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门,正好姚硕带着一个小笔记本从屋里走了出来,看见他们俩勾肩搭背的模样,本能地皱了皱眉:“过去我带的人里,从来没有你们这么散漫的。”
黄瑾琛翻了个白眼,拍拍寇桐的肩膀:“来,宝贝,亲一口给老首长看看西洋景。”
寇桐捂脸,预感这两位之间,有某种来自极端自律完美主义和自由散漫无法无天的、不可调和的矛盾,他只得用手掌把黄瑾琛的凑过来的脸隔到一边去,露出一个温和正经的笑脸问:“我们正好要出去一趟,您一起么?”
姚硕挑了挑眉,过了两秒钟,点头说:“好。”
然后回屋披上外套,率先走了出去。
黄瑾琛在寇桐屁股上掐了一把,拧——叫你多嘴。
寇桐保持着略微有些僵硬的笑容——天地良心,我其实真的……只是客气客气。
三人行必有灯泡——黄瑾琛看着在前面走得笔杆条直的姚硕直磨牙,心想这是第一次谈恋爱呢,跟谁谁一起逛逛街,拉拉小手,聊聊风花雪月多好,来这么一位,连他那废话篓子一样的大宝贝寇桐都沉默了,姓姚的何止灯泡了,简直是大红灯笼高高照!
三个人带着比上坟还要沉重、如丧考妣一样的气氛,到了黄瑾琛说的那个神奇的超市——它在糖果街的尽头,那里有一条非常非常窄小的过道,只能供一个人勉强侧身过去,被周围花花绿绿的糖做的植物挡住,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封死了的。
寇桐看了两眼:“还真是曼曼的投影。”
姚硕回头看了他一眼,寇桐立刻汇报一样地解释说:“小姑娘生来异类,和周遭所有格格不入,就像是这条光怪陆离的街道,她在外面的时候,即使不说话,也一定不停地在用某种她认为可以的方法,试着和别人沟通的,只是一直被忽略,从没有被理解。”
姚硕脚步顿了顿,钻了进去。
寇桐摸了摸鼻子,叹了口气——有些人就是像姚硕这样的,非常善于用自己的情绪绑架周围的人,非要把大家弄得都极不愉快,时间长了,如果是性格软弱的人,就会下意识地一直关注他的反应,小心翼翼地规范自己的言辞,事事揣摩他的反应,顺着他的意思走。
根据姚硕的记录,以及从别人那里了解到的信息,寇桐知道姚硕其实是一个懂得社交技巧的人,那他现在这种表现,多半是故意的了——他因为压力而察觉自己的无力,一点点的完美主义人格倾向和极强的自尊心,他会不承认这种无力,转而通过其他的方法寻求控制欲。
人……有的时候真是一种不大可爱的东西。
寇医生不是神仙,即使再专业,在整天和老姚朝夕相处,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中,也会产生那么一点不愉快的情绪,虽然很快被压下去——但它依然存在。
小路的尽头,是一闪小门——真的非常小,大概只能让小孩子通过,成年人必须弯下腰,才能费力地钻进去。
钻进去以后,果然是个小超市,黄瑾琛一回生二回熟,欣赏着其他两个人目瞪口呆的表情——鉴于收银员,他……或者她或者它,居然是个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的大猩猩。
大猩猩手里拿着一张报纸,鼻子上还夹着一副眼镜,一副文化人的模样——虽然报纸拿反了。
黄瑾琛自己进去补充装备了,寇桐随意地在里面逛着,感觉自己果然是没什么想象力,活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似的,看什么都觉得新鲜。大猩猩收银员抬头看了他两次,寇桐感觉自己好像从中看到了赤/裸裸的鄙视。
然而他忽然看见姚硕迟疑了一会,拿起了一个小小的水枪,标签上有小孩子歪歪扭扭的字体写着:大象克星。
寇桐:“……”
完全不知所云。
姚硕拿起那只小水枪,表情却柔和了一些,好半天,他才不知是在对寇桐、还是自言自语地说:“我儿子小时候特别喜欢这玩意,天天把家里弄得乱七八糟的,他妈后来都给他扔了,那小子哭得鼻涕泡都冒出来了。”
寇桐没出声,默默地听着。
“后来我偷偷给他买了一把,被他当宝贝似的藏了起来,就跟这个差不多……”姚硕似乎想要笑一笑,可是脸上浮起了一点笑意,飞快地又黯淡了下去。
然后他意识到了什么,若无其事地把水枪放回原处,恢复了严肃,对寇桐生硬地转换了话题:“现在我们等于是解决了两张牌,但是我查了一些材料,不说别的,所谓的‘大阿尔卡纳’就有22张,其中有‘月亮’‘太阳’‘星星’‘力量’这样让人感觉匪夷所思的东西,你打算怎么办?”
寇桐想了想:“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对神秘学一窍不通,现在也只能指望您了。”
对他这种推卸和废物,姚硕一反常态地没有进行攻击,过了一会,才说:“我试试。”
寇桐嘴角翘了一下,又忍住了,尽力保持着严肃沉重的表情。
黄瑾琛很快挑好了他要的东西,一辆小推车装得满满的,往大猩猩面前一放。大猩猩连头也没抬,随手端来一个小筐,黄瑾琛就把钱塞进去,交易过程也非常严肃沉重——好像他们俩都知道应该收多少钱似的!
