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忙不能不帮。”她说,“哪天?你提前告诉我,我请个假。”
“明天行么?”
归心似箭了……杨玄点点头:“行,没问题。”
李伯庸忽然抓住她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狠狠地握了一下才放开:“谢谢。”
杨玄觉得自己该走了,再不走李伯庸就要憋不住哭出来了,于是应了一声,抱起在地上打滚的闹闹,略微有些犹豫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走了。没等她走远,身后就传来一阵压抑的、低低的呜咽,杨玄按了按闹闹探出她肩膀的脑袋,假装没听见,迅速转到另一条路上——要去肯定是不能空手去的,不管什么东西,好歹要带一点的。
义工中心的假非常好请,随便找一个长期做义工的大学生替她带队就可以了,第二天杨玄一大早就起来,把买好的礼物塞进李伯庸的后备箱里,如果是往常,李伯庸肯定会非常不好意思——请人家帮忙还要让人家花钱,可惜他现在完全没有注意到。
还是赵轩帮她把东西拎了下来,扫了一眼坐在副驾驶的李伯庸,轻轻地对她说:“不好意思,破费了。”
杨玄看了他一眼,摇摇头没言声。
据说老姨和老姨夫已经先回去了,开车的换成了赵轩,三个人几乎是一路无话地坐了四个小时的车,到了李伯庸至今依然贫穷落后的老家,在离村子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就连公路都没有了,只有一条四处坑坑洼洼的小土路,随时会遇到鸡鸭牛羊的牲畜挡路。
一开始杨玄还奇怪,为什么生了病的病人不在医院里,直到到了李伯庸家里,才发现原来李伯庸他妈真的已经是灯枯油尽了,老太太不愿意死在医院里,死活闹着要出院回家。
她很瘦,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眼窝深深地凹了进去,像任何一个病入膏肓的病人那样不好看,眼睛里带着说不出的死气,却在看见李伯庸和杨玄的一瞬间眼睛亮了起来,像是有人重新点燃了里面干枯的火种一样。
杨玄不十分会照顾人——鉴于多年的独身生活只教会了她如何照顾自己,但是还是尽自己能做的跟在李伯庸的小妹妹后面帮忙。
病人大小便失禁,衣服和床单脏得都很快,李伯庸老家里居然连自来水都没有,全靠院子里的押水机,有一根长长的杆子,每次把它用力压下去,另一边的凹槽里就会有水流出来。杨玄一开始用这个怎么都不得要领,压得力气不够,水总是落不到盆子里。
赵轩走过来,低声说:“我来吧。”
杨玄把头发挽了起来,蹲在旁边喘了口气,等赵轩把盆子里的水倒满,她才要过去端起来,赵轩却先把盆子端走了:“你歇歇吧,他们家水太凉,女孩子碰太多凉水不好。”
在公司里四处播散荷尔蒙的赵大帅哥说完,就这样搬了一条小板凳,坐在一边,挽起衬衫的袖口,吭哧吭哧地洗起了一盆脏衣服。
“好不容易来一趟,不好让你做这些事。”赵轩说。
“没关系。”杨玄跟他不大熟,听到的关于赵轩的消息基本都来自穆晓兰的,也没什么话说,“洗几件衣服又不会怎么样。”
赵轩笑了笑:“你是个好人。”
杨玄看了一眼他被凉水泡着,有些发青的手,觉得赵轩这个人,只要不混蛋不耍流氓……其实也勉强算是个好人。
尽管两个人各收到了一张好人卡,仍然没有阻挡住李伯庸他妈一天一天衰弱了下去,大概是看见儿子和儿子带回来的姑娘,她突然觉得别无牵挂了,身体和精神同时一落千丈。
三天以后,李伯庸他妈屋里突然传来一声瓷器的脆响,院子里很快喧闹起来,杨玄住在李伯庸妹妹的屋里,跟着小姑娘一起跑了出来,还没进去,里面就传来了哭声。
李伯庸他爸坐在床边,闷不作声地握着老太太的手,而当她看见杨玄的时候,突然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拼命地把手抽了出来,伸向杨玄。
杨玄立刻抓住了她伸出来皮包骨的手。
“叫……叫……叫……”她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却说不出话来。
李伯庸的小妹哭了,拽着杨玄的衣角说:“姐,我妈这是想让你叫她一声妈呢。”
赵轩和李伯庸同时一愣,李伯庸红着眼圈,为难地看了杨玄一眼。
老太太鸡爪子里爆发出生命最后的力量,攥得杨玄的手都有点疼起来,她迟疑了一秒钟之后,就深吸了一口气,非常痛快地说:“妈。”
“……”老太太并没有回答,她已经回答不出来了,只是飞快地露出了一个没能完全成型的笑容,然后攥着杨玄的枯瘦的手突然失去了所有的力量,笔直地掉了下去。
哭声在狭小的屋子里爆发了出来。
23
23、第二十三章 夹缝 ...
