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个意识主体同时被卷入这个异常程序空间里,然而不用说降落到了一个地方的寇桐他们三个人,就是后来加入的曼曼和何晓智也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地域意识,而是以一种又和谐又诡异的方法,和其他人的意识投影混合到了一起。
这个人却不一样,他或者她好像已经占领了整个无名岛,与大陆的方向遥遥相望,又泾渭分明。
寇桐忍不住想起曼曼转述的话,“入侵者”,只有一个人认为自己是某个地方的主人,才会说出这个词语。
他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后路已经不见了,白雾就像是产量过剩的棉花,把整个小岛都给严丝合缝地盖上了,那一瞬间,寇桐心里忽然划过一个念头——黄瑾琛要怎么跟上来?
跟在女人身后不知道走了多远,寇桐才到了一座城堡前面——真的是一座城堡,然而不知道为什么,这东西给他的感觉很奇怪,好像和整个泛着神秘主义气息的无名岛格格不入似的,它突兀地站在那里,像是来自世俗世界,像神学领域致敬的一面锦旗。
城堡的大门在寇桐面前打开,女人停住脚步,好像马上要恢复NPC状态了,寇桐赶紧抓紧时间问了一句:“我需要一直走进去么?”
女人转动着无机质的目光,落到他脸上,默默地点点头。
寇桐皱皱眉,即兴冒出了一句:“这位美女姐姐,我看你特别的帽子有点面熟,是不是我们以前见过?”
高帽女人即使是个智能NPC,也有程序限定以外的东西。
然而她只是无言地看了寇桐一会,并没有对这句近乎调戏的话做出什么恼怒的反应,站在那里和寇桐大眼瞪小眼。
寇桐叹了口气,心想这都不言语,看来这个NPC好像不如前面两个智能嘛,然后他转身走进阴森的城堡里。
在他身后,城堡的大门慢悠悠地自己关闭了,就在这时,已经快要和他隔一个门的女人出了声,她依然用那种神迹一样飘渺的声音说:“因为我们无处不在。”
寇桐蓦地回过头去,在女人的脸上看见了一种熟悉的忧郁,就像是被折断翅膀禁锢于某地的神明一样,她美丽,神秘,却并不让人不安,身上反而带着某种类似母亲一样的温暖。她十指交握在胸前,垂下那双仿佛透明的眼睛,像是无声地念诵着谁也听不懂的祝福。
就像是个神圣的女祭司……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寇桐突然像是被雷劈了一样——魔术师,女祭司,带着高帽仿佛流浪的哲人一样的男人,象征诡异命运的命运之轮……满是象征象征意味的符号,强烈的神学主义色彩,是塔罗牌!
这是一种起源于十五世纪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的纸牌,严格来说,是一种西方神秘主义哲学的表达载体,也可以说是新柏拉图主义流行的产物,有不同的版本,不同版本也有不同的牌面,而关于塔罗牌的解析,也算众说纷纭。
后来也被人当成一种类似于心理辅导的启示工具……再后来不知道怎么的,变成了青少年们喜闻乐见的一种算命道具。
其中大阿尔卡纳一共有二十一张带有数字的,和一张愚者牌组成。
有魔术师,女祭司,教皇等等——现在想来,带着一条狗的那个“帽子”先生,有可能就是代表大阿尔卡纳的愚者。
塔罗中的每一个牌面都被投影了出来,每一张牌带有固有的意义,据说和共济会与蔷薇十字会有不得不说的关系。体现出另外一种文化体系里面某种古老的异教徒的哲学观点,这些观点并不是意识主体的想法,而是他出于“常识”而被动接受的东西。
寇桐飞快地穿过城堡,终于在一扇门前停了下来。
他还没有动,门却自动打开了,里面有一个极高的拱门,上面刻着那个装着永动机一样超级马达的命运之轮,下面是卷起来的帷幕,几乎看不见光,高高的椅子上,坐着一个全身裹在黑色袍子里的瘦小身影。
寇桐看出,她应该是个女孩。
她抬起头,用一种让寇桐毛骨悚然的目光看着他,然后轻轻地说:“寇医生,好久不见了,还记得我么?”
