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不是看那个牙印看得时间太长,他一闭上眼就做起了梦。
依然是小时候的事,那时候圣殿的花园还没有现在修整得那么豪华,园丁的水平很有限,哥哥查克正和一个老人说着什么,对方用那只温暖却枯瘦的手掌轻轻地在他的头上摸了一把。
而他的目光却落到了远处的一个孩子身上。
卡洛斯到现在都记得,第一次见到阿尔多时对方的模样——他那么瘦小,几乎就像个三四岁的幼儿似的,宽大的学徒袍子里露出一截细瘦伶仃的手腕,皮肤像是牛奶一样,仿佛在阳光下闪着光。
就像……像什么?词汇量贫乏的幼年小色狼怎么也没想出来,脚步却忍不住挪了过去,结果他发现那个孩子居然在哭。
梦里,卡洛斯像是被什么控制了一样,情不自禁地傻乎乎地站在他面前。
嘿,白痴,说点什么!他在心里这样鄙视着自己,却也跟着紧张了起来。
“嘿,你在这干什么?”他听到自己稚嫩的声音拿腔拿调地说,忍不住一阵挫败——那种好像别人闯了你地盘一样的傲慢口气是怎么回事?
金发“小美人”抬起头来,似乎被吓了一跳。
接着,卡洛斯听到了一句他更不想听到的话:“你为什么哭了?你是男孩子么?我哥哥说只有小姑娘才会躲到没人的地方一个人抹眼泪。”
听听,这是来找茬打架的么?简直没救了——那一刻,卡洛斯几乎想夺取身体的控制权,他甚至难以置信起来,自己小时候其实有这么讨人嫌么?
果然,金发的孩子先是茫然了一阵子,随后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这是被侮辱了,本来就红通通的眼圈更上一层楼,连小脸蛋都被带起了一层恼怒的红晕,一言不发地甩开手走人。
“嘿!”小卡洛斯赶紧追了上去,粗鲁地攥住对方明显比自己细了一圈的胳膊,不满意地说,“我还没说让你走呢,我在和你说话,为什么你这么没礼貌?”
卡洛斯简直想捂脸——他怎么也回想不起来,“礼貌”这个词的拼写顺序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学会的。
五六岁的小孩强壮与否还是很大的差别的,比如那个金发的小东西就差点让他拽了一个跟头,踉跄了一下,后退的时候正好被一块石头绊住,居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哦……”小卡洛斯愣了愣,似乎意识到自己的不对,他其实不是一个坏孩子,可是作为弗拉瑞特庄园里最小的一个,他实在被娇宠得有些离谱,闯了祸从来都有大人来拍着他的后背安慰他“这没什么”,几乎没有形成道歉的条件反射。
“我可不是故意的。”他找借口一样地嘟囔说,“你也太弱不禁风了。”
若干年后的卡洛斯本人,此时却透过孩子的眼睛仔细审视着小时候的阿尔多——跟现在那么不一样,人类的成长真的挺不可思议,原来那么小那么软的一团,怎么会长成现在这么大一只的来着?
可是……又有些东西是不变的。
比如那孩子的眼神——压抑的、阴沉的、对周遭都充满了戒备和敌意的……甚至是凶狠的。
他曾经以为阿尔多很可怜,大概最初的、最幼稚的感情除了因为被他那一头灿烂的头发吸引之外,还有那么一点同情。
不过后来,这个人向全世界证明了,他实在是最不需要同情的那一个。
卡洛斯安静地看着碧眼的小鬼生硬地按住小阿尔多的肩膀,说什么也不让他走,然后这个沉默地、一直没有说话的小家伙终于被激怒了,一把扯下缠着自己的胳膊,狠狠地在上面来了一口。
初次见面,就给他留下了这么一份礼物。
即使幼兽的牙齿还不够尖,也足够留下了刻骨铭心的伤疤,那一刻,疼痛几乎和记忆一起袭来,卡洛斯突然抽动了一下,醒了过来。
他愣了一会,长出了口气,窗外的天才蒙蒙亮,方才破晓。
卡洛斯翻身起床,洗了个冷水澡给自己提神,目光又在手臂上那条伤疤上停留了一下,然后他若无其事地转开目光,决定去看看凯文——他不确定克莱斯托的记忆对影子魔是不是有特殊的吸引力,甚至不能确定凯文叔叔的神秘死因,这让他有些不放心起来。
就在卡洛斯轻手轻脚地推开楼下客厅的门,往外走去的时候,身后一个人突然低声说:“要出去?”