然后是操办后事,请人做寿衣,糊画圈纸人,打棺材,找吹吹打打的班子,请亲朋好友,出殡,发丧。
这里面的规矩,杨玄和赵轩就完全不懂了。李伯庸是家里的老大,全都要他一手操办,他好像一夜之间恢复到那个冷静周到的模样,接待乡亲跟亲戚,一批又一批,好像总也来不完似的,唯有傍晚回来的时候,一个人没完没了地抽烟,一言不发。
他已经过了撒娇的年龄,可以依靠别人的年龄,或者……软弱的年龄。
他没有妈了,可是别人最多说一句节哀顺变,不会太同情他——没妈的孩子可怜,可惜他已经不是孩子了。
这天晚上,杨玄从村里的合作社买了一箱啤酒,都是玻璃瓶的,喝完要还回去。
她带着这么一大堆叮叮咣咣的东西,基本是踉踉跄跄地从合作社搬到李伯庸家里,走几步放下休息一会,长久不运动,感觉自己都虚了,这么蹦一蹦歇三歇了不知多少,才总算看到了李伯庸架在指尖明明灭灭的烟头。
她把啤酒咣当一声放在他面前,一屁股坐在地上,用两个瓶子把盖一蹭,自己拿了一瓶,递了一瓶给李伯庸:“快点接,我手哆嗦。”
李伯庸接过去,喝了一大口,皱皱眉:“怎么是啤的?跟水似的……”
杨玄说:“哎哟,那您可千万别喝。”
李伯庸脸上露出一个皱着眉的笑容,下巴上起了一层青青的胡茬,衣服也皱皱巴巴的,可是笑起来的时候仍然让人想欺负他一下,真下手……却又不大忍心,看起来怪可怜的。
已经是深秋了,天气虽然凉,但是杨玄因为刚刚做了“苦力”,所以依然又热又渴,一口喝掉了半瓶子,才吐出口气来:“爽。”
李伯庸斜着眼扫了她一眼:“挺文静的姑娘,干什么呢这是?”
杨玄愣了愣,过了好一会,才用只剩了半瓶酒的啤酒瓶子磕了磕自己的膝盖,忽然笑了:“其实我不文静。”
李伯庸偏过头看着她,杨玄略微歪着一点头,依然是宛如江南梅雨里长出来的清秀眉眼,李伯庸总觉得这面相和她这个人不大配套,看起来太小家碧玉了一点。
过了好一会,杨玄才皱皱眉说:“我高中那会天天跟着一帮小太妹躲进厕所里抽烟,被教导主任发现了,那老贱人骂人,我就把门摔他脸上了。”
李伯庸惊愕地看着杨玄,她摇摇头,笑了笑:“结果我爸妈找到学校来,好说歹说才没在我的档案里夹一张记过单。”
“后来到了大学,仗着成绩好一点,更嚣张得不像话,大一就不知天高地厚地跑出去,把屁都没有的简历强塞给别人,非让人接收我做实习,人家不要,我就天天打电话骚扰,”杨玄轻轻地晃了晃酒瓶,“然后就逃课跑出去上班,后来班导还以为我家里有什么困难,偷偷给我爸打电话,我爸妈半夜三更打电话过来臭骂了我一顿,说不辞职就断了我经济来源。我后来算了算,还是他们的经济来源比较重要,于是辞了。”
李伯庸突然感觉这姑娘比自己当年还有魄力。
“大二的时候上投资课,没事就听老师忽悠什么CAPM,什么阿尔法系数贝塔系数的,我觉得简直是放屁,那年暑假,我就偷偷带着下一个学期的生活费跑到了深圳,打算去弄点股票的认购券来,那时候去深圳还要边防证呢,我户口在学校集体户口,当时学校为了怕学生出门出事,去深圳啦西藏什么的要办证,一律不准。我就买了一张假的去了。”
杨玄就是那种即使笑,也带着三分克制的人,却在这个夜凉如水的小村庄里,突然有了一点无法言语的肆意味道,李伯庸忍不住问:“买着了?”
杨玄哈哈一笑:“在深圳街头打了两天地铺,连认购券的毛都没摸着,那队都快排出地球去了,春运跟那个一比什么都不算,那边又热,当天晚上就有点热伤风,过了一天实在顶不住了,就回家了,听说我刚走第二天,那边就闹事了。我妈知道以后两天没跟我说话,结果大三所有的生活费都是按月汇给我的,卡得特别严,力求让我手上一分钱闲钱都没有。”
李伯庸眨了眨眼,感觉杨玄能长到现在这样,不好说……也算是个奇迹了:“那你这是……迷途知返?浪子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