这个称呼立刻让寇桐想到,这很可能是他经手过的某个病人或者病人家属,但是他一时想不起来是谁,只得打量了她一番,做了个手势:“你……能把脸上罩着的那个东西弄起来么?”
她笑了起来,依然用那种近乎火辣的目光盯着他,慢慢地卷起自己的面纱,轻声解释说:“这只是为了占卜的纯洁性,你已经见过我的仆人们了么?”
寇桐突然睁大了眼睛,脱口说:“你是……秦琴!”
这句话一出口,寇桐立刻就后悔了——鉴于他看见了秦琴脸上的表情好像被什么点亮了一样灿烂惊喜了起来。
这个女孩不是他经手的病人,他见到她的时候,投影仪正处于调试阶段,寇桐到他的一个教授那里采集参数,在这位教授的接待室里见过这位特殊的病人。
那大概是……五六年前吧,眼前的人还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青春期的激素让她急剧地发育起来,身材显得有些圆润,胖乎乎的。他见到她的时候,她正一个人坐在沙发里,脸上也是围着这么一块黑纱,手里摆弄着一套塔罗牌。
她的妈妈正和教授在外面说着什么,寇桐因为一份落下的资料而匆匆忙忙地回来,看见她孤零零地在那里玩自己的东西,好像个大龄自闭症患者似的,就自然而然地打了个招呼,随手倒了一杯水给她。
结果找到东西,准备走的时候,一回头,就发现小女孩的目光直直地落到了他身上。
“妈妈说我有病。”寇桐记得小女孩说。
寇桐脚步顿了一下,弯下腰,放柔了声音问她:“为什么呢?”
女孩冷酷地说:“因为她才有病,我说的话她不肯相信,不管我干什么她都要尖叫、大惊小怪。”
这样的家长不是没有先例,寇桐虽然不大相信,却也理解地点点头,试探着问:“是不是因为你总是带着面纱呢?有些大人不大能接受你们年轻人的新潮打扮。”
女孩就轻轻地解释说:“这只是为了占卜的纯洁性。”
寇桐并没有和她谈什么,教授就匆匆赶过来了。让他印象格外深刻的是,他走了几步以后,有意无意地回了一次头,正好透过玻璃窗和女孩的目光对视了一下,那女孩看着他的眼神就像是饿了很多天的人盯着烤牛排一样,有些叫人毛骨悚然。
直到很久以后,偶然谈起,教授才告知他,这个叫秦琴的女孩,是一个幻想症患者。
而现在,经过了这么久的时间,她居然能准确地认出自己,并且那种饿死鬼盯着烤全羊的目光依然不改……
寇桐心里忽然生出了某种不祥的预感。
第二十九章 营救
秦琴的脸上露出梦幻一样的笑容,这使得她看起来真的有点像传说中能沟通某种不祥神灵、永远流浪在路上的古老吉普赛女郎,然后她突然抓住了寇桐的手,那手心冰凉,就像是某种冷血动物,冻得寇桐打了个寒战。
不能和她有身体接触——这是寇桐的第一个反应,这使得他的手指下意识地微微曲了一下,想要做出躲避的动作,随后寇医生绝望地意识到,貌似已经晚了。
一般而言,妄想症患者有偏执型人格障碍基础,对其所望向的东西非常根深蒂固,妄想的内容可能有很多种,怎么样猎奇的都有可能,日常生活中不会被正常人注意到的细节,都可能成为某种对于妄想症患者而言具有强烈暗示意义的载体。
其中又有系统性妄想和非系统性妄想,后者一般会比较混乱,期限也比较短。
非常不幸的是,这位秦琴姑娘,她的妄想症状是典型的系统性妄想,并且相当根深蒂固。
寇桐一边沉默地被她像是亲密的情侣一样拉着走,一边回忆——那位教授当年对她的病症提过两句,并没有多说,只是说这个女孩的情况很复杂,在她身上可能存在多种妄想症状,除了比较明显的“暗示型妄想”之外,还有“情爱型妄想”的迹象。
通过整个无名岛的旅程,寇桐目前已经深切地意识到了这个姑娘情况的复杂性。
“这是我的城堡。”正在他走神的时候,秦琴的话音响起来了,她比寇桐矮一头,拉着他的手,正好能小鸟依人地偎依在他身边,兴致勃勃地介绍说,“我和我的仆人都生活在这里。这个岛上的所有东西都归我支配。”
寇桐心里一动,问:“老鼠和乌鸦也是么?”