然后大猩猩找了个大麻袋,力大无穷地把小推车的东西都倒了进去,交给黄瑾琛,后者就像一只没毛的猩猩,把大麻袋给扛到了肩上。
寇桐目睹了这一幕,嘴角终于又忍不住翘了一下,用了更大的力气,又忍住了,跟着刚刚补充完军火的黄瑾琛从原来的小门处钻了出去。
就在他们从糖果街往旁边转到正常的街道的刹那——又出事了。
第四十六章 选择
寇桐家住的是老楼,虽然也算紧靠闹市区,却是个闹中取静的地方,从最近的主干道到他家里,要穿过好几个窄小的巷子。
不幸的是,很多鬼故事也是这样开头的——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一个男/女/老人/小孩走在一条窄而长的小巷子里,巷子里的路灯坏了,在他头上闪了闪,突然!灯灭了……小巷子伸出响起一声尖叫,好像夜猫垂死的叫声……
到了人品总是为负的寇医生这里,这个故事变成: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三个男人走在一条窄而长的小巷子里,巷子里的路灯不知道坏没坏,因为压根没开……咳咳,突然!走在最前面的黄瑾琛脚下一声脆响,他敏锐地停下脚步,只见被他踩在脚下的石板居然裂开了。
三个人同时愣了一下,面面相觑。
寇桐大声地叹了口气,拍了拍黄瑾琛的肩膀:“二胖,再不减肥我可不要你了,我只是个穷打工的,没钱天天换地板。”
黄瑾琛抓狂抗议:“我就不应该相信这个城市的基础设施建设!”
姚硕呵斥说:“嘘!别出声!听。”
只听底下传来一片“嘎啦嘎啦”的声音,随后顺着黄瑾琛脚下的裂缝,小路上面铺的石板居然就这么一路裂了出去,黄瑾琛嬉皮笑脸的表情立刻严肃了:“躲开!”
三个人反应都不慢,在他话音落下的时候,就先后攀上了旁边的窄墙,惊异不定地看着地上裂开的大口子。
它就像是一个活物一样慢慢地从地上蔓延出去,在顶端开了岔,然后诡异地平静了下来。
黄瑾琛和姚硕同时抬头看了寇桐一眼,发现寇医生正以一种非常不雅的动作蹲在墙头,托着下巴,盯着地面上的大裂缝思考。
“裂开的地面,分叉……”寇桐皱皱眉,“这个代表了什么?”
黄瑾琛非常不理解地问:“有事为什么不能说事,弄这一大堆神神秘秘,怪里怪气的东西,有意思么?为什么世界上要有什么符号学或者神学的存在?研究这玩意的人是真没别的事好干了么?”
寇桐想了想,用一种黄瑾琛能理解的方法说:“因为不管什么时间什么地点,总有一些事不能说太细,你懂的。”
黄瑾琛撇撇嘴,开始翻他的大麻袋,然后从里面摸出了一个溜溜球一样的东西,上面还挂着标签,仍然是小孩子歪歪扭扭的字体,写着:“不怕鬼”——还挺符合立意。
“我拿这东西试试。”
黄瑾琛三下五除二撕下了包装,把小球从墙上扔了下去,小球砸在地上,成功地反弹了起来,好像火车上卖的那种十块钱一个的小玩意一样,里面开始闪光,发出“嘀嘀”的声音,然后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说:“我不怕!气死你!我不怕!气死你!”
姚硕一脸才不忍赌的表情,寇桐抬头四十五度仰望天空,假装不认识旁边这个坑爹货。
“哎哎,快看,那个球开始滚了。”黄瑾琛唯恐天下不乱地补充了这么一句。
只见那个球在地上蹦来蹦去,好像有个人在后面操作似的,一蹦一跳地往前走,一边走一边细声细气地嚷嚷着“我不怕气死你”之类,光芒万丈地奔着裂缝分叉的地方去了,然后在分叉的点上蹦起来没完,只见地面上突然长出一条小小的细芽,然后那细芽突然壮大了起来,一下子把这个傻球给顶到了一边去。
黄瑾琛忙一抄手接住了它,小球在他手里发出一声抽噎的声音:“……我不怕……”
……还挺智能。
交叉点上的植物小芽肆无忌惮地拉长生长,然后在一分钟以内变成了一棵大树,好像要在刹那间把生长发芽繁盛衰败死亡演个遍似的。
树上挂满了苹果,然后一条树枝卷了起来,分出头和身体,眼睛鳞片,以及一条飞快吞吐的信子——变成了一条蛇,最后树梢上长出了十二片金光闪闪的叶子,随后一切终于又归于沉寂,变成了静止的样子。
寇桐偏头看向姚硕:“大白天不可能见鬼,怎么样,这是哪张牌,您看得出来么?”
