半个小时以后给了反馈。
他说:“算了,你还是按着昨天的那个来吧。”
江晓媛:“……”
蒋老师只用了一句话,就让她整个人都炸了,江晓媛愤怒地在屋里转了几圈,无法排解心里郁闷,又不能冲奶奶嚷嚷,只好炮弹似的射到阳台上,无厘头地开始摘晾衣架上的衣服。
装修师傅大概是个打篮球的出身,晾衣架高得丧心病狂,饶是江晓媛那东京树一般的还把也得踮起芭蕾脚,她懒得用晾衣杆,在阳台上跳起了“天鹅醉酒”,铁打的衣架在她笨手笨脚的扰动下“噼里啪啦地”掉下来,砸在了她没穿袜子的脚趾上。
江晓媛“嗷”一嗓子,用趾甲感受到了自由落体的恶意。
她单腿蹦回屋里,在奶奶入定一般淡定的目光下跳上沙发,抱起脚仔细看趾甲是不是紫了,不料胳膊肘横扫,正好将桌上一个没盖严盖子的大水杯碰洒了,里面五百毫升的凉水从茶几上飞流直下,“稀里哗啦”地把地板浇了个透心凉。
江晓媛:“……”
倒霉的时候喝口凉水都塞牙。
就在她即将要从沙发上跳下去拿拖把时,奶奶发了话。
奶奶幽幽地说:“你一会准得摔个大马趴。”
江晓媛不敢正面和老人顶嘴,只好迂回地用目光表达抗议。
奶奶:“你心里烦,心气就燥,气就从全身往外喷,肯定碰什么什么倒,走路也要摔。”
江晓媛没想到奶奶竟然是个民间气功理论家,一时间被震住了。
三秒钟以后,她默不作声地找来吸水海绵和拖把,把地上的水抹干净,然后钻进了自己的房间甩上门。
祁连中午来找她,发现她居然闭关不见人,十分莫名,于是殷勤地把买的水果放在桌上,给奶奶剥了个橘子:“奶奶,她怎么了?”
奶奶听了他的称呼,十分不爽,心里想:“套什么近乎,谁是你奶奶?”
可是又没办法发作——因为中国人民对老年妇女的尊称就是“奶奶”,不让人叫“奶奶”,总不能让人家直呼“老太婆”吧?
奶奶耷拉着一张如丧考妣的黯然销魂脸,回答:“拜佛去了。”
祁连看见桌上废纸一样摊的手绘,心里一转念,就明白了怎么回事,立刻转身出门,打电话控诉蒋老师。
祁连:“人类进步的源泉是善意的鼓励,不是恶意的人身攻击,你扪心自问,要是你辛苦努力的成果被人批判得一钱不值,你还怎么爱?你跟她有仇吗?”
蒋博:“人类进步的源泉是如何在残酷的世界里求生,我培养的是优秀的设计师,不是玻璃心的设计师,如果连这种对事不对人的温和批评都接受不了,我看她趁早别干了。”
祁连:“……”
蒋博:“还有你最近越来越昏庸无道了,谈恋爱的时候留神点智商,丢了掉了的,以后没地方补办。”
江晓媛虽然并没有被蒋博批判得一蹶不振,但状态多少有点不好——修改了很多稿,她还是有点没自信。
就在这样的惶恐不安里,她这次决赛还是一波三折。
全国大赛是要直播的,头天晚上有个彩排。
为了确保公平公正,选手们是不可能提前把自己的作品公开出来的,所以彩排基本就是大家一起熟悉一下场地,模特们简单走个台步。
江晓媛跟她的模特一直折腾到深夜才解放,她饥肠辘辘,一头扎进了一家路边麻辣烫——自己吃,模特看着她吃。
“姐,”个高脸嫩的模特扭扭捏捏地坐在她对面,“嘤嘤嘤”地问,“你怎么想的?干嘛找我呀?不来不知道,刚才一看,我感觉好像周围全世界都是女的,就我一个秃尾巴公鸡立在仙鹤群里。”
江晓媛奇怪地问:“都是美女不好吗?要是就我一个女的,周围都是帅哥,我估计得乐得睡不着觉。”
模特一脸悲苦,想必是对美女不太感兴趣,又不好意思明说,只好长了痔疮一样在椅子上左摇右晃,最后可怜巴巴地盯住了江晓媛的碗。
看了一会,他没能战胜心魔,央求说:“那个……让我喝口汤行吗?”
江晓媛:“……”
谁知这一口汤把人喝坏了。
模特们平时严格限制饮食,油多味道重的垃圾食品肯定是不怎么吃的,那位小兄弟的胃早已经习惯了能淡出鸟一般的营养食品,被这一口麻辣鲜香烫的路边摊严重地伤害了,当天半夜就爆发了急性肠胃炎,弱柳扶风地倒地歇菜。
江晓媛第二天早晨才得知这个消息,整个人都不好了,感觉老天要亡她。
这时候换模特怎么来得及呢?
她先是热锅蚂蚁一样在屋里团团转了二十分钟,最后被奶奶一句“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转成球也不管用”点化,想通了——反正蒋老师铁口断言,她无论如何也是给别人当分母的。
江晓媛干脆破罐子破摔,动手绑来了隔壁祁总。
祁总不说别的,个头是够的,只是肩膀略宽,她于是将准备好的服装两条袖子扯了下来,然后脑子里灵光一闪,一把豁开他的领口,又不知从哪翻出了一条没用过的鞋带,两边塑料头一剪,在祁连胸口处绑了几个叉,勒出了胸肌,当场让他从知性风变成了野兽派。
“……”祁连,“你疯了?我又没当过模特!”
江晓媛一边动手修饰他的五官,一边说:“你会走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