“乌鸦是魔术师的道具。”秦琴毫不犹豫地说,“老鼠是我们国家的通讯工具,都是非常乖的孩子,一开始它们告诉我说,发现了入侵者,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是你。”
她脸上露出了一个让寇桐毛骨悚然的甜蜜笑容。
“你看,很不错吧?”秦琴说,“这里风景也很美,城堡的后面是一个小山丘,上面有漫山遍野的花,我的仆人施了魔法,它们四季都不会枯萎。山的后面就是海,一望无际的大洋……”
寇桐皱起眉,为什么她对这个空间的控制程度这么高?是因为偏执症?
“你喜欢这里么?”秦琴摇晃了一下寇桐的手臂,然后她看着寇桐略有几分凝重的表情,嘴角的笑容消失了,“你不喜欢?”
“秦琴,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么?”寇桐把自己的胳膊从她手里抽了出来,拉了一把椅子坐下,非常严肃地看着她——其实他心里也很没底,这个岛有太多的东西超出了他的认知,程序到底失控到了什么程度?
秦琴愣了愣,表情有些疑惑,随后点点头:“这里是无名岛。”
寇桐说:“不,我不是说这个地方,我说的是这整个世界的维度,你没有发现,我们现在所处的维度并不是真实世界的维度么?”
秦琴歪了歪头,这使得她脸上即使还挂着半边诡异的黑纱,也有几分可爱俏皮来,她问:“你在说什么?”
“好吧。”寇桐耸耸肩,换了一个比较容易接受的解释方法,“当时我正在‘投影仪’里面记录一个病人的情况——不是我们平时说的放幻灯的投影仪,而是一种特殊的心理临床治疗辅助仪器,它能把人的意识投影到某个不同维度的空间里,但是突然出了一点意外……抱歉因为仪器故障,我的主体权限设备剥夺,现在没法联系到外面的人,也不知道究竟投影仪出了什么故障,反正你,我,还有另外五个人,一起被卷进了这个未知的程序里……”
他话还没说完,秦琴突然伸出一只手,放在他的额头上,肢体语言不言而喻——寇医生,你发烧了么?
寇桐立刻闭嘴。
秦琴体贴地问:“寇医生,是不是最近太累了?和我在一起,就不用再工作了。”
“你不相信么?”寇桐问。
好像唯恐他不高兴,秦琴赶紧点点头说:“相信,你说什么我都相信,不过你说的什么维度不同……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从小就是生活在这里的啊。”
寇桐知道,这就是最坏的结果——整个无名岛,曾经都是出现在秦琴的妄想里的,现在妄想被投影成了真实。
投影仪是个什么玩意?寇桐第一次质疑起自己最骄傲的发明来。
他有些头疼,秦琴就趁机轻轻地靠过来,伸手揉着他的太阳穴,女性身体的气味传过来,寇桐避无可避,只得往后倒了一下,躲开她的手指。
秦琴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她表情淡了一些,问:“你怎么了,寇医生,我怎么觉得你对我冷淡了很多。”
寇桐站起来,表情自然地说:“没有,你误会了,我最近烦心事太多了。”
秦琴用一种带着强烈怀疑的目光看着他:“烦心事?你指的是刚刚说的事么?”
“对啊,因为我曾经随手写过的一段程序,把大家都卷了进来,严格来说这是我的错,”寇桐尽可能真诚耐心地解释说,“所以我要想办法,把程序修复好,让大家都回到原来的地方——你会帮我的吧?”