“苹果和蛇……这个应该是圣经里传说的智慧树。”老姚说,“十二片叶子应该是代表黄道十二宫……有一个版本的塔罗牌里,‘恋人’那张牌上出现过这些东西。”
“恋人?”黄瑾琛一愣,“那也是一张牌么?”
“恋人代表了选择。”姚硕皱皱眉,“据说树上的苹果和蛇分别代表了‘智慧’和‘欲/望’,还有一种说法,说恋人牌上的选择是‘美德’和‘欲/望’,源自于中世纪新柏拉图主义的思潮,有一种脱离物质到达精神的倾向……”
黄瑾琛说:“这不是有病么,没有物质哪来的精神?我怎么感觉这一套和那个什么……什么程朱理学那个‘去人欲’‘存天理’差不多?”
姚硕听到前半句,本来想讽刺一下这个扛枪汉子的不学无术,听到后半句,心想他还知道这个?
就听见黄大师对这个思潮做出了自己的评价:“意思就是叫人拴紧裤腰带活着嘛,一方面吃不饱,一方面不能随便睡老婆,不是放屁么……”
姚硕感觉,自己再跟这个人说话,就是对自己智商的侮辱。寇桐憋了一会,实在忍不住也表达了一下自己的看法:“黄大师真是……高见。”
黄瑾琛得意洋洋地笑了两声,指了指他们脚下这棵结水果还结蛇的树说:“那这个怎么办?”
寇桐想了想:“不然我们试试,能不能绕过去……”
他话还没说完,就看见这棵长在人间的山寨版智慧树后面“长出”了两道墙,并且越来越高,好像传说中的巴别塔一样,要一直捅到天上,分别位于两个分叉的尾部。
寇桐叹了口气:“我知道了,答案是不行。”
“那就选。”黄瑾琛从树上跳下来,扛着他那搞笑地大麻袋,大声地对智慧树说,“我选欲/望。”
寇桐在墙头上,惊奇地看着他,感觉这个男人真的是又直白又自我,完全不理会主流审美观,我行我素,有种“老子乐意,管得着么”的横行无忌。
他身上既有一击必杀的冷静,也有这种放诞不羁的肆意,而它们竟然毫不冲突地混合在这么一个男人身上,寇桐突然觉得自己有点被这个男人吸引了。
他忍不住问:“怎么不选智慧,聪明一点不好么?”
两堵竖起来的墙倒了一堵,一条小蛇从树上爬下来,好像在前面引路一样地爬了出去,黄瑾琛回头对寇桐说:“智慧干什么用,不顶饱不顶暖,你没听说过‘智障儿童欢乐多’么?”
这个有道理!
寇桐立刻被说服了,也紧跟着从树上跳了下来,然而树上却落下一堆小蛇,堵住了他的去路,黄瑾琛前脚迈过那道倒下的墙,后脚那墙就自己升起来了。
寇桐问:“我也选欲/望,不可以么?”
蛇群让出了一条路,通往“欲/望”的那一段墙再次倒下,然而那边却没有黄瑾琛。寇桐心里顿时一沉——这张塔罗牌在利用选择把他们分开,他回过头,想和姚硕说话,然而脚下突然剧烈地震动了起来,一条火舌从裂缝的地方升起,腾起的温度烫得寇桐□在外面的皮肤生疼,只得往后退了几步。
然后火舌消退了——一道墙挡在了他面前,姚硕也被隔在了那头。
寇桐回过头去,一面是墙,一面是一个深深的小巷子,不知道要通往什么地方。
他忽然有点没底,在那里站了一会,最后叹了口气,摸了摸裤兜,从里面掏出了一个水枪——就是标签是“大象克星”的那一把,黄瑾琛付完帐以后,他顺便跟着把一个一块钱的纸币也塞在了猩猩的筐里,算是“买了”它。
可是一把水枪够干什么的?
寇医生欲哭无泪,他只是个比一般技术宅稍微强一点的技术微宅,居然打副本连个武器包都没有,直接光溜溜地就让他上阵了。
到现在,寇医生才明白,什么叫“手无寸铁”。
第四十七章 恋人
寇医生抬头望了望天光,感觉前途渺茫,然而他毕竟是乐观的,因为下一刻,他就对比起了自己和姚硕,一想到那个老家伙连把水枪都没有,心里就很平衡了。
大象克星——寇桐把标签撕掉,心想这名字听起来挺霸气,但愿功能也霸气。
寇桐顺着窄路不慌不忙地往前走,活像个游手好闲的游客一样。然后他走到了尽头,找到了另一个岔路口——
寇桐停下了脚步,修长的手指伸进水枪的扳机那里,把轻巧的水枪绕着手指转了一圈。
选择是一种很神奇的东西,没有选择的时候痛苦,有选择的时候也痛苦。有一些经济学家为了让它看起来更容易被人类理解,提出了所谓“机会成本”这个概念。
走上一条路的成本,就是放弃另外一条路。
寇桐认为这个很有道理,这就是选择的痛苦之处——选对了不加分,选错了倒扣分。不管怎么选,前途都是未知,都有很大的可能性要后悔,或者……有可能殊途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