卡洛斯头也不回,冷淡地微微颔首——没有人第三个人在场的情况下,他根本连基本的敷衍都懒得做。
“注意安全,早点回来。”阿尔多轻柔地嘱咐。
然后再从后面抱过来,黏糊糊地讨一个吻什么的,卡洛斯讽刺地想,得了吧,你又不是我老婆。
他脚步丝毫没有停顿,径直走出了大门。
阿尔多却在目送着他离开以后,笑了一下,从兜里掏出了一段小小的、像什么动物的角一样的东西,尖端被雕刻成一个狰狞的野兽的脸,用某种特殊的布条绑着——这是他和人皮书一起,从唐格思古堡的低下宫殿拿到的。
传说中影子魔的角,能制成特殊的法器,操纵人的梦。
如果你想不起来,那么我一件一件地提醒你。
随后他把这东西贴身塞进兜里,披上外衣出去了,他需要到圣殿去调整正在修护结界的能量阵,还要继续看看有没有关于那把水晶钥匙的蛛丝马迹。
实在也忙得很。
第三十七章 影子魔 二
伽尔心事重重开车送他的妈妈和侄子们去火车站,临到分别的时候,肖登夫人终于忍不住小声问:“关于约翰和那位……奥克尔先生,他们并不是圣殿的人,对吧?”
伽尔愣了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肖登夫人微笑着看着前方,好像刚才那句话不是她说得一样:“别这样孩子,你忘了么?妈妈年轻的时候也当过教官,还亲自修订过教材,袖子上也是有过一个竖琴的人,所以我知道,现在的圣殿,是教不出这样的年轻人的。”
伽尔沉默了一会:“抱歉妈妈,我不能说。”
“我当然知道。”肖登夫人的话音,有些挫败地停顿了一下,然后让她最骄傲的低下头,她微微踮起脚,温柔地整理着他的领子,“但也不是坏事不是么?圣殿已经一成不变了太久了,当然我们都知道和平是最好的,可有的时候仍然不得不遗憾,只有最动荡的年代里,才会出现那些光是名字排在一起,就让人热血沸腾的人,不是吗?”
光是名字排列在一起,就让人热血沸腾的人……伽尔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空洞地说:“是的,强大的榜样会促进我们前进。”
人类,即使古代有深奥的法阵学,现代有高速发展的科技,有让人眼花缭乱的咒术,但是单个人的力量显然是弱小得不值得一提的——就连传说中的卡洛斯,也只是个人类而已,他没有迪腐那样强悍的身体,饮食不调会肠胃不好,会受伤甚至会有第一次出现的时候那样,几乎爬不起来的虚弱。
他甚至会迷迷糊糊,几次三番地用手直接去抓微波炉里热好的东西,以至于到现在手上都有一个小小的烫伤。
也许是因为亲近,伽尔有的时候,甚至有种这是个和自己一样的平常人的错觉,然而……也只能是个错觉了。
骄傲的金章知道自己不敢独自一个人,在走路都不稳的情况下,带着个只会碍手碍脚的实习生对上恶魔级,也知道自己绝不敢明知道对方是两个二级以上极端危险的迪腐,甚至还有第三只在暗处蠢蠢欲动,还能毫不犹豫地闯进它们的界里。
他在这个男人身上,看不到畏惧、看不到恐慌、甚至看不到一点骄傲。
伽尔知道,他和卡洛斯阿尔多大主教他们的差距,并不在于学识和战斗经验——那些都是可以弥补的。
只有一样东西不能弥补,那些古老年月里,无数生死之地挣扎出来的人身上,那分沉淀到了骨子里的强大和镇定。
肖登夫人看出他的心不在焉,她抬手轻柔地拍拍他的脸,好像他还是个孩子似的,叹了口气,看似轻松地转换了话题:“相信我孩子,你有你的优秀之处,你一直是我和你父亲的骄傲——哦,得啦,说起来我昨天好像犯了个错误,你不知道,当我对奥克尔先生说出你们去向的时候,他的脸色有多可怕,约翰那个小家伙实在应该在告诉我,他已经有恋人了。”
伽尔无从解释,只能苦笑一声:“我想他大概……只是喜欢凑热闹?”
“好吧,”肖登夫人显然只是为了转移话题而转移话题,完全没往心里去,只是顺口感叹了一声,“爱情真是年轻人的玩意——迈克,莉莉,从你叔叔的车上下来,我们要上火车啦!”
这时候,伽尔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冲动,这使得他竟然突然脱口说:“妈妈,如果……”
才吐出几个字,他的话音在肖登夫人转身看向他的时候戛然而止——我在干什么?他心烦意乱地想,我难道想说什么么?
“嗯?”
“不,没什么。”伽尔逃也似的钻回了他的车里,“我就不送你进火车站了,关于克莱斯托和昨天约翰说的影子魔,我需要到圣殿去一趟,调集猎人开始准备调查,这是要紧事!”
肖登夫人似乎想说什么,但是伽尔并没有给她机会,他飞快地调转车头,跑了。
而后,伽尔为了自己的懦弱行径,狠狠地砸了一下方向盘。
然而他很快就调整好了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就像是若无其事一样地开着车直奔圣殿,好像把这件事从他的大脑里清除了——伽尔从小就是一个非常理智的孩子,他出生于一个特殊的猎人家庭,叛逆的哥哥完全不懂得成为一个“傻乎乎追着某种不存在的野兽跑的特殊警察”有什么趣味,他去了国外,追求他的艺术梦想,而他——肖登家的小儿子,弗拉瑞特的最后一支血脉,注定背负起这个古老的传承。
他一直努力,一直优秀,可在他整个青春期里,却没有人记得住“伽尔”这个名字。