秦琴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然而还是显得疑虑重重,寇桐知道,刚才自己那一躲,恐怕对这个女孩来说,是代表了某种别人不知道的意义的信号,问题是他不知道简单的一个动作被她引申成了什么。
每一次对付这种沟通起来就需要万分小心的认知有障碍的患者,都是对一个心理医生生理和心理上的极大挑战。
病人和医生之间会小心翼翼地相互试探,异常劳心费力。尤其眼下情况复杂极了,这使寇桐越加紧张起来——眼前这货现在不是个女孩,而是个定时炸弹,他现在就是那苦逼的没有说明书的拆弹人。
秦琴迟疑了片刻,她脸上温柔讨喜的笑容一旦不见了,就会显露出一种病态的狡猾和冷酷来,寇桐手心的汗都快出来了,秦琴才突然开口:“我看你还是先在我这里休息几天吧,今天也赶了很远的路,应该很累了。”
“我……”
秦琴轻轻拍了拍巴掌,一排全身包裹在铠甲里,连脸也看不见的骑士整齐划一地跑了过来,浑身散发着“你被捕了”的不友好气息,把寇桐包围了起来。
秦琴不由分说地吩咐说:“带医生去休息。”
寇桐犹豫了三秒钟,放弃了反抗——谁知道这姑娘的地盘上还有什么稀奇古怪的力量,万一真的惹恼了大神,她给招来一道天雷,真把自己栽进土里,搞不好死翘翘就坏了。
他决定大丈夫能屈能伸,乖乖地跟着这些把自己捂得跟阿拉伯妇女似的“骑士”们走了,临到离开大厅的时候,寇桐脚步才突然一顿,他知道秦琴正在背后看着她。
眼下他无法确定秦琴那成分复杂的妄想回路里,哪跟哪是连在一起的,只有一点很确定,就是在她的印象里,自己这个只跟她有过简单交谈,萍水相逢的人,变成了她多年不见彼此相爱的恋人。
寇桐非常不想利用这一点,于是他和他自己的道德观拔河了三秒以后,终于道德观这种关键时刻总被抛弃的东西被踹飞了。
寇桐扶着古堡沧桑的石柱,做了一个回头动作,极自然,像是和自己亲近的人分开的时候,过了一会,会下意识地回头确认对方位置的寻求安全感的行为。
秦琴已经拉上了面纱,这使得她的脸看起来有几分阴郁,然而在和寇桐回头的目光对上的一刹那,寇桐清晰地看见她的表情松动了。
人……特别是这种对暗示格外敏感的妄想症患者,对动作的敏感程度其实不比语言差多少,甚至肢体语言传达的信息更容易被对方接受。
不管怎么样,先把种子埋下,其他的……只能回去再想办法。
寇桐被带着在这个迷宫一样的城堡里转了无数圈,然后给扔进了一个房间,门在他身后被关上,寇桐还听见了落锁的声音。
他一屁股坐在床上,苦中作乐地嘀咕:“原来这就是三藏兄被女儿国王逼婚的感觉,这滋味真是难以言喻。”
然后他四仰八叉地往床上一躺,床极软,寇桐整个人陷了下去,他于是毫不客气地打了个滚,捂住脸自语:“我擦,看上哥哪了,哥改还不行么?”
艳遇……真是种甜蜜的负担。
寇桐翻到左边:“御弟哥哥,我再也不说你是男人公敌了。”
御弟哥哥大约在另外的某个时空,隔空抚摸着寇医生的狗头,笑而不语。
于是寇桐又像条死鱼一样,打着挺地翻到了右边,哀嚎:“悟空,快来救为师……”
然而悟空不是召唤兽,显然没有接受到寇医生怨念的脑电波。
不过悟空没来,另一个人却来了,窗外突然传来一点动静,寇桐猛地坐起来,瞪大了眼睛往窗外望去,只见黄瑾琛正一只手扒在窗棂上,对他咧开嘴,露出高露洁广告一样的灿烂笑容。
寇桐立刻从床上蹦起来,打开窗户,鬼鬼祟祟地把黄瑾琛放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